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无比震惊地望着韩嘉彦,还有那断成了两半的戒尺,心悸难平。赵佶面色再度由红转白,倏无血色。不仅是他,全学堂的学子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廊外的小桃滢被内里的声响惊呆了,抬头一望,见自己头顶的纱窗上,半截戒尺扎在上面,她一时害怕,可随即双眼发亮,又兴奋起来。
姐夫……太厉害啦!
韩嘉彦松开了在她掌下瑟瑟发抖的赵似,负手拿着那一半戒尺,慢悠悠地走回了教案之后。她指了指孔子像,道:
“韩某九岁入学第一天,就学会了甚么叫做尊师重道。
“我不知道此前你们是否学过这个,想必只要是儒门出来的师傅,都不会忘了要教这个。你们的父亲、兄长,也必定都学过这个道理。所以韩某不害怕告状,你们回去尽可告诉你们的父兄韩某今日做了甚么,如果他们要来找我,我一律奉陪。
“诸位公卿子弟,我大宋是以甚么立国,你们可还记得?尊崇文教,首先就要懂得尊师重道,但我想你们恐怕将这四个字完全忘在了脑后。今日第一堂课,便是帮你们回忆回忆这四个字,不熟悉没关系,接下来你们会越发懂得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冷着脸望着堂下众人,淡淡道:
“抄写,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说第四遍。”
“唰唰唰”,堂下传来了密集的翻纸之声,再无人敢反抗,各个小脸煞白。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孙公子,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教书师傅身上的威严气息彻底震慑到了。
第五十六章
自二月初六韩嘉彦第一天上课已过去两日,她逐渐过上了稳定规律的生活。
每日从长公主寝室晨起,悄声洗漱避免打扰还在熟睡之中的赵樱泓。
简单用完朝食,便至资善堂报道,或上课、或当值,至午间用午膳,偶能与官家一道用。
午后官家必定会来,于她在公房偏厅内饮茶闲聊,约莫两刻钟后,官家便会起身往讲筵所听讲,韩嘉彦则会将未做完的事务处理完毕,接着离宫归家。
官家大约是最早听闻韩嘉彦初上任就发威之事的人,因着他初六那日中午到学堂时,就亲眼目睹了一众抄书抄得手酸无比的小崽子们,叫苦连天,没有饭吃。彼时韩嘉彦正负手捏着断了半截的尺子,立在学堂门口,另一手举着一卷书在静读。
官家当日无比的高兴,连连抚掌大笑,夸赞韩嘉彦“干得好!干得妙!”,甚至兴致来了,还冲进学堂去,穿行于座位间,嘲讽那帮抄书到欲哭无泪的王孙公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这群顽童,今日终于遇上阎王克星了。定要牢记教训,知道好歹!”
这相当于是用他的帝王权威直接给韩嘉彦做了背书,王孙公子们只能认栽。
此外,桃滢那日对她姐夫升起了无限的崇拜之情,此后闹着一定要上姐夫的课,故而现在桃滢每日在学堂之中的时间也增加了,韩嘉彦每日会专门匀出一些时间来关注她的功课。这孩子没有系统地学过史论、杂学和时策,只是幼时被长姊带在身边读书,故而耳濡目染记住了一些内容。韩嘉彦需要给她单独补习缺下的功课。
韩嘉彦每天基本都是在晚膳时分前回到公主府,与长公主一起用晚膳,顺便汇报一下这一天在资善堂之中的经历。说是汇报,也不过简单说两句,除了桃滢的功课,长公主一般也不会细细追问,晚间二人再分别洗漱入睡。
韩嘉彦这几日逐渐习惯了在长公主寝室内入睡,警惕心不再提得那么高,晚间睡得时间还是比较长的,加上她白日在资善堂,午后若是无事还能在躺椅之上补眠,故而缺觉的情况总算缓解了。
赵樱泓似是也习惯了与韩嘉彦同寝在一个屋檐之下。二人每晚都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单纯的各自入睡,赵樱泓基本已经看出来,韩嘉彦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至少在对待她这个方面,驸马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不过她也知道了韩嘉彦并非是个毫无脾气的温吞先生,初六那日在资善堂内以雷霆手段制服那帮小兔崽子的事迹,这几日已经在宫内宫外、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
如今,在资善堂读书上课的王公子弟暗中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半尺先生”。足见那日韩嘉彦发威,给这帮小崽子造成怎样的冲击与震撼。
这消息也传入了赵樱泓耳中,赵樱泓感到有些好笑,初六那日韩嘉彦归来,自己问他上任第一日感受如何,他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尚可。”
原来这就是“尚可”吗?他还真是甚么都不愿对自己说呢。想到此处,赵樱泓不禁感到一种被疏离的不适。这感受让她很不习惯,于是又逆反地不愿多理会韩嘉彦了。
既然他甚么都不愿意对自己说,自己又何必多问,自讨没趣。
正如韩嘉彦自己所说,她不惧任何家长找她算账,而果真就没有家长去找她,反倒有不少公卿给他写信,表示歉意和谢意,感谢他能治服这帮小崽子,并希望她接下来不吝手段,多加训诫。
