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一看他进门,瞬时蹦下诊床“师父师父”地朝他扑来。
老刘从案后绕出来,道:“呦,道长您可算回来啦!”
齐释青直勾勾地盯着第五君,嘴唇微微勾起。
第五君顿时唇色褪尽。他瞪大眼睛,陡然想起来的匆忙,连假面皮都没戴。
原来齐释青这个大王八蛋和刘大刚这个小王八蛋——
竟一起做戏骗他!
齐释青拿鞭子在地上抽一鞭,大刚就坐在诊床上嚎一声,配合得好不轻松,好不快乐!
齐释青,你……
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第五君攥紧拳头,把扑过来的小徒弟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一步步走向齐释青。浑身的颤抖被压了下去,第五君看上去冷怒异常,实则手脚发虚,里衣早就被冷汗浸透,眼前不时发黑,却好像仍然能看见滔天大火。
而齐释青跟被下了定身咒似的,盯着第五君的那张脸一动不动,目光灼灼,身子却绷得笔直,手略有些僵硬地搭在了楼梯扶手上。
老刘见状不对,赶紧从长案后头把滚水拎起,然后麻溜地绕出来,牵着大刚往院子里去。
大刚一步三回头,怎么都不放心他师父,最后被他爹愣生生拽出了大门。
等到灸我崖里只剩下第五君和齐释青的时候,一阵风动,第五君从余光里瞥见窗缝外有黑影掠过,紧接着,便有数道人影从空荡荡的门框里蹿了进来。
第五君登时被困在了齐释青跟这群黑衣人中间。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看见这群黑衣道袍时凉了。第五君左臂忽然直直垂下,他面上并无破绽,然而此刻左臂的僵硬又一次发作,他右手条件反射地抚上了黑手套。
见他这个动作,齐释青的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金光从背后打来,第五君下意识侧身,躲过了身后黑衣人突然打来的兵器。
是一把长戟,由玄陵门的金罗盘变化而来。
一刺未中,第二下又至。第五君飞身抄起案上的一筐银针,五指跟点牌似的往外拨。
黑衣人飞速转动长戟,屋内登时下起一阵银雨。
第五君眯起眼睛,辨认着银针金戟之后的人脸,片刻后,他欣喜叫道:“玄十师兄!”
他左手仍然垂着,针筐往地上一松,右手捏着没扔出去的最后一根针,笑得有些虚弱,却十分欣喜,像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至亲好友。
那柄长戟直刺过来,蓦地停在了第五君咽喉一寸外。
第五君依然笑着看他,不住喘息,喉管波动起伏。
这黑衣人原本面容冷峻,如临大敌,却在听到这声“玄十师兄”时,忽然这戟就端不稳了。
“小,小归……”玄十嘴唇颤抖,眼睛里隐有泪光,然而手里的戟却没有放下。“竟然真的是你……”
第五君迎着这把戟走了一步,利刃连忙后退。但是没等他再说句什么,突然玄十身后有个人大喝一声:“跟这恩将仇报的叛徒还费什么口舌!”
另一把赤金色的戟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朝他刺来,第五君刚想把右手的针投出去,却忽然被人拦腰一搂,齐释青一阵风似的挡在他跟前。
“收了。”
齐释青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那赤金长戟的主人怒极,然而强压了下去。第五君躲在齐释青背后,隐约听到了一声怒哼。
随着这把长戟缓缓垂下,灸我崖内所有的黑衣人,全部将兵器重新化为罗盘,偃旗息鼓。
第五君垫脚从齐释青肩头露出来半张脸。他看着那刚刚恨不能对他杀之而后快的人,嗫嚅了下:“玄一师兄……”
齐释青感到自己颈侧传来的热气,不动声色地握起了拳。他刚想回身把第五君按住,第五君就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第五君对着一众面容肃杀的玄陵门弟子,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握紧双拳给自己打个气,却只握起来了右手。
他的目光慢慢经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了满面恨意的玄一身上。
“师兄。”第五君声音很低,“四年前,掌门他们,不是我杀的。”
“你放屁!!”玄一立刻吼了出来。
“四年前,你与少主在玳崆山遇袭。玄十带人赶到的时候,少主重伤昏迷,玄十正好看见你拿一把剑自裁的假象,你随即从玳崆山跌落,下落不明。”
“当晚,掌门为了找你,率人遍处搜山。掌门,三位长老,还有六十八个弟子……”
“都死了!!”
