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六本要改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她调整呼吸以压制自己狂跳的心脏,默了片刻,从腰间的革包中取出了针灸包,道:
“长公主,我们开始罢,约莫需要耗费半个时辰的时间,完了之后,我便带您出去。您先平躺下来。”
“嗯。”赵樱泓乖巧地点头,依言躺下。
“长公主,因着我需要在您的天池穴上扎针,所以在下……在下需要您除去抹胸,实在冒犯了!”她硬着头皮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额头后背渗出了大片的汗珠。这帐中怎会如何闷热,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饶是赵樱泓早就做好了准备,到这一步也无比的羞赧,虽然都是女子,可她除了沐浴时被侍女看过身子,再未被任何外人瞧过。虽然六娘也是女子,她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难以启齿的羞涩之情。
“天池穴在哪个位置,我可以……用手挡一下吗?”赵樱泓细若游丝地声音响起。
“可以的。”燕六头都快埋到肚子里去了。
“你…你先莫看我。”长公主的面色已然如晚霞一般彤红。
燕六连忙背过身去,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汗珠顺着额角滴落,滑进了她的面具之中。她无比庆幸此刻自己戴着面具,不至于让人瞧见自己满面灼烧的窘态。
身后又响起了一番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赵樱泓轻声唤她:
“好了……”
第五十七章
燕六浑身僵直,心中默念医者眼中无男女,深呼吸了一下,才横下心来转身。
眼前,赵樱泓正躺在床榻上,以右臂横过胸前遮挡,神色羞赧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敢看燕六,只将头转向床内侧,盯着另一侧的帐子。
她桃李年华的身躯刚刚长成,还稍显青涩。许是因为瘦弱,体态并不丰腴,但却凝脂白雪,若雨打栀子,无比惹人怜爱。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燕六刚刚还在心中念叨医者眼中无男女,转眼就被她的身子迷了眼睛,脑海之中不自禁地冒出这句柳三变的词句。
她不得不时刻警醒自己,隔绝内心升起的奇怪情绪。
她膝行至赵樱泓身子左侧,将针灸包铺开在手边,取出一根银针,过火后,准备下针。但接下来她又发愁了,因着天池穴在左乳/尖外侧一寸位置,这位置也被赵樱泓的手牢牢遮盖,她没法下针。
她只得有些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道:“长公主,医者仁心无邪,在下需要移动一下您的手指,才能扎准位置,您请放宽心。身子放松,莫要紧绷。”
“嗯……”赵樱泓声如蚊蝇。
燕六小心挪动她的手指,避开准确的穴位位置,随即从她指缝之中下针。下针前她已然强行摒除所有杂念,全神贯注。这是关系到赵樱泓性命的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樱泓强自镇定,闭着眼,颇有听天由命的态势。她本无比羞赧,恨不能掘坟自埋,可忽而感到左胸口瞬间刺痛,痛感如蚊蛰,转瞬即逝,随即左胸一阵酸麻。
她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也随即消散如烟,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的左半边身子上。紧接着她的左腋、左臂一直到左手中指尖,被燕六陆续落针,这是分别走了天泉、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几大穴位。
落针结束后,她开始不断询问赵樱泓的感受,并依照她的感受,不断地调整针刺的深度,或提扎,或捻转,或弹拨,赵樱泓感觉自己左半边身子开始发烫,酸麻胀重,随即就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气从心胸间涌出,开始游走全身。本冰凉的手脚,也开始发热了,实在是立竿见影,令她感到无比惊奇。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樱泓竟然浑身发汗,热得有些受不住,嫌弃起自己这寝室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
而此时的燕六,早就被汗水打湿了衣背。待撤针,她转过身去,默默收拾银针,才长舒一口气。今日的针灸很成功,算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只要一直坚持,想必赵樱泓的病要根治应当不是问题。
赵樱泓趁着这个间隙,赶紧穿好衣物。燕六随后又为她诊脉,检查本次针灸的疗效。
“长公主这几日可曾用我的药方?”其实韩嘉彦知晓赵樱泓正在按着她的方子吃药,但作为燕六,她必须问清楚,否则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转换这两重身份,韩嘉彦思虑重重,将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吃了两回,药材还是我让亲信避开府内去外采购的。服下后,感觉挺好,这两日尤其是睡得挺好的,未曾再失眠,就是总感觉早间起不来。”赵樱泓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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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正常现象,您的身子正在修复疾病损伤与疲劳,亟需睡眠。”燕六示意赵樱泓换一只手,叮嘱道,“药还要坚持吃,这个方子可以先吃三个月,此后再视情况改方子。”
赵樱泓望着她,从面具的缝隙之中,能隐约窥见她面庞一二。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眸子乌黑如墨,光芒映照入眼,晶晶亮似星辰。
但除此之外,她再看不见她任何样貌了。
这真是个聪慧至极、才学广博、能力极强又有德行的奇女子,赵樱泓对她充满了好感,又好奇极了,难耐地想要伸手摘她面具,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你上次写的药方,我一直留在手边,你的字很好看,是跟谁学的?”
