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病在望山寺休养的是萧何,欲做北凉驸马的是萧祁。
似乎都反过来了?
究竟是我的记忆错乱了,还是这其中尚有隐情在?
我轻蹙起眉,又问:“二人可是同胞兄弟?又相差了几岁?”
谢镇山想了想,又答:“萧何比萧祁大是四五岁,是萧决府中丫鬟所出,而萧祁的生母是荆州白家的独女。”
“白柳英生了萧祁之后撒手人寰,萧决又娶了一房续弦,还择了几个良妾。”
说罢,谢镇山往我手边搁了一杯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是想起了什么?”
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我轻笑:“无他,只是想起了一出戏文,觉得有些像。”
“什么戏文?”
“《狸猫换太子》。”
我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简明扼要地为谢镇山讲起了那一出戏的内容,给他讲何为瞒天过海,何为鱼目混珠。
谢镇山听完之后沉默好一会,才迟疑着开口,“你的意思是,萧何这只狸猫,换了萧祁那位太子?”
我笑意更深:“正是。”
在锦衣阁内,我看见萧祁的那一刻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是我残存的记忆在作祟。
记忆不会骗人,所以那个满头银发,病骨恹恹的男子就是真正的萧祁。
至于他们此举何意——
左不过是为名、利、权和钱。
只要他们露出马脚来,我就能顺藤摸瓜查个清楚。
谢镇山不知我在锦衣阁遇着的事,此刻面对着我莫名胸有成竹的态度,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事还没个眉目,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也未与他多说什么,只说叫他与萧家和望山寺的人打交道时多留个心眼。
谢镇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我还想再问些关于白家的事,徐管家却急急来唤他,说前厅来了人,非得要他去看看不可。
看徐管家那态度,想来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便也未留他,放了他去。
“你好生歇着,再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雪蛟去请医官来。”谢镇山叮嘱道。
我眨了眨眼:“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差坛梨子酿。”
谢镇山冷哼,伸出手指狠狠地在我额头戳了两下,“想都别想。”
我笑着躲他的手,“叔公快去吧,叫贵客等久了就不好了。”
他又警告了我一番,叫我不许再打他酒窖里那些佳酿之后匆匆而去。
红木雕花的门扇严丝合缝地关上,带走了这屋子里热乎的鲜活气,留了一片寂寥给我。
我回到榻上躺着,支着腿,盯着帷幔垂下的黑红色流苏出神。
我伸手轻扯了把帷幔,流苏便颤动了起来,晃成一张墨色的网,细细密密的一张,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艳色,像血。
谁的血呢。
我觉得是我的。
自从我失忆之后,就落进了谎言欺瞒编织的网里。
丝网越裹越紧,窒息的感觉难受极了,我在其中挣扎,落了满身伤,只为寻个破解之法。
我眯着眼睛笑,用力一拽,将素色的帷幔扯下来,那条半掌长的“网”便落进了我的手里。
我攥着那条流苏,笑得愈发大声,从压抑直癫狂,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发什么癫呢你?”
许怡安不知何时推门进来了,此刻正站在门边,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坐起身子,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许怡安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扫了一眼我手里紧攥着的流苏,疑道:“你怎么了?”
“本尊想杀人。”
“杀谁?”
“谁困住本尊,本尊就杀谁。”
许怡安柳眉轻蹙,往我手上拍了一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别笑了,怪瘆人的。”
我听她的收了笑,她却仍是不依,又往我腿上拍了一下。
“你还是笑吧,你沉着脸的样子更没人气儿。”
“……”
麻烦。
我啧了声,一脚把许怡安踹到了地上。
许怡安嗷的一嗓子叫出来,“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我扫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再不说正经事,本尊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不怜香惜玉。”
“得得得,真惹不起你。”
许怡安撑着地爬起来,又坐在了床榻上,好死不死的压住了我的衣摆,将在地上沾染的尘土蹭到了我身上。
我嘴角抽搐,忍了又忍,还是想把许怡安踹下去。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许怡安一下子弹起来,急急开口转移我的注意力:
“那啥,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可是看见你家那俩男人打起来了,你再不去看看可就后院起火了哦。”
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死了吗?”