今日是初八,适逢春社之日,资善堂罢课一日。这一日,官家要带领群臣至社稷坛祭社,赐予大臣食物,如羊酒、脯腊、海味、油面、粳米等。
而民间百姓,也要办祭社,观社火,欣赏鱼龙百戏,欢聚畅饮。汴京城其实早几日就在为今日的社火做准备了,清晨已有相当多的摊头在各大街道之上支起来,可以预想到今夜的社火欢腾。
民间习俗,出嫁妇女要在这一日回娘家,不过赵樱泓毕竟是皇室公主,皇室这一日祭社,宫中无人,她也没有回门的必要,故而便留在公主府之中。
她近日有些惫懒,总不愿早起。晨间有听闻韩嘉彦早起离开,不多时她起身询问媛兮,才知道韩嘉彦今日访友去了。据说那位友人在汴京城外的乡间隐居,不喜见外人,故而他一个仆从都未带,且今夜都不会归来。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着昨夜赵樱泓就与他打过招呼,说过今夜不同房。
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走了之了,仿佛被囚在牢笼之中的雀儿一夕放飞,这让赵樱泓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长公主,今夜汴京城州桥附近有社火,您可愿意去走一走?”为赵樱泓梳发时,媛兮笑呵呵地提议道。
赵樱泓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似是比去岁要憔悴了一些。
她本以为出宫就得了自由,实际不然,不过是从一个大笼子换入了另一个小笼子,她要出一趟府可不容易,公主府内知陈安要事先禀明宫中,备好车驾,做好繁琐的准备,才能出行。此间不能随性而至,否则公主府的侍从们定要提心吊胆,往往是无法游得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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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赵樱泓入住公主府这些日子,只有初五那日白天,去城南繁台走了走,便再未出去过。
“罢了,那般热闹的去处,陈安怎能同意去?我若强硬要去,他定要哀求,还要惊动宫中了。”赵樱泓道,随即内心补充了一句:何况今夜她早就有约在先,要与燕六娘见面,针灸诊疗。
不过……此刻赵樱泓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媛兮顿感失望,倒不是失望于自己不能去,她更心疼自家公主。公主婚后比以往更消沉了,似是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劲头,总也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她希望公主能出去游玩,多高兴高兴才是。
……
韩嘉彦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出了公主府之后,她在附近绕了一圈,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便又回到了公主府附近。在撷芳园北侧的巷弄里,有一处老宅院,墙头有白藤冒出。她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开门,正是师兄浮云子。
“进来罢。”浮云子引她入内,又拴上了院门。韩嘉彦是从院子的北门入内的,一进门左手侧就是一处马棚,连着茅房。马棚内系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正嚼着草料,呼呼地摇着马尾。
韩嘉彦上前,摸了摸马儿的面庞,回身笑道:
“这可真是匹好马。”
“那当然,你给的钱足够,我可舍得花。我在马市给你挑了最好的西域马,这马能贩到汴京来可不容易,陆路不好走,是大食商人的海船运来的,从泉州一路北上来的汴京。”浮云子解释道。
韩嘉彦一面与师兄聊了聊近况,一面与马儿熟悉了片刻,又给它添了草料。接着便跟着师兄逛了一下这间自己刚赁下的小院。这院子原是撷芳园的花匠一家居住的院子,不过近来花匠这一家人南迁,不在汴京了。故而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正好被韩嘉彦赁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和阿青、阿丹会轮流来这院子,基本每日都会有人来喂马、洒扫,你就放心吧。你的装备我都存到内室里了,内室也打扫干净了。你以后若是有甚么特殊情况,也可到这个院子里过夜。”浮云子介绍道。
韩嘉彦入了内室,这里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副大柜,内里存着被褥。大柜旁搁着一口上锁的铁皮大箱子,这也是最近才定制的。箱子内壁注入了沙子,十分沉重,没有四五个人是搬不动的。
锁是韩嘉彦十分熟悉的鲁班机关锁,这锁没有钥匙,也无法暴力撬开,没点智慧,不懂其中机巧,休想打开。
打开箱子后,内里装着她燕六娘的全套装备,龙尧剑就静静的躺在剑匣之中。
她有注意到了那幅长公主送她的字“银月翡龙”,也躺在箱子的一隅。她不禁道:
“师兄,你怎么把这幅字也带来了?”
