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彦摇了摇手,随即又去观察那供案之上的大香炉。她一边仔细观察,一边问道:
“那些艾草都是在这里面烧的吗?”
“是的。”
“可曾清理过灰烬?”
“不曾,家父不让清理,说要让灰烬留在里面,延续驱邪的作用。所以家里人都不曾动过这缸灰。”
韩嘉彦从腰间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小匕首,拨开上层的灰烬,挖开一个洞,从下方挑出更早的灰烬来仔细看。不多时她蹙起眉头,挑出来一小撮灰烬,放在了白叠布上,将灰烬磨开,看到了内里有一些黑色的小疙瘩,只有芝麻粒大小,凑上去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了。
龚守学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询问:
“师茂兄发现了甚么?”
“你看这个黑色的小籽,这是马钱子的种子。”韩嘉彦沉声道。
“马钱子?!”龚守学大惊失色,作为刑名推官,他非常熟悉各类毒药,马钱子的种子乃是剧毒,他当然知晓,“怎么会……”
他顿觉脱力,脚下一软,差点向后跌倒。韩嘉彦连忙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
韩嘉彦继续解释道:“马钱子燃烧后毒性本该减弱,但这是特殊处理过的马钱子,其上包裹了一层蜡,蜡烧化掉后,火已灭了,种子本身却并未被完全烧毁。令尊是不是也在这香炉之中烧符纸?”
“我……我不知道,家里没人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烧符纸的。我还以为……他用的是寝室那个小香炉……”龚守学脸色煞白,惶惶然道。
韩嘉彦道:“我在这大香炉的灰烬里发现了朱砂燃烧后的痕迹,应当就是符纸之上的朱砂。朱砂并不能完全燃烧成粉末,会结成一些黑色的焦糊团块,且有一股硫磺味,此外朱砂火煅还会析出水银,与草灰、纸灰不同,能分辨出来。
“令尊很可能是将符纸在那混入马钱子的艾草中烧了,随后又将灰烬挑出放在碗里,用水冲后服下,这样一来,他恐怕是即服下了马钱子又服下了水银,从而中毒。因而病情急剧恶化。
“这其中,水银的量少,只会积攒在令尊的五脏六腑,顶多会使得人心绪暴躁,性格改变,短时间内倒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马钱子是十分致命的,哪怕身体康健之人也无法承受一丁点的量,何况令尊身子虚弱,本就有疾。”
“怎么会……怎么会……”龚守学实在无法接受,缓缓蹲下身子,最终竟是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感到难以置信,“家父一生勤勤恳恳,谦和友爱,从未得罪过任何人,谁竟然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害他性命?!”
“这就要查了,我们得搞清楚令尊那一次出门,到底遇上了甚么人,竟会被蛊惑了心智,带回来这么多有害有毒的东西,自己给自己下毒。”韩嘉彦沉声说道。
龚守学真是懊恼至极,捶胸顿足,终于是含恨而泣:“我若是……我若是好好检查一下他带回来的东西,若是阻止他继续服用符水,何至于此…亏我还是刑名推官…我不仅不孝,还失职失察!爹!爹……”
韩嘉彦见他如此伤怀,一时想起了自己不明不白就去世的母亲,顿时感同身受,难过非常。她缓了缓自己心中翻涌的酸苦之情,才出言安慰道:“至亲之人,难免受情绪影响,反倒失了关注。况知兄莫要如此自责了,查出害了令尊的凶手,才是最好的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方法。”
龚守学抬起头,望向韩嘉彦,鹰眼中眸光坚毅起来。随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向韩嘉彦深深一揖,道:
“今日多亏师茂兄点醒我这浑噩心思,还请师茂兄为我指一条继续探查的明路。”
韩嘉彦道:“这就只有费功夫去磨了,况知兄作为刑名推官,应当比我在行。你得不惜气力,多走动、多磨嘴皮子,将这附近都要打探个遍。令尊毕竟眼盲,走不了太远,行动范围不会很大,除非……他上了别人的车马,被带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也总该有人注意到才是。
“如今距离令尊去世大概过去了七日,距离令尊那日意外出走大概过去了半个月,兴许还有机会查到线索,况知兄要抓紧最后的时机了。
“关于何人会害令尊,我猜想这可能与令尊曾担任过开封府吏员有关。他是何时辞官养老的?”
