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樱泓从书房中将所有收藏的地理图志都搬到了寝室去,她和韩嘉彦洗漱过后,便靠在床榻上,一起掌灯细看。
韩嘉彦指着舆图,将自己去过的地方,有过的见闻,都细细说给她听。尽管许多见闻她已经对赵樱泓说过很多遍了,但赵樱泓就是听不厌,如今更是生发出无限的遐想来。
此番,如若新皇允准她微服出行,那么她的理想终于盼来了实现的那一刻。赵樱泓有两个理想,一是辅佐弟弟收复失地,治理天下海晏河清;二是自由自在游遍大好河山。
如今,前者已然无法实现。但后者,总算还能有所期盼。
二人聊到深夜,赵樱泓身子还虚,终于挺不住靠在韩嘉彦肩头睡着了。韩嘉彦轻轻收走她手里的舆图,扶她躺好,为她掖好被子,最后吹灭了烛火,躺在她身边,将她拢入怀中。
韩嘉彦曾说过,赵樱泓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只要她还能振作,自己就不会绝望。只要她还热爱着这大好河山,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艰难险阻,韩嘉彦也要与她一起饱览。
她闭上了眼,尽管夜已深了,她的心却无比敞亮。
……
赵佶自登基以来,虽然对于治理天下还比较生疏,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打算继承皇考与已故皇兄的遗愿,沿袭新法,将革新进行到底。
故而,自亲政起,他夙兴夜寐,每日兢兢业业处理政事,倒也颇有一番新气象。为了弥合新旧党争,他颇为努力地调和,虽然收效胜微,但也总算是做了些面子功夫。
可他终究能力有限,在做和事佬数个月后,他逐渐感到厌烦。尤其是厌恶旧党的强力反弹,因为这帮人时常拿向太后来压他,让他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他决定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如今谁才是天下的主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到了元符三年十一月,邓洵武首创新皇应绍述神宗之说,攻击左相韩忠彦并推荐蔡京为相,得到执政温益的支持,为赵佶所采纳。
在同月末,赵佶决定改明年为崇宁元年,意为:崇法熙宁,明确宣示放弃调和政策,改为变法。
可怜韩忠彦,被使唤来使唤去,先是成了旧党的工具,如今又被新皇舍弃。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他本是旧党,奈何立场折中,人又比较内敛温和,成了挡箭牌的最佳人选。
而这蔡京之所以能成为赵佶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选,还是因为书画。
朝中谁人不知蔡京是个政治投机者,王安石变法时,他拥护变法改革,元祐初又附和司马光积极推翻新法,绍圣初又积极附和新法。
早在端王时期,蔡氏兄弟就已然围在了赵佶身侧,或出入端王府,或在西园、蔡院雅集,舞文弄墨,鉴赏字画。
新皇即位后不久,蔡京受旧党攻击而被夺职,提举宫观,闲居杭州。他广泛交游,并专门盯上了赴杭为赵佶收集书画的宦官童贯。
蔡京巴结童贯,专门画了一幅《瑞云山水图》庆贺新皇登基,书与画皆是他平生最高水准,这马屁拍得赵佶心花怒放,将蔡京就此放在了心上。赵佶时常感叹蔡京不在身侧,他不能有一个才情相投之人讨论书画。
这番表现,让擅长投机的邓洵武、温益知道了蔡京在赵佶眼中的地位,推测他必将重用蔡京,在进呈绍述新法意见时都力荐蔡京。
赵佶因此得以召还蔡京。
签下这份召还诏书后,赵佶感到心情舒畅。不只是因为蔡京当还,更因为他最忌惮的人就要离京了。
两个月前,韩嘉彦、赵樱泓联署一份奏表,请求出京游赏山水,预计可能会在外两到三年不还。
赵佶起初猜疑不定,因而没有答应。
韩嘉彦与他之间有些龃龉。他与先皇感情太深,自己继承皇位,与他之间天然就生了一层隔阂。他听闻韩嘉彦与一些江湖中人有来往,而韩师是个绝顶聪明又颇有魄力之人,他打小就领教过,因此害怕韩嘉彦带着赵樱泓出京,是为了联络那些江湖中人,针对他生出甚么事端。
不过,韩嘉彦、赵樱泓连番上疏,言辞恳切,韩嘉彦对他有师长之恩,赵樱泓也是他的长姊,赵佶见他们将此行的路线图和出行的随从人员都报备上来了,轻车简从,想来并无反心,终于还是决定看在情面上放行。
今日上午,他们就要出发了。赵佶唤来了童贯、梁师成,让他们服侍自己出宫,他要微服去送别韩嘉彦、赵樱泓一行。
前两日汴梁大雪,出行这一日一片肃寒。
韩嘉彦一行车马刚出了府门,就接到了赵佶派来的内侍报信,说是官家要亲自来送行。一行人不得不等在府中,又耽误了许久,才等到了赵佶前来。
寒暄一番,赵佶反复叮嘱一路注意安全,他还下令沿途各地的州府县衙对长公主一行要多加关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赵樱泓谢过,终于得以出发。
赵佶目送他们离去,仿佛他登基之后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与挂碍也没有了。他唇角露出笑容,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裘氅,忽而踅步,也不回宫,却往闹市方向而去。
他轻车熟路,不久后,便到了一处并不十分起眼宅门口。
身旁的童贯上前敲门,不久,一小厮前来开门。他疑惑地望着门口的人,询问道:
“几位官人有何贵干?”
