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北哭得肝肠寸断,直至出了门,都还隐约能听见他的呜咽。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抬眼看向雪蛟,“憋回去,你若是跟他们似的哭哭啼啼的,今日便别吃饭了。”
雪蛟一扁嘴,十分委屈,“怎么他们哭得,属下就哭不得,主子偏心。”
“偏心个甚,本尊若是偏心,你早就被打发回去烧灶台了。”
这话真不是吓唬雪蛟。
我挑在身边跟着的人尽是些聪明的,唯独带了雪蛟这个楞木头,若非他不是我从小养起来的,早就被我打发走了。
雪蛟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小小撒了个泼便也止住了。
他看了眼我肩上的泪渍,说:“属下去拿件衣裳来吧。”
我摇了摇头,“不着急,本尊还有旁的事要吩咐你。”
“你亲自去将泠鸢熬好的药给温喻之送过去,不必多说什么,送去了便回来。”
闻言,雪蛟一楞,转瞬又笑,自以为聪明道:“属下明白,属下必定多多下些断肠散进去,给那厮好好喝一壶。”
瞧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我也笑了起来。
我往他头上拍了一下,“莫要动手脚,只送去便好。”
“为何?”雪蛟一脸懵懂地发问。
还能是为何。
折磨人的法子有很多,死是最轻松的那一种。
从前的我被他咬着脖子喝血,一包断肠散就了结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我将这档子事掰开揉碎了讲给雪蛟听,他听了个囫囵,扭身出了屋。
我叹了口气,也随着他出房。
行至院外,我与他分手。
他去厨房取价值万金的药,喂那凶恶的豺狼,我去书房找谢镇山商议良策,猎这骨软筋麻的狼。
像是料定了我回来,谢镇山将我素日爱喝的茶都备好了,就摆在桌案上。
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又踱步至他身后,伸长脖子去看他捻着狼毫所绘大作。
霜华漫天,满山寂籁,只有那红衣美人是唯一的艳色,他只静立于其中,便好似裹挟了满身的春。
美人眉眼生动,恍若生人,足可见下笔之人倾注了多少情在其中。
我偏头看谢镇山,笑吟吟道:“叔公这是又想我师父了。”
谢镇山笑着搁下笔,“斯人已逝,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叔公这是在哄我,若是真放下了,又怎么会每日都画,还将这悲画贴个满墙。”我放下茶杯,从他手里扯出画,啧道,“叔公这画不错,但仍是有些不足。”
谢镇山斜眼睨我:“卖弄文墨卖弄你叔公头上来了,你且说说有何不足。”
我将画纸拍在桌上,指着师父身边的空地道:“这一左一右可还缺了倆人呢。”
我弯下腰,将脸往谢镇山面前凑了凑,“我呢,叔公呢,怎么不一同画上。”
谢镇山白了我一眼,将我的脸推远了些,把画从我手里抢出来,珍而重之地放在旁侧。
“莫废话,赶紧说正事。”
我哼笑着应下,搬了凳子来在他身边坐下。
我道:“叔公,玄之今日去了别庄。”
谢镇山点头,“这你同我说过。”
“那叔公可知玄之此番去是为了谁?”
谢镇山不答,只铁掌蠢蠢欲动。
为了不再挨上一巴掌,我也不再卖关子,“我将陆翩然接过来了,现下就安置在别庄里头。”
“陆翩然?哪个陆翩然?”
“名震京华的才女陆翩然,林祺东的心上人陆翩然。”
谢镇山皱眉,似在思索我此举何为。
我是在谢镇山手底下长起来的,他最是明白我的脾气秉性,不过片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原来你说的那人选就是他。”他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笑过后却又有两分担忧,“不过他是修罗门的人,他能忠心于你?”
我微微一笑,“他将陆翩然看得比什么都宝贝,抓牢了陆翩然就是抓牢了他,这道理魏青都明白,更遑论是我。”
谢镇山点点头,又朝我轻扬下巴,“你这小子找我肯定不只是要说这事,说吧,还有什么事要老夫出面的。”
“无事要叔公出面,反而是要叔公事事都不出面。”
谢镇山被说的一愣,“我若是不出面,武林盟会上的试招怎么办?”