“大师兄。” 齐释青低喝道。
“少主,你若还叫我一声‘大师兄’,就让我说!”玄一怒目圆睁,泛着水光。
齐释青看着玄一,紧抿双唇。
玄一继续质问第五君。
“你知道掌门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就在当夜,邪咒过境,蔓延整个玳崆山脉,而遇邪神咒诅,只有死路一条!法力越高强之人,遭受反噬的情形越残忍,掌门,还有长老们,到了最后……”
玄一嘶哑哽咽,双目赤红,盈满了泪水,已然说不下去。
玄十和其余的弟子均眼含泪光。
第五君垂下视线,死死捏着拳头,压抑着一阵急喘。
玄一嗓音颤抖,已经摸上罗盘的手按了又按,最后抬手指着第五君。
“我们都道你若真是在玳崆山上如玄十所看到的那样,一剑捅了自己,再从山上跌落,那该如何生还?!即便坠崖生还,当夜整片山区被邪咒覆盖,你照样活不成!”
玄一死死攥着金罗盘,唾沫星子在空中飞溅。
“以你当日所受的伤,断然不可能跑出邪咒过境之地,连掌门都受尽折磨而死,你若没有拜入邪神门下,又怎会活下来?!”
“退一万步,”玄一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若你当真无辜,那四年的时间里,你为何从未回玄陵门解释清楚?!为何改名换姓,一路跑到蓬莱岛尽东?!你心中没有鬼?!”
玄一胸膛剧烈起伏,面红耳赤。他指着第五君的鼻子,破口大骂。
“齐归!你假死,用邪咒谋害掌门长老,戕害同门,逃之夭夭。”
“你为何要背叛玄陵门?!”
“你可还记得掌门对你视若己出养了你七年?!你可还记得你姓齐?!”
第12章 灸我崖(十二)
玄一的声音回荡在灸我崖的小楼里,余音绕梁。
第五君仍是紧紧握着右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对面的玄陵门弟子被玄一的一席话说得心情激荡,每一个都死死盯着第五君,眼眶赤红,青筋暴起,恨不得将第五君生吞活剥。
一下刺痛,第五君赶忙将右手松开些,原来是银针不小心扎进了肉里。然而他现在左臂还僵直着不能动,他只能虚握着右手,任那根针扎着。
第五君避开了玄一质问的视线,看向玄十。
他低声道:“四年前,玄十师兄看到的并不是假象。”
齐释青身体一下绷紧。
玄十愣了一下,抬手抹泪。
第五君缓缓道:“少主昏倒后,我被堕仙袭击,染上了邪神咒诅。我自知染上邪咒的人不可能生还,若强行续命,要么成为堕仙,要么变成一个神智尽失的怪物。我趁神智尚清,打算自裁。”
玄一高声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第五君目光清越如水。
“我没有死成,是因为我师父救了我。”
“你……师父?”玄十问了出来,旁边的玄一嗤了一声。
齐释青的目光瞟向长案之后的灵堂。
第五君一脸平淡。“我师父是灸我崖的上一任掌门,他那时刚巧在玳崆山一带游历,救了我一命。”
玄一瞪视他,厉声问道:“你师父能治邪神咒诅?”
第五君颔首。
玄一追问:“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第五君握紧了拳头,他忘记那根针还在那儿扎着,一使劲直接出了血。
“家师……已经过世。”
满堂寂静。
紧接着,玄一大声冷笑,无比轻蔑。“真是好一出死无对证的戏码!还‘家师’,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么?!”
“玄一!”齐释青喝道。
玄一闭了嘴,依旧神色不善。
第五君沉默片刻,开了口:“我本是药王谷的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清浅的声音环绕在灸我崖中,第五君平铺直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齐归’是掌门为我起的名字。后来师父为我起了第二个名字。”
第五君的指缝被染红了。
在玳崆山上,他拿着一把断剑把自己捅了个对穿,双膝一软就从山头上跌落下去。
突然一阵诡谲的山风吹来,他被卷起送向半山腰的一个道观,有一个持扇的白衣仙人正等在那里,接住了他。
那就是他师父,司少康。
虽然灸我崖里没人再讲话,但第五君看着玄一的眼睛,还是读出来了这样的意思:“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便什么都能自圆其说了!”
