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变化半点不由人。无论从前有多少矛盾争斗,韩嘉彦仍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来送他最后一程,希望他来世存善念,行善事,重新修行为人。
赵樱泓望了一眼身旁垂眸上香的韩嘉彦,见她精神内敛,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于是也默念静心口诀,排除杂念。她身上的病已然好了,近些日子每日修行身心,颇有精进,因此韩嘉彦才敢带她来吊唁。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不好受。头一回体会到针对自己的仇恨情绪,全府上下的眼神都如针扎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他们沉默着,不动分毫,但他们的愤怒仿佛穿透了空气压迫而来,令人窒息。
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人的偏见因立场而来,在这蔡府里,谁杀了蔡香亭已有定论,她还作何解释呢?只是徒废口舌罢了。
她口中无声颂念心经,为蔡香亭上香:“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祭拜已毕,韩嘉彦与赵樱泓再次向家属行礼,随后也不多逗留,原路返回出府。在上了车驾并启程后没多久,她们忽而听闻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利愤怒的嘶吼:
“无耻!!!”
大概是被拖回后院的王氏又跑了出来,对着已然离去的长公主车驾发泄愤怒。
赵樱泓闭上眼,心中憋屈至极,又悲哀至极:“李玄的目的达到了。”
“是,她太明白人性为何了。”韩嘉彦平静说道,随即牵住赵樱泓的手,将她冰凉的手送入自己的袖管暖着。
“可我不明白,即便蔡氏与我们为敌又能如何?”赵樱泓迷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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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泓,我现在隐约参透李玄的布局了。她的布局,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效果的,必须将时间拉得足够长,才能看出端倪来。发现她布局的关键点,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待发现后想要扭转局面,恐怕已然来不及了。她太聪明了,呕心沥血,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国家。这艘破漏的大船,到处都是她做局的空隙。换言之,谁都有可能突然成为我们的敌人,我们阻止不了她。”韩嘉彦道。
这大概是赵樱泓头一回听到韩嘉彦说丧气话,她靠上她肩头,道:
“你说过,有一份心,尽一份力。我们也许做不到扭转乾坤,但我们不能甚么都不做。”
“是,有一份心,尽一份力。”
二人的车驾从蔡府穿过半个汴梁城,抵达长公主府门时,陈安已然候在此处了。每每看到陈安候在门口,韩嘉彦与赵樱泓心中就会一紧,她们知道定是府里又出了甚么事。
二人匆忙下车,陈安上前行礼,道:
“阿郎,万掌柜回来了,他……”
“他怎么了?!”韩嘉彦浑身汗毛直立。
“他中了剧毒,全身瘫痪,只凭着针灸压制血液流动,护着心脉,吊着一口气,有一位庞大夫一直在旁救他……”
韩嘉彦心中大骇,陈安的声音逐渐远离,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一软,霎时栽倒在阶前。
“嘉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之前,八月末。
庞安时决意帮助浮云子一行探一探方有常虚实,不过他们不打算蛮干,庞安时也不能够出现得太过突兀。故而他先去拜访了碣村的村长,先与村中早就相熟的人叙叙旧,正好趁此机会拖延时间,等待后方的裴谡与张定齐前来。
浮云子、翟丹师徒俩,以及茶帮四人则在村子外围隐蔽探查,观望裴、张二人动向,以便提前做准备。
待到第二日的傍晚时分,埋伏在村外必经道路之上的陈硕珍率先发现了裴谡与张定齐的踪影,于是立刻返回传信。
接到传信的庞安时彼时正在村长家中为村民熬制预防风寒的成药,听到早先约定好的信号后,他便举步出了村长家,往方有常家行去。
这两日他在村中已经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方有常,用的借口是:听闻他配的金创药、跌打药有奇效,想要去请教。
村长当时给的回应是:方有常这些时日去了邻村训练乡勇,要过一两日才会回来。
而裴谡、张定齐出现在村外,方有常却还未归家,这让一行人的计划暂时偏离了轨道。不过庞安时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几乎是与方有常同时抵达了方宅门口。方有常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斗笠之下的须发雪白,身形却精干如四五十岁的壮年人。他腰间还缠了一条鞭子,那应当就是他的武器。
二人在村中狭窄的青石巷子里撞见,庞安时在原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揖手笑而出声询问道:
“敢问可是方保正?”
