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何故叹息?莫要如此神思深重,对身体不好。”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的黑影从夜色中走至眼前。燕六在她面前蹲下身,熟悉的傩面下,一双漆黑的眼正温柔地看着她。
赵樱泓愣神片刻,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半晌才意识到这是真实。
她来了,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禁不住探出手来,向那张傩面伸手,希望触碰那面具下的真实面孔。但尚未触及,却被燕六抬手捉住,握在掌心之中。还是那温暖的感触,掌心中的茧有些粗糙刮人,却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抱歉。”燕六道歉。
“没事……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的面容。”赵樱泓诚恳道。
“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你会看到的。”燕六轻声道。
有那一天吗?韩嘉彦不禁自问道。如果有那一天,那一定就是她的末日。
“三娘,我们开始罢。”
“嗯。”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针灸赵樱泓虽然仍很羞涩,但好歹没有第一回 那么窘迫。燕六则更为轻车熟路,也更专心了。只是二人很沉默,除了问答下针的感受,几乎一句话不说。
待到针灸完毕,燕六照例为赵樱泓号脉,并问诊:
“三娘昨夜睡得可好?”
“好,很沉。”赵樱泓撒谎了,实际上昨夜她太过兴奋,且一夜都在想燕六,压根就没怎么睡,还是白日补的眠。白日里那场梦,也全都是燕六的影子。
燕六顿了顿,倒也没拆穿她,只是继续问:
“药可有坚持吃?”
“一直在吃。”
“今夜三娘需要好好睡一觉才是。”说完这句话,她也结束了诊脉,开始收拾身边的物品。
“你这便要走了吗?”赵樱泓问道。
“三娘可还有事?”
“我……想必你今夜不愿再带我出去了,但我想去高处看看。”她竟有些卑微地恳求道。
“你是要去多高的地方?”燕六迟疑着询问道。
“最好能俯瞰汴京城。我不求入闹市,但也想远观繁华。”
“燕六明白了,只是今夜燕六准备不足,明夜我再带你去。”燕六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赵樱泓喜上眉梢,可又很快察觉不对:“可是明夜驸马归来,这不碍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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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确保和驸马不同寝,便无大碍。”燕六道。虽然这也在她的计划之内,但想着身为韩嘉彦的自己又要被继续疏远,不免只能苦笑。
赵樱泓想着自己还在经期内,和驸马不同房倒也仍是情理之中,于是便放下心来。
“早些睡,你黑眼圈都出来了。”燕六劝道。
赵樱泓抿唇,嗫嚅道:“那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好。”燕六依旧答得很干脆,这给了赵樱泓一种很实在的确定感,无形中减轻了她内心的彷徨焦虑。
她钻入被窝,凝望着盘膝坐在床沿,于黑暗中吐纳静坐的身影,良久,终于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第六十三章
二月初十,赵樱泓起身时已近中午,燕六早已不在。她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起来后更是神清气爽,从未感觉身子如此轻快。
想着燕六晚上还要再来,还会带自己出去,她也不暗自神伤了,反倒欢喜期盼着,心情飞扬起来。这样的日子,有一天她便好好珍惜一天,燕六想要她健康快乐,那她就健康快乐地活着。
这一日午后,赵樱泓破天荒地在雪蕊院外的花苑湖畔,与侍女们蹴鞠玩儿。
她好久没这般痛快地奔跑玩耍了,身子轻快,动起来也有劲儿,玩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大汗淋漓。刚想要吩咐侍女们去准备热水沐浴,一旁的侍女忽而给她传球,赵樱泓用力一踢,球却踢歪了,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飞进了不远处驸马的独院之中。
“哎呀!”赵樱泓懊恼地咬唇。
媛兮连忙赶了过来,道:
“长公主,奴婢去取球,您稍候。”
“我也随着去吧,你们随意入驸马的院子不好,有我在,到时候驸马若是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你们头上。”
赵樱泓取下腰间别着的巾帕,拭去面上的汗珠,理了理踢球穿的便于运动的男袍,便领着媛兮与另外一位侍女绿沅绕到独院正门。
“有人吗?”站在门口,绿沅呼唤道,“来人啊。”
院子里无人应答。赵樱泓觉得奇怪,韩嘉彦虽然不在,但他的贴身小厮魏小武应该在院子里才是。
“魏小武?”媛兮也喊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答。奇怪,难道魏小武也出去了?