第五君又看向玄十。
玄十嘴唇开合两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小归,你四年不回玄陵门,到底是为何?”
第五君道:“既已拜入师门,便要跟在师父左右。”
他看了眼玄陵弟子们精彩纷呈的表情,知道这话实在无法令人信服,于是试着活动了一下左手手指,发觉肢体已经能动了,便用左手示意了一下门口。
“天色不早,诸位请回。”
在场的人都愣了。哪有这样什么话都没说明白就撵人走的!
齐释青看了第五君一眼,冲玄陵门弟子们一扬下巴,这群黑衣人尽管还有无数的怒气和不解想要一并发出,还是遵从了少主命令迅速消失了。
第五君站在门口,继续伸着手。
“少主也请回。”
齐释青站在那里没有动。
第五君抬头望着他。沉默良久,他道:
“我真的没有杀齐叔叔。”
夕阳西下,齐释青一身玄衣被镶上了一层烫金的绒毛,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温暖错觉。
果然,下一秒齐释青就开口打破了这种错觉。
“你以为你跟玄陵门已经没有关系了么?”
第五君眼皮颤了下,低头浅笑,露出来两个小酒窝。
玄一已经快走出院门,转头瞧见第五君的反应,顿时勃然大怒。玄十死死将人拉走了。
齐释青目光凌厉,一语不发。
一阵穿堂风吹过,将灸我崖大门外的余烬之味带了进来,第五君看了一眼外头熄灭的篝火,心道四年未见,齐释青道行渐长,修为远在他之上,此刻不能硬碰硬。
第五君攥着右手,往袖口里缩了缩。
“你想为掌门报仇,我能理解。但凶手不是我。”
他平静地说:“我帮不了你。抱歉。”
齐释青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垂眸描绘着第五君的五官。过了许久,他问:
“那你的清白呢?”
第五君一愣。
右手一松,他就感到血液淌了出来。他赶忙又把手握紧。
“我的清白并不是很重要。”
“少主请回吧。”
第五君被对方盯得疲惫,手心里痛得很,满脑子都想着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他好先把手里的这根针拔出来。
然而齐释青没有动。他仍是那样望着第五君:
“跟我回去,我还你清白。”
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大刚跟个小钢炮一样跑了过来。
“师父,我已经吃好晚饭啦!师父你还好吗——!”
小家伙的嗓门很大,一下吹散了第五君心头涌起的一阵复杂。他本就站在门边,正好伸手把大刚拎了进来。
“哎,别跺这个门!你再来一脚真的就烂了!”
大刚一看师父跟他说话和以前一样,一下心里就开心了。他扑在第五君身上,摇头晃脑地装可怜。
“师父,我不是故意骗你的,都是这个少主哥哥……”
“师父你别不要我……”
第五君拿左手摸着大刚的头毛,右手背在身后。
齐释青站在一步之遥的位置,跟栽在那里的树似的,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五君刚想说“好的你容我想想”打算先把人打发走,突然感到右边的袖子被大刚拽住了使劲一扯,然后就听小男孩大惊失色道:“师父你怎么一手的血啊!”
齐释青一听这话,面色一寒,一把抓起他的手。第五君的右手里藏了一根银针,其中小半根都插进了手掌里。
第五君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把手递给大刚:“大刚来处理,给你锻炼一下。”
大刚皱着小眉头,很是着急,抓着师父的衣袍走到了诊床那边。
“师父你坐好!”
第五君从善如流地坐好。他心情颇好地扭头看向齐释青,非常直白地用眼神表达“好走不送”。
齐释青转过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第五君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齐释青的肩膀耸动,他悄悄“啧”了一声,心想果然少主的严肃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这都开始幸灾乐祸地憋笑了。
其实齐释青是在强压下去已经冲上头顶的怒火。
大刚很快收拾好消毒清洗用的纱布清水和小碗,一并端了过来。正当他要把托盘放在诊床上的时候,却被齐释青中途截胡了。
“我来。”他对大刚说。
“不用……”大刚这句还没说完,齐释青就已经动作娴熟地托起第五君的手,极轻柔地清理了起来,而他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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