静了许久,他对齐释青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十多年前,齐归还没有被先掌门收养的时候,我的师弟……玄九,设计将齐归赶出了玄陵门,之后就是药王谷被红莲业火所焚。”
“出事的时机很巧,掌门你正在闭关,而我则在药王谷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除祟。”
“掌门还记得当时三堂会审认定玄九是堕仙的情景么……”
齐释青的瞳孔不易察觉地震动,他怎么可能会忘。齐归差点葬身火海,那么小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齐释青当时才十三岁,上去就给狡辩的玄九来了两棍。
不久前发现千金楼密室里那个堕仙也许是玄九的时候,齐释青就在回想当年的一切,却并没想出三堂会审的时候哪里有端倪。
齐释青问道:“有何问题么?”
当时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玄一怀疑到大长老头上?
尽管已经换上了干衣,玄一却仍像是冷到了骨子里,他压着颤抖,说:“当时……玄九狡辩称,在他床下发现的沾染着邪神之力的火折子是我栽赃给他的,红莲业火也是我放的。”
“然后师父给我作了证。”
“师父说,我遇到的是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他不放心我独自除祟,就赶了过去,同我在一处,证明我根本没有去过药王谷。”
齐释青盯着玄一,目光深邃。
“难道不是么?”二传群主速死
当时大长老也是如此对他父亲和另两位长老说的,所以在善念堂审玄九时无人觉得异常。
玄一的喉结上下滑动,像是一颗不上不下的带刺钢珠,令他无比痛苦。
“从我去除祟到返回玄陵门,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我师父。”
齐释青的瞳孔放大了。
玄一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压垮:“我那时没有说,是以为师父为了帮我证明清白不惜撒谎,我自然不敢戳破。”
“可我今夜才想明白,他表面是为我,实际上……获得不在场证明的人是他。”
因为白天看见慈悲堂空荡荡的地牢太过震撼,玄一一时间大脑停止运转,等到回了机关塔,带弟子重新推演邪神异动的时候,玄一才想起来诸多不合理之处。
玄十不可能是叛徒。
以他这些年对玄十的了解,他不可能为任何人给堕仙卖命,做出有损玄陵门的事情。
而且从蓬莱岛东回来的一路上,不管是榴莲园的暗杀还是银珠村树林里的暗杀,都表明玄陵门的叛徒另有其人,而且法力高强,不亚于少主,但玄十显然没有这样的实力。
再者,少主和柳下惠子玄十一起密谋,证明少主是相信玄十的,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计划。
……
将前因后果全都串起,玄一终于意识到:对齐归屡下杀手的从来都是大长老这一支。
玄九,还有他师弟们对齐归的厌恶不是空穴来风,而他本人曾经也非常看不惯齐归,这都是拜大长老的暗示所赐。而从玳崆山回来的玄廿,突然要对齐归赶尽杀绝,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惊雷之下凶卦环绕,玄一刹那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玄一垂下的头颅。
“大师兄既然都知道了,明日……”
玄一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混着泪光。
“弟子请求随掌门一同去善念堂。”
齐释青准了。
-
大约两个时辰后,天破晓。
自从齐归易容从玄陵门离开后,齐释青周身气场愈发阴郁,脸上几乎不再有表情。
他换上了一身黑镶红的锦衣,推开门,他静静地看着空旷的玄君衙,忽然出声。
“恕尔。”
一个黑衣暗卫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带上所有人,在去蓬莱岛东的路上设卡,找到齐归立刻传信。”
齐释青顿了顿,又说:“不必做任何事,找到他,就暗中跟着,护送他回灸我崖。”
“他平日比较谨慎,但不会走太偏僻的路。”
“他会易容,看脸很可能认不出来,你们要格外注意左手戴黑手套的人,还有他骑的是白马,你们都要留意。”
齐释青的话一句接一句,几乎嘱咐不完。等他话音落下,却看见恕尔在原地没动弹,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你怎么还不走?!”
恕尔犹豫了片刻,说:“掌门,全部的暗卫?”