我支着下巴,好整以暇道:“叔公事事皆以我为先,如今叔公无暇,我这做侄儿的理当代劳才是。”
“原来你打的是这一层主意。”谢镇山哼笑着撩起眼皮瞧我,“也罢,就依你的意思,若是那帮老头子有什么不忿了,你只管叫他们来找我谈。”
我颔首,站起身来对着谢镇山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叔公。”
“还谈不上个谢字,你小心着些便好。”
谢镇山又问:“可还有事吗?”
我摇了摇头,“无事了。”
“无事了便滚,别扰了我清净。”
凶巴巴地叫我滚,其实就是嫌我在旁边,他不好对着师父的画像掉眼泪。
这种情况我碰着了多回,心下明了,笑吟吟地退出了书房。
我行过长廊,遥遥便见池边杨柳下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许怡安和钦北九阙两个凑在一块说话。
不知许怡安说了什么,臊得钦北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往九阙身后躲。
九阙往旁侧一扭头,瞧见了我后立刻招手叫我,“主子,公主有要事寻你!”
使完了一招祸水东引,这厮拉着钦北开溜,剩我被急奔而来的许怡安缠住脚。
她笑吟吟地拉我的袖子,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玄之,我正好有事找你呢!”
“什么事?”我真是怕极了她冒冒失失的性子,无奈道。
她颇不雅观地从怀里掏出封信塞在我手里,“这是我跑路那天,我皇兄给我的信,指名要给你的。”
我垂眸一瞧,果然在信封上瞧见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写着“玄之亲启”。
“那为何昨日不给本尊?”我拆着信封,漫不经心道。
许怡安挠了挠头,没心没肺地笑:“那不是忘记了嘛。”
说着话,她又往我身前凑了凑,探头过来看我手里的信纸,“他写什么了,你快看看。”
我轻啧,抓着她到一边站好,才低头看起了信。
信上洋洋洒洒许多话,起先是寻常的问候,再往下就是通篇的诉苦。
左不过是说自个儿要被奏折压得喘不上来气了,要我快些回北凉去批折子,他好腾出空来跟他的美人双宿双飞。
“好惨哦。”站在我身侧,看完了整篇的许怡安出言评价道。
我淡淡一笑,“他可半点都不惨,美人在怀,他快活得很呢。”
我将信纸放到阳光下,眯着眼睛细瞧,果然在信纸最下一角看见了一行蓝色的小字。
——长乐仙府失窃。
许怡安惊声叫起来,“这儿怎么还有字儿啊,真神奇。”
我收了信纸,淡淡扫了她一眼,“这是夜明珠粉做的墨,不光神奇,还有市无价呢。”
“啧,真奢侈。”
我轻笑,捏了捏许怡安的后颈,“你如今过的不也是奢侈日子,少大惊小怪了。”
许怡安打开我的手,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睛,“我的府邸进了贼,丢了多少宝贝?我最喜欢的那只镯子丢了吗?”
“本尊怎么知道。”
我曲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本尊饿了,你去厨房给本尊要些吃食来。”
许怡安想拒绝,但在触及到我凉凉的视线后瞬间打消了念头,快步跑去了厨房。
直等她走远了,我才出声。
“出来吧。”
攀在树杈子上的两个贼小子立刻跳下来,窜到我身边。
我看向钦北,说:“你可还知道后沙藏金的地图放在何处了?”
钦北忙不迭点头:“属下还记得。”
“那就好。”
我指了指九阙,吩咐道:“等入了夜,你们两个就启程,务必将地图带回来。”
九阙往许怡安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着问:“那朝云公主那边——”
“谁都不必告诉。”
许怡安这人看着没心没肺,跟她接触却总给我一股子古怪劲儿,在没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第31章 莫叫本尊失望了
我吃完了许怡安送来的点心,晒着太阳打瞌睡时,雪蛟从凤阳驿回来了。
温喻之托他给我带句话,说多谢我的药,晚些回来谢府拜访。
我不置可否,扭身回房午睡。
我这一觉睡得沉,从正午时分睡到了日落西山,睡得头都有些昏了。
“雪蛟。”
我撑起身,朝门口喊了一句。
片刻后,雪蛟撞进门来,浑身都湿透了,衣摆发梢都往下滴着水。
我瞧着他落汤鸡似的样子发笑,“走路走岔了,掉河里了么。”
雪蛟拧了一把水,苦着脸道:“方才公主说要去买些东西,叫属下跟着去拿,结果走到路上就下起了大雨。”
我推开窗扇往外瞧了一眼,果真见了连绵浩大的雨幕。
我将窗户重新关上,看雪蛟这惨模样又笑了声,“你下去换身衣裳,去跟厨房讨碗姜汤驱驱寒。”
“给公主也送去碗。”
雪蛟道:“谢盟主已给公主送过了。”
“那你呢,喝了吗?”