许怡安摇头:“没有。”
“那跟本尊有什么关系。”
“有啊,怎么没有。”许怡安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一边打还一边骂着,我听到了你的名字。”
“他们可能知道你的什么事,你确定不去看看?”
我的内心没什么波澜,只是对她的反应有点起疑,“你怎么这么兴奋?”
许怡安俏皮一笑,“谁不爱看两个大帅哥薅头发扯头花啊。”
“更何况你们之间没准儿还有什么狗血的爱情故事,我以后写话本子就有新灵感了呀!”
想起许怡安之前给我读的那一段话本,我眉心狠狠一跳。
“你再写些奇怪的东西,本尊就将你按死在长乐仙府里,你这辈子别想出来。”
吓唬完了她,我穿好了鞋子,按住许怡安的肩膀,把她转了个方向,面朝着门口。
“带路。”
“走!”
许怡安兴冲冲地领着我出了后院,往池塘走,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会儿问我与那俩人是什么关系,一会儿又问他们打架是不是因为我,吵得要命。
等我警告似的往她头上拍了一把之后,她才收了声音。
“就在那边。”她压低了声音说着,伸手为我指了个方向。
我眯着眼睛往那边看,只趁着微暗的天光看到了两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闪动。
离得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可还隐隐约约能听着些零碎的字句。
——都是些叫嚣怒骂,没什么营养。
只是黎楚川如此失态的嘶吼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毕竟我与这厮打交道的这半年以来,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极有分寸,还真没见过他方寸大乱的样子。
不对。
我见过的。
就在午时,就在盟主府。
想起在池塘边与他接的那个一个凶狠绵长的吻,我蓦然面皮一烫。
所幸隐在夜色里,许怡安没看出我的异样,仍想着扯我过去看热闹。
“你回去吧。”我对许怡安说。
许怡安娇声哼道:“怎么,卸磨杀驴啊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要我等会儿将听着的话皆告诉她,听我满口应下之后,才扭身离了这里。
打发走了她,我攀上了一边的假山石,像只壁虎一样缓慢爬行,寻了个居高临下看戏的好地方。
温喻之和黎楚川就在我的斜下方,我甚至都能听到他们因为疼痛而发出的闷哼。
“你发什么疯?!”
这是温喻之的声音。
“我发什么疯,你不知道吗?”
相比起温喻之气急败坏的声音,黎楚川就要冷静多了。
“你和萧祁想怎么样我不管,但我说过了不要动他。”
温喻之冷笑,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讥诮刻薄:“你不也是将他算计了个透才走的吗,现在又出来装好人,装出个一往情深的样子来,真叫我恶心!”
“你住口!”
黎楚川大怒,揪住了温喻之的衣襟就往其面上掼了一拳,打得温喻之当即便痛呼出了声。
想来温喻之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活该,还挺痛快。
第27章 原来全都是我
天彻底黑下来了,四下都是沉沉的一片。
坐在假山上的我看不见温喻之和黎楚川脸上的表情,只能靠听到的声响来猜他们的动作。
啪——
黎楚川打了温喻之一记耳光。
啪——
这是温喻之回敬的巴掌。
短暂的沉寂过后,二人喘着粗气,又扭打了起来,拳头对上拳头,骨骼撞上骨骼,听起来打得很是激烈。
我坐在假山上静静地听着,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只觉得可笑。
这算什么?是内讧,还是怀揣着满腹狼子野心的坏种幡然醒悟?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我倒足了胃口。
我从腰封里摸出两把飞刀,摸着黑朝他们的方向掷过去,惊得打斗声戛然而止。
他们都没说话,我猜是在看我丢出的暗器。
此处没有烛火,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来,这是幻胥尊主的柳叶飞刀。
咔——
正这般想着,便见黎楚川燃起了火折子,烛火在他指尖摇曳跳动,昏黄的一团,算不得特别亮,却足矣照亮我的脸。
我歪头轻笑:“又见面了。”
瞧见了我,二人皆是一惊。
“尊主……”
率先回过神来的是温喻之,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山石下,仰起头来颤声唤我。
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照亮了其中的热切和虔诚,仿佛我是什么神明,合该受此膜拜。
可在此之前他还满口刻薄之言,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乐,怎么现在就成了心悦诚服的朝圣者?