“在下赵十一,想寻师师姑娘一叙。”赵佶笑道。
“官人可与我家姑娘有约?”小厮问道。
他家姑娘早几年就已不待客了,如今会有往来的都是些相熟的友人,一般也都有信笺先约,才会持笺上门。
“今日心之所至,未有先约。小哥,你且去禀报,师师姑娘自会请我入门。”赵佶淡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诗笺,递给这小厮。
小厮接过诗笺,只觉得这诗笺上的字瘦峻凌拓,非常特别。他不禁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官人,他生得英俊非凡,眉目间蕴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流气质,一身衣袍贵不可言,桃花眼角下一颗泪痣,好似那戏腔里的桃花仙。
他直觉不敢怠慢,道一句:“官人稍待。”便进去禀报。
童贯、梁师成在旁道:“官家,您何苦这般,直接进去便是。”
“欸,怎可唐突了美人?”赵佶乜他二人,“往后再来,尔等不可多言语,随在朕身后即可。”
“喏。”童梁二人心知这位风流天子的秉性,叉手应喏。
赵佶已于元符二年娶亲,那时他还是端王,端王妃名叫王繁英,今年二月册立为皇后。这位王皇后今年五月时刚为赵佶诞下了长子赵桓,且如今又怀上了。
在此期间,赵佶是一点也不闲着,连番收了好几个侧室,还与多位御侍、女官有染。
他哥哥哲宗这辈子子嗣如此艰难,与他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如今,这位不知足的风流浪荡子,哪怕当了天子也不收敛,竟微服到坊间寻花问柳了。这第一站,便是他心心念念好多年的李师师。
童梁二人心中犯嘀咕:这李师师年逾四旬,早就是残花败柳,风流天子这些年不曾见她模样,也不知见了之后是否会幻灭。
等了有一会儿,李师师亲自出来迎接。赵佶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人,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已然彻底脱了少女气,愈发地成熟有韵味了。
李师师面色并不十分好,有些艰难地行礼,勉强扬起笑容:“未知是十一郎君驾到,奴家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她未曾点破赵佶的身份,似是愿意配合他玩这场微服扮演的游戏。
赵佶听她唤自己“十一郎君”,登时骨头就软了。当即上前一步,道:“师师姑娘,我等这日已然很久了。”
李师师垂眸,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公主全家出游离开汴梁后,李师师的府上却自此多了一位常客——赵十一郎。
他是当今天子,却也只将自己作一位寻常倾慕者,在李师师面前表现得克制有礼,乃至于姿态谦卑。
李师师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关系相当微妙,在赵佶看来,她算是她们交好的友人。赵佶本以为李师师倾心韩嘉彦,因着她逢年过节常常会去长公主府走动,平日里也时常会有诗词唱和与人情往来。
但许多年来,韩嘉彦从未与她单独相处过,而一直衷心于赵樱泓,逐渐打消了赵佶的疑虑。这才是他终于敢大胆追求李师师的缘故。
不过,他到底还是得等韩嘉彦离开,才敢造次。仿佛一个背着先生顽皮的学生般,生怕先生说他的不是。
为何来追求李师师是不对的?自然,在赵佶内心深处也知道,身为天子,不该到民间来寻花问柳。但他秉性如此,压根也不打算改,在一声声的“风流”的赞誉之中,他心安理得地穿行于花街柳巷,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身在脂粉中打滚的本事。
但他自认,内心深处对李师师的长情,是独一份的,超绝于寻常情欲,而是一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倾慕。
他始终牢记李三才对他的教诲,爱情这事,从不讲道理,他坚持不懈地给李师师写信,写了许多年,如今虽未等到弱冠年,但他已然是天子了,他自认自己已有资格来见李师师。
但这一切在李师师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李师师几乎是在接到赵佶第二封信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这么些年来,她每每收到赵佶的信,都会感到无奈和困扰。
不过,这位王爷的书法、文笔、绘画和才情,却着实是眼见着愈发精进。每有来信,便精进一分,李师师内心深处,还是欣赏他的才华的。
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登上天子之位,就这样强硬地挤到了她的身边来,让她感到紧张至极,无所适从。
李师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赵樱泓、韩嘉彦那般即兴出游,久久不归。奈何,这么些年,她在京中也创立了自己的事业,实在是走不开。
赵樱泓这些年对京中的福田院、居养院、慈幼局、安济坊都大力扶持,她拿出自己的供奉,为这些福利设施做修缮,并添置更好的餐食与被褥。