“这都是你的东西嘛,所以我就一起放在这里了。这幅字不好存在我那里,那仓库里乱,东西多,我怕哪天不小心给弄坏了。放在这院子里,比我那里更安全。”浮云子道。
“行。”韩嘉彦接受了师兄的建议。
接下来,韩嘉彦与师兄便在这小院子里耗了一天,向师兄仔细请教了针灸的整个流程与细节,她非是真正的针灸高手,平日里做个急救还成,想要治好长公主的疾患,没点针灸功夫可不成。故而只能临时抱佛脚,加紧练习。
不过好在此前她救治过有相似疾患的谢盛,虽然只是粗略急救,但也证明她的针法还是可以的。
临到晚间,韩嘉彦换上了夜行服,戴上面具。原本只打算徒步去公主府,却被浮云子喊住:
“你骑马去罢,公主府西南角的街对侧有一株柳树,你可以将马拴在那里,不易被发现。”
“就这点路程,我何苦骑马?”韩嘉彦不禁迷惑问道。
“今日赶巧是社火夜,等你医治完长公主,便可出府骑马,去逛逛社火。这些日子你沉潜下僚,心情愁闷,也该去散散心才是。”浮云子淡笑着道。
韩嘉彦闻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好,若是得空,我便去看看。”
于是到了二更天,已经做燕六娘打扮的韩嘉彦辞别师兄出发。按照事先的约定,策马来到了公主府西南角的柳树下,栓好马,接着依循早就探明的公主府巡逻守备空缺,一路潜入公主府,至长公主寝室外,果见寝室内一片黢黑,西窗开了一道缝隙,以便她入内。
燕六娘悄然翻窗入内,就听到赵樱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六娘?”
“是我。”她调整出自己的本音,回应道。
长公主显然是松了口气,燕六娘摸黑走到她榻前,便见她于夜色中静坐榻边等候。燕六揖手行礼,长公主却直切主题道:
“你上榻来。”
“啊?”燕六娘吃了一惊。
“你要给我针灸,总得点灯,光亮会惹外间注意。你到榻上来,放下帐帘便可遮挡光芒。”赵樱泓解释道。
“是。”燕六莫名舒了口气。
她褪去脚上的靴子,穿着白罗袜上了赵樱泓的床榻。拘谨地跽坐于宽敞的床榻一隅,道:
“在下衣衫污浊,怕污了长公主床褥。”
“莫要说些无用的话,今夜时间紧凑,你抓紧时间给我针灸。”赵樱泓已然放下帘幕,并点亮了早就准备好的烛台。这烛台有一个十分稳定的铜制基座,外有笼围,故而点亮后不怕翻倒,也不怕火星飞溅。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两人的身影,赵樱泓已然在宽衣解带。燕六莫名觉得浑身发热,偏开视线,手心出汗。
“长…长公主一会儿要做甚么?为何这般赶时间?”她感觉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视线不自主地瞟到了身侧的帐帘上。
赵樱泓褪去身上中单的动作被烛火映照到了帘幕之上,她虽看不到长公主真人的模样,却能看到她的剪影。
夜烛阑珊,暗影婆娑,幽香环萦,她已心猿意马,神思不属。
“一会儿针灸完了,我央你一件事,你可得答应我。”赵樱泓的声音细微,仿若牵了一根丝线在燕六耳中幽幽颤动,触她心扉。
“长公主请说,燕六力所能及便去做。”
“你能做到的,带我出府,我想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语出惊人道。
燕六吃惊地将视线投向她,昏黄的光线中,赵樱泓披散着如瀑的乌发,半跽于榻,上身只剩下内着的丝绢淡粉抹胸,双肩自乌发间羞露,纤手撑着锦褥,吴盐胜雪,美不胜收。
咚咚……咚咚……咚咚……燕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呼吸短促,神思恍然地望着眼前这绝世美景,一时之间忘却了自己方才要说甚么。
“六娘?”赵樱泓轻启朱唇,呼唤她。
燕六的视线又聚焦在她那晶莹剔透的红粉唇瓣之上,进而转移到她的整张面庞,幽光下的她实在太美了,面庞上好似包裹了一层暧昧的柔纱,往日里长公主的骄傲与疏离消失不见,她仿佛全然换了一个人,半是疑惑,半是羞赧地又唤了她一声:
“六娘?你……你发甚么愣呢?”说罢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抱起双膝,垂下眸子。她也开始害羞了。
“啊……我……”燕六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到底愿不愿带我出府,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追问道。
“我愿意。”这三字几乎没有过脑子就从燕六嘴里吐了出来,这刚吐出来,她就后悔了,连忙要改口。可却忽见眼前的赵樱泓对她嫣然一笑:
“太好了,我还愁你不答应该如何是好,我好想出去自在地逛逛,不要有任何人跟着。也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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