“治平三年,我记得是在士曹参军任上辞官养老的。”龚守学回忆道。
开封府下设六曹,分别是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士曹,每曹各设一员长官,叫做“参军”。其中士曹参军主要掌管汴京城所有公家的舟车、宅舍,凡士人婚田斗讼也归士曹管辖。
治平三年……这个时间是韩嘉彦出生的前一年,韩嘉彦蹙起眉头,一时沉吟下来。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道:
“此外……”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
龚守学凝眉问道:“甚么?师茂兄但说无妨。”
“看顾令尊的小厮那日为何不曾注意到令尊溜出去了?令尊又为何无缘无故要偷溜出去?我想这里面必有蹊跷,况知兄最好从这里查起。”韩嘉彦眸光暗沉,缓声道。
龚守学顿时一凛,想到了很多。片刻后他躬身拜道:
“这其中如此多疑点,半个月了我竟浑然不觉,差一点就让家父死不瞑目。今日师茂兄大恩,守学无以为报,若师茂兄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差遣。”
“哎,况知兄不必行此大礼,我也失去了母亲,能理解你的痛苦。举手之劳,并不图回报。”韩嘉彦扶住他道。
龚守学起身抬头望向她,就见她忽而莞尔一笑,补充了一句:
“就是某对此事的后续颇为在意,还请况知兄不吝告知。”
“这是自然,此后我便与师茂兄常通书信,所有查找细节我都会写明,还请师茂兄与我参考一二才是。”龚守学欣喜道。
二人交谈之际,有人前来拜访龚守学了。龚守学正待推辞,韩嘉彦却拱手作别:
“况知兄,某今日叨扰了,不耽误你待客,这便告辞了。”
“诶,师茂兄,你帮我如此大忙,怎么能不吃一顿便饭就走。”龚守学连忙挽留。
“不客气,某接下来还有事,何况这幅画,我还要去找人鉴定。今日就不叨扰了,改日再聚。”
“好,好,一言为定。”
此后韩嘉彦才在千恩万谢之中离开了龚家,他上了自己赁来的马,打马就往万氏书画铺子而去。好在离得不算远,她赶到时,阿青和雁秋在店里,阿丹出去跑单了,浮云子并不在,恐怕还在调查那起念佛桥落水案。
“诶?师叔,您怎么来了?”阿青惊奇道。
“我来找师兄,他没回来?”
“没啊,他不是在北边新院子里吗?说是赶明儿我哥去换班儿来着。”阿青奇怪道。
“哦,你俩跟我来。”说着就往后院仓库去。
第六十一章 (投雷加更六)
雁秋和阿青面面相觑,随即跟了过去。韩嘉彦从师兄桌案的锁屉里拿到了钥匙,开了仓库中存放最贵重物品的铁皮大箱子,从里面捧出一个画匣,放在了附近桌案上,又从画匣中取出了一幅残卷画。
这画只有尾部的四分之一,留下了画轴、镶绫的边,以及画尾一男一女两个人物,边沿断裂处有着很明显的利刃切割后的痕迹,断得十分干脆。
画尾这两个人物勾肩搭背,极富特色,正是《韩熙载夜宴图》最后出现的两个人物。这幅画最后贴了纸加长,落了一首词,落款的红章是“夜宴”两个篆字。
词则是李后主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字非常娟秀漂亮,像是女性的字体。但可以确认,并非是浮云子、韩嘉彦所熟悉的任何字迹。
《韩熙载夜宴图》本身就是李后主为了了解重臣韩熙载传闻中糜烂的私生活,而派宫廷画师顾闳中潜入韩府窥视而作的一幅带有政治意味的画卷。画卷将韩熙载“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描绘得淋漓尽致。
画的最后配了一首后主词,看着似乎正正好,可这词本身表达的意味,却与画卷的内容有些不搭界。
“阿青,你去把放大镜拿来给我。”
“诶,好!”阿青连忙去外间取,韩嘉彦则将手中那卷钟馗像也铺展开来,放在残画旁,弯下腰凑近了,仔细观察。
“六郎?这画……是怎么回事?”一旁的雁秋感到一头雾水。她目前对于韩嘉彦、浮云子等人正在调查的事还是一知半解,并没有人把事情完整和她说过。她只是知道韩嘉彦在查她已故生母和已故师尊的过往。
“我在对比这两幅画是不是出自同一个画师之手,雁秋,你也帮我看看。”
“啊……可我不懂绘画。”雁秋踟蹰道。
“没事,你女红强,眼神好,心也细,你帮我仔细观察着毛笔运笔的方向,看能不能判断此人运笔的规律来。”
“好。”
这时阿青已经快步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个水晶磨成的透镜,外围包了一圈藤条编织的圆框,加了个把手,以方便抓拿。
韩嘉彦又让阿青将光亮打足,俯身下来,拿着透镜仔仔细细一笔一笔地观察。约莫一刻钟之后,她心中大概有数了。不过她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反倒先问雁秋道:
“你觉得是一个人画的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似乎是的,感觉很像。”
“哪里像?”