“是哪位当面?”方有常询问道,他声音低沉沙哑,十分沧桑,倒是很符合他的真实年龄。
“晚辈庞安时,是个大夫。听闻您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跌打药,特来请教。”庞安时谦逊道。
“庞大夫,老夫听说过你,哼。”方有常淡淡一笑,似乎透出一丝轻蔑意味。
庞安时心中一紧,暗道对方到底听说了自己什么?只是听说过自己是个大夫,还是知道自己乃是北派弟子?这方有常毕竟是南派宗师,也许他将楚秀馆其余派系的内门弟子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也并不奇怪。
这不是个好兆头,庞安时心想,但这节骨眼上他也不能打退堂鼓,故而暂时没有撤走。
方有常甩出这句话,就拧身开了宅门上的挂锁,推门而入,待到进了门才道了句:
“进来罢。”
庞安时稳住心态,神情镇定的跨步而入。
一入院门,就被震慑到,这里真是一院子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且武器都不止一套,十好几套堆放在一起,显然是收拢了一村子的打手在这儿训练。
院子的东屋是一间药房,内里分门别类存放着许多草药,还有全套的制药设备,厨房、柴房与之毗邻。西屋则是书屋,亦是一屋子的书。
主屋是寝室兼客餐厅,茅房、畜棚在后院。
这宅子不算特别大,庞安时进来后几乎一眼看穿所有布局,除了那些兵器十分扎眼,其余都很寻常。
而身为村中保正,院子里存放着这么多的兵器倒也是情理之中。
令庞安时意外的是,方有常并非独居,他家中还有一个小长工,专门为他打理家中事务,故而他离开的这些时日,家中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进来后,小长工给他烧水沏茶,庞安时见这孩子十三四岁年纪,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却口齿伶俐,十分讨人喜欢,于是笑着问了他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也姓方,家中行十三,大家都叫我方十三。因太穷吃不饱饭,被送到保正这里做长工,保正给小人起了个正经名字,我是腊月生的,叫方腊。”
“哦,方腊。”庞安时点头。
这长工方腊嘿嘿一笑,便退了下去。
没想到他刚退下去,方有常就开口了:“老夫自川中来此,是因我早年间就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这附近乃是方氏家族开枝散叶的地方,是我的本家所在。庞大夫,说吧,来寻我甚么事?”
闻言,庞安时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短暂竟说不出话来。这方有常周身一股强大的气场,难以形容的强大,压得人喘息不得。
缓了片刻,庞安时抗住压力,开口道:
“即如此,庞某人也不再绕弯子了。庞某人是为了打听你那位得意弟子——李玄的下落来的。”
“呵呵,你倒是识相,要是再不爽快开口,老夫我就一指拧断你的喉咙,将你扔出去喂狗。”方有常谑笑道,“你可知老夫在川中的名号是甚么?”
“无常道君。”庞安时回道。
“哈哈哈,但老夫现在叫方有常,你可知为何?”
“从无常变有常,您是想回归平静生活,不再理会江湖事。”
“知道,你还来问我?”
“前辈,晚辈甚至知道自己此次来,可能有来无回,但晚辈还是来了,因为如今这世道无常,咱们的寻常日子也恐怕过不得多久了。”庞安时道。
方有常道:“说明白话,老夫不喜欢听人绕弯子。”
“您的徒弟李玄早就叛国多年,如今正在谋划颠覆宋室的巨大阴谋。”庞安时道。
“哈哈哈哈哈……”方有常霎时狂笑起来,“我道你要说甚么,原来是颠覆宋室啊。干得好啊,不枉老夫教她那么些年,她学成了,学到了真正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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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安时的面庞阴沉下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在这里讨不得好,必须要谋划撤退了。
“李玄……我这徒儿正是因为要叛国,才拜到老夫门下的,老夫教她的就是该如何与宋室作对。”
他望着庞安时,如同猎人盯上了猎物一般,忽而敞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他的过往人生:
“我方某人的祖父与父亲是江上的走船货郎,往来江南、川蜀贩卖织锦,本来富足,甚至在家乡和蜀地都修了宅院。
“奈何后来宋灭了后蜀,对蜀地敲骨吸髓地盘剥,蜀地贸易全部禁榷,我们家是散尽家财,就此家道中落。淳化四年,王小波、李顺在川蜀起义,我父亲也入了起义队伍,后起义被镇压,我们家满门被斩,是我乳母拼死将襁褓中的我抢出来,向西逃,躲到了西蜀大雪山之中躲藏,那地方已经很靠近青唐吐蕃的势力范围了。”
庞安时心中愈发吃惊,他算了算时间,淳化四年,距今已有九十九年,眼前这个须发皆白、身躯强健、声如洪钟的强势老者,竟然是个期颐老人?简直难以置信!