“我是女儿身,也入不了学堂,没有师傅。只是家中有几本法帖,我照着临摹练的,一手拙笔,让长公主见笑了。”燕六平淡似水地道。
她知晓赵樱泓可能见过自己的行草字体,毕竟自己的那张稿纸可是传入了官家手中,多半官家也会分享给长公主看。所以作为燕六之时,她刻意用了板板正正的颜体字,颜体字平直规整,且有相当数量的人摹写,很难从其中发现甚么特殊可甄别之处。
“六娘实在太谦逊了,能将颜体临摹到你这个境界,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人。若说你家世背景寻常,我可一点也不信。”赵樱泓道。
燕六道:“家中虽不是甚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在地方上有些名望,确然不是一般平头百姓。”
她这话说了就像没说一般,赵樱泓知晓她不愿意继续聊这个,故而转开了话题:
“你可能为我弟弟医治疾病?”
“您指的是……官家?”
“是。”赵樱泓不禁想起自己另一个弟弟,普宁郡王赵似是兄弟姐妹四人之中身体最健康的,从小就顽皮好动,也没怎么生过病。
而桃滢年纪尚小,目前还没发过甚么大病,但身子也不算很好,经常会感染风寒,发热咳嗽。
燕六揖手拜道:“长公主,且不论我到底能不能,您这实在是太为难在下了。官家哪里是我这等江湖之人可以近身的,燕六也不知有几个脑袋敢给官家医病。”
“这你不必担忧,我自可做中介人,也可保你性命无忧。只要你能医治,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樱泓神色坚定道,在她心目中,弟弟的身体比太多事情都重要。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想试一试。
“这……”燕六实在是为难至极,但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道,“在下见不到官家,无法下定论。我只能说,如若官家当真有心缺,在下恐怕也无能为力。在这方面,在下的能力也不比太医们强。”
她说的是实话,不论是她师兄,还是前几日给他们提供药方建议的曹希蕴,对于心缺实际都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先天心脏缺陷,非是药石可医,只能尽可能地延缓发病的频率与风险。
如若不是赵樱泓的先天心缺自愈了,燕六也无法治疗她的病。
赵樱泓顿感失望,但她还是坚持道:“好,我知晓了,我再思量思量,若有需要,请你一定帮忙则个。”
燕六未语,只是再度揖手。
赵樱泓下榻,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漏刻,道:“还未到三更,咱们这就尽快出发,我现在感觉身子松快极了,浑身发热,特别想出去动一动。”
她显出兴奋的模样,取了早就备好的衣袍,穿上了身。燕六惊讶发现她竟然也准备了一件男袍,这袍子应当是宫中宫女蹴鞠、击球玩耍时穿的衣物,故而剪裁贴身,非完全是男子衣袍。
赵樱泓穿好衣袍,又利落地给自己束发盘髻,只是她长发浓密,又比一般男子长太多,故而无法完全绑成男子发髻,只能用巾布包了装个样子。她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金色的面具,对燕六嫣然一笑,然后戴上:
“怎么样,好看吗?这是学你的。”
燕六面具下的唇角不禁弯起,笑问:“长公主何来的面具?”
“好像是……西夏送来的贡品,我翻找出来,不知细节,就觉得挺好看,只是一直没甚么机会戴。”她道。
燕六心道:原是西夏金面,西夏人确实有戴面具的习俗。
长公主兴冲冲地要推门而出,片刻后意识到不好走正门,于是就往燕六刚刚进入的牖窗而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翻窗,虽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对于从小循规蹈矩、受尽宫中严苛管束的她来说,实在是兴奋又好玩儿。
可惜……她身手实在欠缺了些,因着缺乏锻炼,手脚都无力,导致想要翻出这扇及胸高的窗有些困难,不得不喊道:
“六娘,你快来帮帮我。”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肩头一重,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六将她挂在衣架边沿的裘氅拿了过来,披在了她身上,就听她道了句:
“夜间寒凉,您又是刚刚针灸完,不能受风寒,要注意保暖。”
说罢,她托住赵樱泓身子,也没见她怎么用力,就将赵樱泓轻轻送出了牖窗。接着她自己也轻身跃出,反手关好牖窗。
赵樱泓惊奇地看着她,觉得她这气力真是谜一般的大。她还在宫中时,见过力士相扑,但那些力士长得五大三粗,看着确实就很有劲儿。燕六明明如此高挑,身材匀称,也并不壮,又是个女子,哪儿来的这么大气力?