这判若两人的态度,究竟哪个是假的?
亦或者,都是假的。
那黎楚川呢,也是如此吗?
我的视线落到黎楚川身上,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间,更叫我看不清。
“尊主。”似是不满我的视线旁落,温喻之抓住我的衣摆扯了扯,“方才的话尽是些胡言,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垂下头看他,微微一笑:“本尊听见的多了,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不过你有一句说得挺对的。”我踢开他的手腕,踢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我盯着他,满含了恶意,一字一句地道,“的确很恶心。你,你们,都叫本尊觉得恶心。”
我的话像是什么魔咒,立刻就叫温喻之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我从假山上跳下来,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躲开温喻之伸来的手,又偏头看向黎楚川。
“他的戏演完了,你可要再演上一出?”
黎楚川脸色也同样不好看,他抿了抿唇,眼里有悲戚,却不见心虚,“你信我,我不曾做过。”
我嗤了声,虚虚指他,截住他的话,“本尊不在乎。”
“从前如何本尊皆不管,只是今后,谁再来犯,本尊定不轻饶,可听懂了?”
黎楚川没说话,只抿着唇瞧我,仿佛受了委屈的人是他。
我实在厌恶他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当即不愿再与他们多作纠缠,转身拂袖而去,将昏黄火光远远丢在身后。
我胸中含着火气,在夜色里脚步匆匆。
不在乎,怎么可能不在乎。
我睚眦必报,谁若是敢叫我掉块皮,我不将他全身血肉剐下来都不算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不过是如今尚没有眉目,才说出那等话来撑场面。
待我皆查探清楚了,这起子腌臜人一个都别想跑。
正想着,我踩到了什么东西,脚踝一痛,猛然向前栽倒。
我伸手去撑,没摸着坚实的青石板,却摸到了一只温热的大手。
“呦呵,投怀送抱啊。”
他笑了声,伸手将我拉入怀中。
闻着那股熟悉的香味,我心下已知来人是谁。
“连曲轩?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从我吩咐泠鸢去送信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他是长了翅膀飞来的不成?
连曲轩将我安安稳稳放在地上,一手搭在我肩上,勾着我往前走,“昨日我便从南疆往此处赶,若不是路上碰着了问剑山的人,我还能再快些。”
说罢,他又笑:“为了你,我可是将宋巍得罪了个彻底,你可得护好我,断不能叫旁人欺了我。”
“哪个不长眼的敢欺你,也不怕被你一捧毒烟全放倒了。”
说着话,我们便走到了后院的门廊。
门廊上高挑着两盏灯笼,烛火在其中跳动,照亮了灯罩上描画的几只祥鸟。
就着昏暗灯火,我看清了连曲轩面上的血痕和他眼下浓重的乌青。
为我而来,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是否也称得上一句为我奋不顾身?
我揉了揉眼睛,掩去异样,“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儿,要紧么?”
连曲轩耸肩,无所谓地笑笑,“只是被树枝刮了一下,不碍事。”
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抬起来,捏了捏我的耳珠,“快走快走,我要渴死了,你快给我整碗茶喝。”
“没茶,只有冷水。”
“冷水也成。”
说罢,连曲轩拉着我快步进屋,直奔着桌上的水壶而去,看起来真是渴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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