雪蛟木着脸摇头。
我盘腿坐着,歪头问:“你怎么不去跟他要?”
雪蛟抿了抿唇,“属下不敢。”
“天可怜见的,你这生的五大三粗的,胆子怎的比兔子还小。”我捏着眉心无奈地笑笑,“你下去吧,不必过来伺候了,好好睡一觉去。”
雪蛟点头,转身走出去几步,忽又转回来,“主子,温喻之在院外头候着呢,站了两个时辰了,属下也赶不走那厮。”
“不必管了,你下去歇着吧。”我曲起腿,把玩着腕子上的流苏,听铃铛轻响,“他既愿等,那就叫他等着去。”
雪蛟应声,转身走了。
打发走了雪蛟,我将窗户开了道缝,听着雨声打理系在手腕上的流苏。
用了小半个时辰,将根根丝绦上的结都解开了,用指头梳顺了,才吝啬地去开门。
门一打开,立在雨幕里的少年抬起头来望我,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水汽比这漫天的雨还湿润上几分。
他被淋了个通透,蝶翼似的眼睫湿答答的贴在眼尾,像被雨淋湿的幼犬,瞧着凄惨又可怜。
我冷冷一笑。
本尊最会做的就是痛打落水狗。
“进来吧。”我朝他招手。
我的声音不大,也不知温喻之听清了没有,只见他迈开步子还未动,就软倒了下去。
我撑着伞走过去,用鞋尖挑了他的下巴细瞧,只见他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尚在跳动。
装晕都装不像,废物。
我抽身离去,唤了小厮来将人抬进空厢房里,还命人熬了一碗驱寒的汤药。
下人手脚麻利,不过半刻钟就将汤药端了来。
滚滚热的,盛在白玉碗里,袅袅飘着又辣又苦的热气儿。
我轻笑:“去喂温公子喝下。”
温喻之仍装着晕,又有我在旁侧看着,拒绝不得,只能任小厮撬开他的嘴,将苦药汤子灌下去。
小厮是我顺手抓来的粗使小厮,下手没个轻重,药撒出来了不少,顷刻便烫得他的下巴像红玉似的了。
一碗药灌下去,温喻之终是受不了了,扶着床榻,没命地咳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得了,你下去吧。”我摆摆手,对小厮道,“你去找徐管家,告诉他你为本尊做了事儿,他自有赏钱给你。”
小厮将碗放在桌上,喜滋滋地行了礼退下。
门一关上,房里就剩我们两个人。
我没说话,只坐在桌边,淡然地听着温喻之大咳特咳。
良久后,温喻之才止住了咳声。
他擦了把唇边的涎水,抬眼瞧我:“见在下如此,尊主可满意了?”
满意,怎么会不满意。
只是我面上未显半分,只沉着脸看他,“本尊也是为了给温公子驱寒,何谈看温公子什么笑话。”
温喻之抿着唇,定定地看着我,忽扯唇笑了下,苍白的脸色配上那抹笑,十分十的难看。
“想来,尊主是皆想起来了。”
我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次三番关切本尊是不是记起来了,温公子是在害怕什么?”
“那日里,黎楚川说你与萧祁勾结,不知是在在本尊身上谋了些什么,嗯?”
我不答反问,一副因为不知从前,所以急吼吼逼问的模样,温喻之信了我八分,眼里划过丝慌乱,不敢再与我对视。
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我讽刺一笑,走到桌边施施然坐下,继续追问那日他与黎楚川之间怒骂之语的细情。
温喻之哪里敢回话,只含含糊糊的打马虎眼,想如从前一般将事情糊弄过去。
这招对从前的我好用,可如今他说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相信,也算是一番心事诉给了石头听。
我虽不信,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装出了副将信将疑的模样。
“果真如你所说,是你们不想叫本尊掺和腌臜事,才将本尊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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