“全部。”齐释青不假思索。
恕尔抱拳说:“今夜大婚,柳相悯、大长老、还有那些被架空的门派弟子都要来,是否应留下……”
齐释青打断恕尔,眼里是磅礴的怒意和不容置喙,显出一丝疯狂。“带所有暗卫去找齐归,现在就走。”
恕尔被齐释青的表情吓一哆嗦,当下就低头领命,眨眼间就从玄君衙消失了。
这日仍然下雨,只是没有雷了,铺天盖地的全是水。
玄陵门的青砖被冲刷得能倒映出人影,所有的尘埃泥土早已流净,空气里漂着虚无的水气。
齐释青侧过伞,仰头望向惨白的天,无根之水像极了齐归扔下的暗器银针。
他走进金陵大殿,在主座上坐下的那一刹那,突然心脏剧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同一时刻,他腰间纯黑的七星罗盘蓦地发出了诡异的色泽。
这诡异的光晕一闪而过,齐释青在心绞痛中定睛却仍以为自己眼花。
“你看见了么?”
齐释青有些僵硬地挑起他的罗盘,问大殿里站着的弟子。
弟子疑惑道:“掌门,看见什么?”
在那弟子眼中,七星罗盘仍然是黑色古朴的样子,没有一丝变化,但玄陵掌门却好似愣住了,并没有回答他。
七星罗盘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莲,黑色的煞气从中冉冉升起,紧接着一缕缕地融入齐释青的灵脉,爬向他的心口。
齐释青根本来不及撤手,只感到煞气入体并没有带来额外的痛苦,瞥见殿内弟子迷惑不解的神情时,他意识到: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看不见这个异象。
心脏的剧痛异常难捱,齐释青却没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不等他运功平复,就有一个弟子从殿外跑进来,还带着一个陌生人。
齐释青在高座上遥遥望着进来的两人,脸色冷了几分——今日何等重要,玄陵门上下都在戒备,竟还有人敢未经通传带门外之人进来!
那弟子看见掌门的神色却毫无惧意,快步跑到主座前给齐释青行了一礼,然后说:“掌门恕罪,这位……手中拿的东西,恐怕与灸我崖掌门有关。”
齐释青腾地站了起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把那人吓了一跳。
来者是玄陵门外小巷子里某间客栈的店小二。
他手里攥着一个盒子似的物件,先是裹了好几层布,最外层还缠了丝带,像是一件礼物。
“掌,掌门……恭,恭喜!”小二从来没进过玄陵门,更是不敢想有朝一日居然能在玄陵门的金陵大殿里见到玄陵掌门本尊,一时间紧张害怕激动全涌上心头,直接结巴了。
“这,这是三天前,有一个道长,他带着他的师弟来我们店,交,交给我的给玄陵掌门的贺礼,他说他有要事在身来不及亲自送,就让我三天后,就,就是今天,让我把它送到玄陵门。”
小二双手奉上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惊诧地发现玄陵掌门的手竟然抖了,而且取过小盒子的时候手冰得吓人。
“他长什么模样。”齐释青紧紧握住那只小盒子,嗓音已经哑了。
小二紧张地回忆道:“长,长得就很……很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位厉害道长!”
对上齐释青深渊似的双目,小二吞了下口水,抖着说:“那位道长的师弟也很有风格!他本来重伤,却在醒了之后光着身子跑了出去,直冲玄陵门的方向就走了!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也毫不在意,而且一点伤都看不出来!厉害得很!”
