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介驸马外戚,不能入朝堂,没有天子的支持,根本甚么也做不到。要想完成誓言承诺,唯有成为宰执,再不然,就要做乱臣贼子,反了当今天子了。那样的事,韩嘉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做。
因而,是否要未雨绸缪地准备这个假死脱身的计划,全看赵樱泓的意愿。
杨璇说这话,其实就是说给赵樱泓听的。她希望赵樱泓能明白,她必须要割舍掉自己最不能割舍的一切,她必须在皇室公主的身份责任和对家人的责任之间做出抉择。
赵樱泓一时不能做出决断,她拧着眉头,眸中盖下阴翳。
屋内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刘兴武出言安抚道:“这计划不着急做抉择,眼下孩子们都还小,假死事关重大,对孩子们也会造成冲击。免不了要孩子们长大些,晓事了才好执行。且,这不是还得看回京后,观当今圣上和蔡京之行为再做定夺嘛,还能再等等。”
话虽如此,这件事无疑成为了韩嘉彦和赵樱泓埋藏心底的一桩心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百二十一章
崇宁元年四月,韩嘉彦、赵樱泓一行在龙虎山逗留了将近一年时间,直到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满半岁,才终于辞别章素儿、曹希蕴和张天师,出发上路。
相聚终有时,与章、曹的分别,虽早就心中有数,却也感怀伤别。不过,章、曹终究是洒脱的。她们道:若赵樱泓、韩嘉彦有朝一日彻底放下家国,当能再期相会,届时,一道隐居山野,长长久久。
韩嘉彦、赵樱泓飒然一笑,揖手作别,就此下山。
按着原本的计划,她们将继续南下,入岭南。但这一出山,她们就惊闻噩耗——苏轼北归途中,已于去岁(建中靖国)七月二十八时,在常州过世。其子苏过扶灵,归葬汝州郏城县,与其早年亡妻王润之合葬。
韩嘉彦、赵樱泓心中大悲,面向东北,遥祭东坡。
新的生命的诞生,伴随着旧的生命逝去,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东坡走了,他的离去,仿佛带走了那个清和风雅的时代。留下的后来人,仍在迷茫的黑雾中艰难求索,蹒跚前行。
五月过岭南,暑热难当,蚊蝇肆虐,一行人并未在此久留,因为害怕孩子染上热病,略显匆忙地游览了岭南山水,便再度北上。
再行一个月,她们入了蜀地。
之所以要来蜀地,除了领略这片藏在山岭包围中的富饶土地的奇绝景观,还因有一位故人目前正在剑州剑门县担任知县,韩嘉彦想要去拜访一下。此人便是韩嘉彦的同年——谢盛谢无疾。
这一晃,二人自汴梁分别,已有十年了。
韩嘉彦不曾想到,那体弱多病的谢盛无疾兄,竟然能拖着病体在各地为官,到如今虽仍旧病病歪歪,却还是坚持着造福一方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到任剑门县也有一年多了,此地山清水秀,人文荟萃。而那险峻的剑门关,屹立在此已有数千年,沉默不言地俯视着川蜀大地。
谢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一别十年,二人的生活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谢盛与他的未婚妻也是成婚多年,二人育有一子二女,他的孩子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孩子们正好玩在了一处。
相聚后谈论这些年来的经历,总难免要谈到朝中时局。论及此,韩嘉彦免不了要叹息,而谢盛更是哭笑不得。
“朝中这些年政局动荡,宰执换得太勤快,根本也无心培养和提拔地方官吏。我们同年进士中,如今飞黄腾达一个不曾见着。好一点的,如我这般,能在家乡混个一官半职。不好的,若宗汝霖,若不是有师茂兄帮衬,甚至都入不了仕途。即便入了仕途,也是郁郁不得志,到处做知县,颠沛不安。这每三年的磨勘考绩下来,只能苦笑。”谢盛摇头叹息。
韩嘉彦道:“我倒是收到过汝霖兄的书信,他这些年为政地方,做了不少实事。入朝虽希望缈茫,在其位谋其政,这一方水土还是得好好管。知县,毕竟是百姓口里的父母官。百姓不知道那些远在天边的大相公,只看得见眼前的父母官。”
谢盛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又问:
“师茂兄,此番与长公主出游后回京,当做如何打算?”