楚秀馆到底是甚么怪物?
方有常:“因缘际会,我和我乳母差点命丧兽口时被猎户救下,后来遇见了因采药在山中村落暂驻的郎中。那郎中收养了我,我就此入了修行道。但我对宋室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敢忘记。我门下只收反叛之人,你可懂?”
“你当真已有百岁?”庞安时此时已然不关心他叛国不叛国的了,这年岁、这状态……摆在一个医者面前,简直是如同铁匠见到了干将莫邪,没有办法不好奇。
他此时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陷敌营,已难脱身。
“哈哈哈,老夫唬你做甚?你个小辈,不值一骗。你的那些小把戏,在老夫眼里就像儿戏,当老夫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你是来做甚么得了,你当这村子里的人都耳聋眼瞎,瞧不见你们吗?你和你的同伙,早就是瓮中之鳖了。”方有常完全不避讳,全部揭穿。
庞安时咬牙,克制住因恐惧而颤抖的手,继续转移话题,拖延时间等待脱身之机:“你如何能活这么久,还这般孔武有力,精神奕奕?”
方有常理了理雪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也好,也让你明白着走。老夫的师父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她来自西域,我们从不知晓具体是西域的哪个地方,她仿佛就是从大雪山之中走出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秀馆,就是从她手里萌芽的。我与我大师兄、小师妹,是她收的三个徒弟,除了我们三个,她不曾再收任何弟子。而我们三个人联合创了楚秀馆。
“师父姓沈,单名一个后裔的裔字,她的药堂号楚秀,这便是楚秀馆名字的来历。她虽是女子,却总是做男装打扮。她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美得不可方物,仿佛不老不死,容颜永驻。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二十岁出师,她一直是那般模样。
“你问我为何会这般长寿,而且康健?其实我比起我的师父差远了,师父说我寿数一百,不可再多,今年便是我的亡故之年,所以我从川蜀出来,回归故里,打算在此落叶归根。江湖上传言我是为了避祸至此,笑话,我会怕那些手下败将的废物后代们?
“我之所以能活这般长,是因为我曾饮下过师父的血。
“九岁那年,我跟着她爬悬崖采药,失足摔了下去,脊椎砸在石棱之上,断了,本来是活不了了,但师父为了救我,用她的血喂我,我就奇迹般地活了。自那以后,精力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一口血,让我开创了楚秀馆南派,让我无病无灾地活到了百岁。”
他看着庞安时面上那愕然的神情,戏谑笑道:“怎么?觉得老夫在胡扯,在骗你?不相信也罢,这世上有几人能相信?连老夫自己,如今回忆起来,也像是大梦一场。老夫出师后被强行赶出了大雪山,想要寻回原路,竟再也找不到了,穷我一生,也再不能见师父一面。”
“孙祖,可是您的大师兄?”庞安时忽而询问道。孙祖,实际上是楚秀馆北派的祖师,姓孙,是药王孙思邈的后裔。
方有常眸中精光浮现,鄙夷道:“你果然是大师兄的徒孙。瞧你这模样,就是他那一派的,迂腐古板,死气沉沉!就知道奉承官僚,向上钻营,叫人瞧不起。”
庞安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怒又怕,最终还是没有言语顶撞于他。
“您的那位师妹,可是西派的祖师。”
“是,她叫多吉卓玛,青唐吐蕃人,她不知何故流浪到雪山里来,无父无母,被师父收养。出师后去了西夏,她坚信师父是从那里来的,她也毕生都在寻师父。但我听说,她后来与西夏的王族搅和在了一块儿,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
“李玄曾去寻过多吉卓玛,跟着她学了易容术。那易容术也是师父传下的绝学之一。师父的三大绝学——医毒、武学、易容术皆已入化境,我们三人资质驽钝,不能学到她本领的万分之一。”
庞安时听到此处,已然有些精神恍惚了,他实在难以判断方有常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但这如今发生的一切,显然与他事先的设想早已相去甚远。
“好了,问也问够了,答也答完了,你今日便留命于此罢。”方有常说着忽而一掌劈了过来,要拿住庞安时。
庞安时吓得一机灵,好在他早有戒备,猛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直接从方有常的腋窝下蹿出,迅速向门口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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