齐释青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
这的确是第五君要送给他的东西。
齐释青曾经跟第五君约法三章,放他走,他来掌门接任大典,奉上贺礼。
第五君做到了。
手里这个小盒子里就是治愈邪神咒诅的秘密,第五君保守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送给了他。
齐释青只觉得胸口和大脑冰火两重天。他的心脏仍然在绞痛,没有任何缘由,可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第五君又一次赢了他。
昨夜他坚持不住给第五君用传音符说了话,第一句就是责怪他为什么不给他掌门贺礼就跑了。
可第五君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
齐释青的耳朵里突然响起一声洪钟,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了。
突如其来的可怕预感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只强撑着让弟子给那店小二谢礼然后把人送出去,就跌坐在金陵大殿的主座上。
他撕扯着小盒子最外层的丝带。
明明只是一个活结,齐释青却笨得像在解缠在脖子上的上吊绳。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迟了两天,在梳理剧情,这部分有点挑战,改了好多版。
明天会继续更的。
总之,齐释青要开始发疯了。
第229章 白发苍生(六)
丝带坠地。
交错的布帛层层掀起。
终于露出了里面那只小木盒。
齐释青浑身的血在这一刻凉了。血管里方才还涌动着的、即将得知齐归最严防死守的秘密的激荡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死寂。
尽管木盒被漆上了一层鲜艳夺目的朱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只有着喜盒模样的容器——
这是齐归十四岁时,他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他亲手所雕的乌木盒子,里面装的是齐归的银针。
这么多年,一直到重逢,齐归一直都将它贴身装着,从未离手。
如今却被涂抹成了这副模样。
辟邪喜庆的红让齐释青双唇惨白。
他颤抖着打开这只木盒,里面并没有银针,最上方是一张叠成小块的宣纸,其下是两枚丸药。
宣纸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近一年前,齐释青是怎样从灸我崖外的看诊石板认出的齐归,如今他也是怎样看着齐归的字迹。只不过那时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今却是肝胆俱裂。
心脏好像被人捏碎了,一口血喷了出来。
齐释青双膝一软,从椅上跌下,血雾沾湿了宣纸,在折痕处拉出猩红的细丝。
“掌门!!”
弟子登时惊惧地跑来,却被齐释青一手屏退。
“除服药抵抗邪咒对躯体神魂的侵蚀以外,邪神咒诅并无解救之法。”
“当年先师仅留下此两丸药,并未留下配方的只言片语,灸我崖便将其如数奉上,作为贺礼。
“敬祝玄陵掌门及掌门夫人琴瑟和鸣,世代福满,喜乐安康……”
齐释青瞳孔震颤游移,难以凝聚视线,一遍一遍地来回重读这些墨字。他好像不识字了,他巴不得自己不识字,然而这笔洒脱的笔迹还是串成了一串,血腥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闭上眼睛都是这张像碑拓一样的宣纸。
尽管他那样努力瞒着齐归他大婚的消息,齐归却还是听到了风声。齐归又是如何知道的?!
齐归送来的不仅仅是一份掌门贺礼,更是给他大婚的贺礼。
他以为自己要娶柳下惠子,以为自己只是利用他才不断逼问邪神咒诅的解救之法,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完全不是……
齐归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
齐释青又呕了一口血出来,这一次他把第五君的信纸紧紧抱在胸前,没有沾染上一点他的血。
他说,灸我崖只有两枚药。
齐释青眼前一阵黑白交错,突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两枚药,是什么做的?
以齐归天生药躯,一望知病一嗅知毒的本领,他不可能不知道药方,可他却说只有两枚药。
齐释青捂住嘴,血从指缝中间渗出。他太过愚钝,竟然才想到这个可能、这个唯一的答案——
齐归的血。
从齐归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依主长老就对齐归千叮咛万嘱咐,他是天生灵脉,炉鼎之体,绝对不可让人知道此事,更不能随意答应与人一起修炼。
这样的身体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药王谷出来的小神仙,有先天灵脉护体,他的血就是治疗邪咒的法子。
所以堕仙才会去追杀他。齐归曾经暗示过那么多次,他亲眼见到的暗杀就至少两回,可他却是个白痴。
手中木盒里,两枚黑红的丸药让齐释青的眼睛灼痛。
“小归……”
他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念着。
只能给他两枚药,是只能放这么多血。
他回想着每一次他问起邪咒的解救之法时齐归的表情。难言的笑、沉默、推脱……齐归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可他却那样逼问,那样怀疑,还要强行把他带回玄陵门,齐归又会怎么想……
即便昨夜他用传音符给齐归坦白一切,第一句话竟还在说这件事,齐归大抵真的会以为——
“他以为……我要他的命。”
齐释青的心空了。
好像从胸前到背后打穿了一个贯通的大洞,寒风冷雨从中流过,带走了他的体温。
金陵大殿里又进来了人,但齐释青完全不在意。他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变成虚无,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团让他生不如死的煞气,他恨不能现在就到齐归跟前跟他谢罪,他不敢奢求任何,只想双膝跪地,扯住齐归的袖口,求他不要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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