韩嘉彦默然片刻,唇角亦露出苦笑:“岂不若夫子一般,退而教学。”
“好想法!”谢盛眸光一亮,随即道,“不瞒师茂兄,我近些年来,也萌生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身上的职责还不能卸下,只能修筑学堂,大兴文教。师茂兄曾做过皇族之师,蒙先帝青睐,这当是你可以发挥的专长。”
韩嘉彦被他的鼓励所触动,眸光微凝,随后笑而揖手:“再有十年,无疾兄且看我是否教出一二弟子。”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在剑门县住了约莫小半月,教了谢盛一些养生法门,也给他施针调理身子。谢盛则给她讲述了一下当前巴蜀的情况。
谢盛不无忧虑,眼下各地盗匪越来越猖獗了,在这巴蜀地带,半途劫抢之事屡禁不绝、官府剿匪力不从心,且在许多地方,劫匪与官兵合流,难以管制。谢盛叮嘱韩嘉彦,此行一定要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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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自然是不惧劫匪的。不过她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遭人暗算,或者被上百人包围,身边妇孺无反抗之力,光靠她、刘兴武、杨璇、岳克胡和手底下的五个护卫,也很难抵抗。
这一路行来,她们之所以一直安然无恙,主要在于她们这一行受到了各地官府的护卫,她们几乎是每走到一地,都会有地方官提前得到消息前来迎接。而恐怕那些与官府有勾连的盗匪,知晓这伙皇亲国戚不能抢,也都藏头掩尾,不露面了。
看来,长公主的行踪京中是一目了然的,韩嘉彦毫不怀疑他们身前身后跟着皇城司干探。
只不过入了蜀地,恐怕就再也不能如此前那般顺利了。
到了六月初,一行人辞别谢盛,继续过川北行。
巴蜀之地之富庶有些超出她们的想象,但富人愈富,穷人愈穷。她们一面能看到富豪坐拥万亩良田、穷奢极欲的生活,一面能看到饥民倒毙街头、被野狗分食的惨状。
怪不得此地盗匪如此猖獗,不为匪,则无法生存。
知晓长公主一行到来,各地官府都很紧张,专门派了地方厢兵护送。但即便如此,在行至汉中时,还是遭遇了一伙胆大包天的盗匪拦路抢劫。这伙盗匪也有底气,啸聚三百多条好汉,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铁枪,甚至还有专门训练出来的马步之分,成建制,有组织。
匪首者是个从对夏前线退伍回来的军头,身上有从前线战场上搏杀出来的好武艺,也颇有军事头脑。
他们在这川陇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进可攻,退可守,灵活机动,已然成了两地官府的心腹大患。
韩嘉彦头一回与父母一道提枪上阵,浴血杀敌,最后是在她斩下匪首头颅之后,这帮盗匪才终于心惊胆战、一哄而散。
一行人是在山谷中遇袭的,待到大战过后,已然是狼狈不堪。马匹倒毙了大半,车轮也损坏了,不得不弃车徒步,转移至安全地带。
孩子们都吓坏了,倒是赵樱泓胆子已然练出来了,遇到这样凶狠的盗匪,也能保持镇定。
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巴蜀险峻的山道,在厢兵的残余部队护送下,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终于从山谷走了出来,抵达了山脚下的彝人寨子。
这一段旅程之艰辛,可谓刻骨铭心,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让他们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艰难险阻,人心之恶。
但旅程到此,大人们还能坚持,孩子们却终究还年幼,坚持不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韩继和、韩诫都发热生病起来,韩恕也因为不慎摔跤,扭伤了脚。杨璇年纪大了,再加上残疾,在之前的大战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和擦伤。一家人本还想去对夏、对辽边境瞧一瞧,但如今也不愿再冒风险。
于是行程改动,她们打算先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彝人寨子中暂时落脚,休整好了,再东行,往相州老家而去。
彝人起先对她们有些戒备心,但时间长了,逐渐接纳了他们,也时常有寨民来送东西,嘘寒问暖。
他们抵达彝寨时,恰好遇上了彝人的火把节,当夜幕降临后,人们挥动火把,成群结队绕村串寨,翻山过田,互相往对方的火把上撒松香粉,打火把仗,满山遍野照耀得如同白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火把上撒松香粉,使火把“嘭”地腾起一团绚丽的火花,并扬起一股香气,是表示一种美好心愿。一家人被邀请,也参加了火把节,跟着寨民们一起狂欢,热闹非凡。
孩子们将此前遭遇的凶险抛诸脑后,快乐地穿梭在人海之中,跟着寨民们学唱山歌。韩嘉彦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寨子中,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生发自内心深处的快乐。如此天然自在,浑然如人初生时的模样。
她忽然似有明悟:也许在遭遇重大的挫折之后,前方即便晦暗,却会在不经意间柳暗花明。