燕六见赵樱泓一直望着自己,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一时觉得好笑。又见她裘氅系带散着,于是抬手给她系好,又将裘氅兜帽拉起戴在她头上,给她挡风。
眼前人为自己系带、戴帽,眸光温柔至极,赵樱泓心口忽而一阵陌生地震颤,热流上涌,直冲脑海,慌得她忙垂下眸子,躲闪开燕六的视线。
我这是……难道是方才针灸残留下的感觉吗?
往日里为她系裘氅披风带子的,都是她的侍女,她从来觉得理所应当。可燕六不是她的侍女,却为她冒险入府,又是陪她聊天,又是为她医病,现在又要冒险带她出去夜游。
她为甚么会对自己这般好?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室公主?可自己也并不能给她带来甚么,她似乎也并没有讨好自己的必要。实际上一直都是燕六在为她付出,除了第一回 自己被迫隐匿了她的行踪之外,她从来就没有帮过燕六甚么,燕六也从未向她求过甚么。
“长公主,您随我来,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必须避开府内的巡逻人员,贴着墙,走尽量隐蔽的地方。”她轻声解释了一句,随即便领着赵樱泓出府。
雪蕊主院的位置在府内靠东北的位置,燕六的马拴在公主府的西南角,她需要带着长公主穿过整个公主府。
她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努力地跟随她的每一个脚印,望着夜幕中她漆黑的剪影,只觉得这个人真是神秘又温柔,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气息。她心口一阵热流上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回身看她,还以为她被绊到了,抓她是为了找平衡,于是小声提醒了一句:“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些凸出的细碎石阶。”
“你…你走慢点,我扶着你走好吗?这假山后实在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
“好。”她递出自己的右臂,赵樱泓扶住她的臂膀,触手间只觉得坚硬如铁,她不能撼动分毫。她再次吃惊,随即终于明白燕六磅礴的气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好个铁娘子,她为了练成这一身功夫,该吃了多少苦呀!她突然很想看看衣衫下,燕六到底有着怎样一副身躯。但随即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羞到,疑惑自己今天怎么回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当燕六带赵樱泓来到可以翻墙的位置,蹲下将她托起来时,赵樱泓第一回 从自家的院墙墙头看向外面的世界,兴奋、欢畅之情溢于言表,她一点也不害怕,只因身下托着她的这位黑衣假面的神奇女子,带给她无以撼动的安全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今夜起,她出嫁后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第五十八章
“来,长公主,您大胆往下跳,在下接着您。”燕六将赵樱泓送上墙头坐着,自己则利落地翻过墙到了外头去,侧过身子,扬起双臂,对还坐在墙头的赵樱泓道。
公主府的院墙是将近两丈的高墙,外壁刷着平滑的白灰,没有任何落脚点,很难爬上去。就算蹬墙爬上去,墙上也会留下清晰的脚印,白日必会被公主府巡逻的禁军发现。
故而,自公主府落成后,这雪白的外墙上就不曾留下一点污渍痕迹。而她们翻墙而出的这个位置,并非是最佳的入府位置,只是在这个位置出府比较方便。
赵樱泓从未从这么高的位置往下跳过,心里害怕,但在几次三番地自我鼓励之下,还是将心一横跳了下去。燕六在下方双手敏捷地一搂,左臂托住她膝窝,右臂牢牢托住她后背,将赵樱泓跳下来的冲击化于无形,并将她轻巧地送至地面上。
赵樱泓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向高墙,抚了抚胸口,平息胸臆间的激荡,随即扬起笑容。她可算是出府了,只有她和燕六两个人,没有那些令人烦扰的前簇后拥,终于能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汴京城了。
燕六又将右臂递了过来:“长公主,夜色深,您小心随我来。”
“嗯。”她凑近身旁这人,挽起她的手臂,燕六带着她避开在府外街道来回巡逻的禁军守备,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了一株柳树之下。垂柳枝条遮蔽下,竟然藏着一匹马,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
燕六将马牵出,道:
“长公主请上马。”
赵樱泓曾经骑过一回马,那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了,先帝曾带着她骑马,但她全程都是被先帝抱上去,又抱下来,从未自己上过马。她抓住马鞍努力蹬住马镫,腿使劲儿想要跨上去,奈何却事与愿违,差点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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