“我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六郎您太为难我了。”雁秋发窘道。
韩嘉彦于是提点了一句:“你有没有看到像柳叶一般的笔锋?”
雁秋忽而双眼一亮,忙道:“对对对,就是柳叶一样的笔锋,一条一条的,仔细看能看出来,这画师似乎很喜欢这样一笔一笔地勾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吗?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出来?”阿青眯着眼凑得很近,迷糊道。
韩嘉彦笑着解释道:“顾闳中的笔法圆融,间以方笔转折。这个画师虽然极力模仿,却短时间内不能改掉自己的绘画笔法。这类笔法称之为柳叶笔,或者兰叶描,擅长勾画极为细腻的场景事物,且稠叠而成势后,可造成波浪起伏的变化,谓之为‘吴带当风’,这画师应当是学吴道子起家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幅画都是柳叶笔为主笔,模仿的却是顾闳中、周文矩这样的南唐宫廷画师,南唐宫廷画多为精细传神的浓丽人物画。画师自己也兼具绘画工笔画的本领,所以细微处的模仿能力很强,足以以假乱真。
“此外在设色这方面,我注意到这画师似乎不能分辨赤青二色,你们看这韩熙载夜宴图残卷上最后这个男子,真画上此人穿着的是青袍,但此处用的是墨黑。你们再看钟馗的正红袍,用的却是雄黄的橘红色。这说明画师能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小心使用颜色,也知道自己该用哪种,却还是用得不准确。不能分辨清楚赤色和青色。
“这画师是个瞀(音同茂)视之人。且此人大概是独居,绘画也是一人完成,故而画作用错色彩也无人纠正。”韩嘉彦下了推论。
“瞀视之人?”阿青问。
“对,夫瞀視者,以黈(tǒu)为赤,以苍为玄。”韩嘉彦说着又将那幅钟馗像提着,往后堂而去,与后堂挂着的她母亲的那幅画像进行对比。
这幅画像的所有者本来就是杨璇,是韩嘉彦从她的遗物中找到的,她儿时压根就没有见过这幅画,第一次见时非常震惊,她完全不知道娘亲还藏着一幅别人送的画像。
她又仔细比对一番,确认这幅钟馗像与娘亲的画像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她娘亲这幅画像并未有设色之上的误差,因着画师采用了淡蓝晕染的方式上色,娘亲这幅画像整体上色十分淡雅清新。
如此一来,基本就可以确认绘画这幅钟馗像的画师,就是夜宴。只是尚不能确认夜宴是否是害死龚父的凶手。
这夜宴的画作连番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场合,总让韩嘉彦心中感到十分蹊跷。这画师的身份必然不一般,且可能卷入了某些复杂的事端之中,而这事端同样也将自己娘亲杨璇和师尊平渊道人卷了进去。
此人到底是谁?也许查清楚夜宴的身份,也是一条调查路径。她看了一眼漏刻,想着时间还来得及,不若先往太学画院走一趟,问问张择端是否识得夜宴。
她在太学大半年时光,张择端是唯一交到的好友,她也寻不到其他人帮忙了。
于是带上钟馗像,匆匆忙忙离了铺子,跨上马,又打马往太学赶去。
……
浮云子抬头打量着眼前一间商铺上挂着的匾额“秦氏医馆”,看向身侧的曹希蕴道:
“就是这儿?”
曹希蕴点了点头,她还是那身玄袍女冠的打扮,漂亮的面庞上神色平淡无波。
浮云子捻须笑道:“你啥也不说就把我带到这来,考我呢?我可是知道这家医馆的背景的,这是太医官秦价家里开的。怎么秦家还有人参与了那起落水案的后续处置?”
曹希蕴淡然解释道:“秦价的父亲秦缪是楚秀馆出身,有改换容貌之能。那起落水案并不单纯,据说尸体的面庞被毁了,原本的容颜难辨,且全身赤-裸,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身份。
“开封府压了许久,后来是某个朝中重臣托关系找了楚秀馆背书,楚秀馆让秦缪出手恢复了尸体的容貌,才弄清楚尸体的身份。这事儿是甄道人告知我的。”
“你居然和甄士清那家伙也有联络,你这人脉也太广了。”浮云子摇头。
“甄道人也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我与他几年前就认识了,还是他主动联系上我的。他就是贩卖消息为生的,他的人脉可比我广。”曹希蕴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
“那你这次帮我打听这事儿花了多少钱?你尽管说数,我让韩六给你,反正她有的是钱。”浮云子笑呵呵道。
51/200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