她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轻声吟诵出李商隐的《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身旁赵樱泓默然品鉴片刻,笑道:“好一个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嘉郎,急流勇退是为智,大难不死必有福。”
“还是娘子最懂我。”韩嘉彦揽她入怀,亲吻她眉间。
……
夏日穿行山林,反倒清爽自在。一行人在彝寨度过了一个半月,终于在七月半时继续出发。待到入了中原,已是秋初,天高气爽,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季节。
崇宁元年十月末,她们绕道郏县,祭拜了苏轼墓地。最终抵达了相州老家。
至此,她们算是差不多走完了全部的旅程。在相州,他们会休整一段时日,视情况再决定返回汴梁的时间。
而韩嘉彦、赵樱泓返回相州,有一重大目的——办学堂。
这场长达两年的旅途之中,韩嘉彦逐渐坚定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要兴文教,收学生讲学。
昔年,张横渠留下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嘉彦身为儒生,耗费了人生前三十年,走科举为官、辅佐圣君之路。如今此路已然不通,但这四句话,未有一刻敢忘。身为儒生,敢于为天下生民,以一身傲骨触天龙逆鳞。
捷径走不通了,但自古以来,儒生从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当修学,著书立说,以启民智,以开太平。
相州本有学堂,除了韩家的私学家塾,其余学堂都气候较小,难以广纳生员。韩嘉彦此番回来,打算将韩家私塾收拾一新,扩建开来,对外招生。资费一概减免,有意读书者皆可来听讲。
学堂,改名为幽草堂,并且专门开设女子班,招收女学生。女学生不分老幼,皆可来习字识文。这也是为了安置赵樱泓坤育院中的妇孺而专设的配套措施。
只是这学堂的设想刚提出,就遭到了相州当地乡绅的集体反对。他们不反对坤育院收容妇孺,也不反对韩嘉彦开设学堂,但绝对反对女子入学堂读书。这些乡绅不能接受女子如男子一般出入学堂,认为这简直不成体统,有伤风化。
韩嘉彦就知道这帮人会有这般反应,她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只是在老宅组了一个雅集,招待这帮乡绅坐在一起,饮茶清谈。只一个下午,就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离去,自此再不多嘴。
其实韩嘉彦只跟他们讲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一女明事理,可兴三代人。家有女夫子,代代出状元。坤育院加上幽草堂的设立,可保相州当地代代子嗣兴旺,文教昌明。
再加上学费全部由她一力承担,并定期给与这些乡绅租费,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让人抓不着把柄。
不过这帮鸡贼的乡绅还是逼着韩嘉彦立下了军令状,要看她在接下来的科举之中能培养出多少进士来。韩嘉彦丝毫不怵地接下了这个军令状。
于是在崇宁二年的二月开春之时,幽草堂正式开门收徒。第一批学生走入了学堂,男班由韩嘉彦亲自授课,女班由赵樱泓亲自授课。课程各有针对性,但目标基本一致,教学内容差别也并不大。
报名处,魏小武忙得不亦乐乎,开班八十个名额,被一抢而空。最后岳克胡和他手底下的五个护卫也扭扭捏捏地想要旁听,魏小武笑着也让他们入了学堂。
第二百二十二章
崇宁二年二月,就在幽草堂刚刚开始讲学授课之际,赵樱泓失去了母亲。朱太妃在宫中悄然病逝,待到京中使者将此消息传达到相州时,已然是二月末了。
赵樱泓、韩嘉彦匆匆返回京中,为朱太妃办丧。赵樱泓这一回,并未表现得多么伤心难过,一直显得十分平静。倒是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赵樱泓与娘亲的关系,始终好似君子之交,并不多么的亲近。许是因为她早早就养成了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性格,她一直希望母亲能出宫,如若她不是皇帝的后妃,该多么好。如今母亲走了,在赵樱泓看来,她彻底得了解脱,终于可以离开束缚她的宫廷。
赵樱泓祈愿她来世能做一只鸟儿,在天穹自在遨游。
而桃滢的婚事,也定了,她要下嫁开国功臣潘美的曾孙——潘意。婚事将在来年举行,一切都在筹备之中。
娘亲走了,妹妹也要嫁人,简王也早已独立建府,赵樱泓在宫中已无直系亲属。她与这宫廷的纽带,越来越松了。
四月,办完丧事,桃滢的情绪也逐渐平复,赵樱泓、韩嘉彦返回相州安阳,继续筹办幽草堂。
就在此时,安阳县隔壁的汤阴县来了一位农夫模样的男子,找到了幽草堂,并指名要找岳克胡。
岳克胡见到来人后,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人是他的堂伯。
岳克胡自十六岁离家入伍,至如今已有十五年未回家了。他自幼孤苦,直系亲属全都遭蝗灾冻饿而亡,全靠这位堂伯帮衬了两年,才不至于饿死。只是这位堂伯,与他之间的亲缘关系不算非常近,堂伯家也是在那年大灾后才搬到了汤阴定居,家中亦贫苦。
好强的岳克胡不愿在堂伯家吃白饭,于是小小年纪就背起行囊出门闯荡。他暗自立誓,不闯出一番事业,不会回家乡。到如今,虽然他成为了长公主身边的护卫首领,大大小小在禁军之中也算是个将官,但他自认自己寸功未立,未能驰骋沙场,始终有遗憾,故而不愿回家乡。
但眼下他跟着韩嘉彦、赵樱泓在安阳暂居,不知怎的此事传到了隔壁的汤阴,堂伯得知消息,就赶过来看他。
堂伯希望他能回家一趟,毕竟安阳和汤阴离得这么近,步行一天就到,不回家实在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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