因与李师师交好,她还专门请李师师帮忙,去给这些福利设施之中的孩子们做教习,不分男女,教他们读书识字,尤其是女孩子,她们最为关心。
这样的事,仕林之人是不会去做的,反倒是她们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才懂女子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才能抛头露面,不怕指摘地去给女子教书。
故而,近几年来,李师师逐渐开始出入这些福利设施,与尹香香一起编写女子教材,教会她们读书识字。甚至教她们识谱奏乐,陶冶身心。时间久了,她和尹香香逐渐爱上了这份事业,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孩子身在污泥中,不得一日不管教,否则便会堕落下去,再难施救。
那日大雪纷飞之时,赵佶撞见她在福田院施粥,就是事业的初始。
如今,她在韩嘉彦的帮助下已脱离娼籍,成了良民。只是她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谁都不认为她是个良民,要想转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而皇帝的到来,更是让她感到一阵绝望,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人,她对他只有虚与委蛇,努力周旋。若是他要用强,自己也没有半分反抗的能力。
除非拼得一死,但她的事业刚刚起步,她放不下那些孩子,她还不想死。
好在皇帝目前还很规矩,只是不知这份规矩到底能维持到几时,哪怕李师师不入风月许多年,仍能耳闻这位小王爷在风月场上的事,她对他的秉性,早已有所了解。
赵佶跑李师师这里一连三个月,直到跨过年头,到了建中靖国元年的二月开春,李师师终于感受到了他的不耐。那一日赵佶扑了个空,李师师不在,是尹香香接待的他。
据尹香香后来哭诉,说赵佶差点就□□了她。但皇帝还是在师师家中维持了最后的尊严,强行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师师感到一阵惶恐,她知晓自己能拖的时间不多了。她无比期盼赵樱泓和韩嘉彦能回来,但就算她们回来,又能如何?她心知长公主夫妇也早就自身难保,李师师不想拖她们下水。
即使韩嘉彦还欠她一份救命之恩未还,李师师也不愿因此将她们卷入危难之中。
罢了,一日为娼,终身不得清白。这恐怕便是我等卑贱女子的宿命罢。
男女之间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若自己的身子真能让那皇帝满足,那就满足他好了,不论如何,她都会坚强地将这份赵樱泓、韩嘉彦交给她的事业完成下去。
在她看来,自己的身子不重要,反正这副皮囊早就不能生育,就是为了做男人的顽物。她的魂灵早就超脱了这副皮囊,如今的志向,是救济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女子能识文字,开智慧,团结起来,凭借自己的能力脱离苦海,莫要再走上如她这般的悲惨道路。
若自己的身子,能换来皇帝对这份事业的支持,她会觉得一切都值了。
建中靖国三月暖春,李师师终于不得不委身于赵佶。那一日赵佶大喜过往,过夜后,腻歪歪的不愿回宫,但终于还是被李师师劝走了。
赵佶迎着阳春三月清晨的朝阳,神清气爽地入宫时,就见皇城司管勾来报:关押在大理寺深牢之中的李三才,也就是李玄醒了。
赵佶不禁感到一阵心惊。
这李玄,在大理寺牢中躺了一年多,算是他皇兄留给他的一个难题。对于李玄的所作所为,以及与杨璇、刘兴武、韩嘉彦、文家人之间的纠葛,赵佶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细节大多不大明白。
反正他皇兄已然处理了结,他也无心去知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尤其是他本能地畏惧韩嘉彦,不希望再给韩嘉彦出入宫廷的机会,自然也不会再让韩嘉彦到大理寺接触李玄。
这李玄该怎么处理,他很头疼,杀了也不好,不杀……一直躺在那里也不是个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见一见这位三才先生,到底有几分情分,李玄的才华,他还是非常欣赏的。越是欣赏,越是扼腕。
于是他就以微服之便,随皇城司管勾去了大理寺天牢。走到最深处的牢狱门口,他看到了一个衣衫破烂、形容枯槁的女人,白发三千丈,若蓑衣般披在身上,面目如一尊了无生趣的泥塑,盘膝坐在草席上,浑身散发着臭味。
赵佶掩鼻,不愿靠近,问道:
“你是李三才?居然是个女人?”他简直无法将眼前人与那个一脸苦相的牧苑农工联系起来。
李玄不答。
“你怎么装扮成男人的?”赵佶又问,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非常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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