“算了,既然无人在,我们便进去罢。”赵樱泓说着,便领着两个侍女进院子找蹴球,三人在院子里转了半晌都没找到球。
正没着落,绿沅无意间一抬头,发现那蹴球竟然挂在了二层阁楼屋檐下的椽子上,蹴球外裹着的彩绳被勾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呀,怎么挂上去了……”绿沅抬着头发愁道。
“哈哈哈,长公主这一脚可真是踢得精准。”闻声赶来的媛兮禁不住笑出声来。
“去拿钩子来把它取下来。”赵樱泓瞪了媛兮一眼,媛兮吐了下舌头,忙和绿沅两人去找长杆和钩子。
然而二人翻找了半天,却只是找回来一架木梯子,这木梯子长度还不大够,似乎爬上去也不大能够着那蹴球。
“长公主,我来试试。”媛兮说着便爬了上去,伸着手努力够了半晌,却还是差了半掌距离,她都够不着,别提绿沅了,这小丫头比媛兮要矮半个头。
三人中,赵樱泓其实是身高最高的那位,她出嫁前刚刚测过身长,已有五尺二,比媛兮要高一些。
“我来罢,我个子比你高。”赵樱泓说着就要爬,却被媛兮连忙拉住:
“长公主!高处危险,您金枝玉叶,可千万别摔着了,奴婢去喊内侍来帮您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不就取个球嘛,何苦惊动那么多人,我试试,不行再喊人不迟。”赵樱泓坚持道。
媛兮拗不过她,只得一个劲儿地提醒她注意安全,和绿沅一起帮她扶住梯子,生怕她掉下来。
赵樱泓却并不畏高,爬上梯子最顶端,努力就手一够,竟然真的让她抓到了那蹴球。她开心地喊道:
“我拿到了!”
刚准备将其取下,却不曾想那球勾得颇紧,她一下子没扯下来,忙又使劲儿再扯,这下力气用大了,球却轻飘飘落了下来。赵樱泓因为用力过猛,反倒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晃,顿时脚下一软,惊叫着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啊!!”两个侍女吓得惊声大叫,却忽闻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
“小心!”那人飞扑了过来,双足分开稳稳踏住地面,双臂一兜,将跌落的赵樱泓一整个抱入怀中,将将救她下来。
惊魂未定地赵樱泓还以为自己要摔坏了,抬眸一看,却看到了韩嘉彦焦急的面容:
“长公主,您没摔着吧。”
“啊……我……”赵樱泓的脑海短暂地一片空白,暂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放您下来,您看看脚上能不能走,会不会疼。”韩嘉彦力道柔和地将她放下,赵樱泓站起身,缓步走了两下,一切无碍,韩嘉彦松了口气。
“多谢驸马相救。”赵樱泓平复了一下心绪,向韩嘉彦施礼。韩嘉彦连忙还礼,道:
“长公主无恙便好。”
赵樱泓回首看向两个侍女,媛兮和绿沅小脸都煞白煞白的,接收到长公主的视线,媛兮到底机灵许多,去捡了掉落在了一旁的蹴球,绿沅见状又忙去收了梯子。
赵樱泓回首,见韩嘉彦的包袱丢在了不远处,身上穿着远行的衣衫,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方才韩嘉彦那个温暖有力的兜抱,让她莫名想起了燕六娘。想着夜里她要和燕六私会,再看眼前满面关怀的韩嘉彦,忽而觉得心里烧得慌。
“驸马既已归来,晚上便一起吃个饭罢。”她匆匆丢下这句话,便领着两个侍女转身离去。
韩嘉彦默默立在原地,直到赵樱泓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缓缓舒了口气。
回去捡起地上的包袱,拍去灰尘,她走进了已离去三日的寝室。魏小武这几日趁她不在,回韩府照顾魏大去了,眼下只有她一人在。
她将包袱里的换洗衣物拿出来,收入橱柜,又将那幅钟馗像取出,摆放进了书案旁的画缸之中。
今晨她已经找张择端问过了,小择端捧着这幅画像看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最后在自己的房舍里找了半晌,找到了一本画谱,翻到了其中一张,道:
“这本画谱是我的老师李柏时传给我的,专门记录本朝的有为画师。这里有记载一位画师,名叫李玄,是仁宗皇帝时期的宫廷画师。说是自学吴道子,工笔画达到出神入化的细腻境界。设色多浅白淡雅,少有浓丽,画风清丽脱俗,非常受仁宗皇帝喜爱。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师茂兄说要找的画师。”
李伯时,名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熙宁三年进士,现任御史检法,是本朝有数的大画家,常常会在太学画院讲学画道。他尤善人物画和工笔画马,苏轼称赞他:“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
韩嘉彦将画谱中记载的那一段记在心中,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画谱中的临摹画作,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画师李玄的笔法,就是夜宴的笔法。
“小择端可知晓这位画师眼下在何方?”
张择端摇头:“但想必应当早已不在宫中供职,至于究竟去了何处,实在不知。也许师茂兄可以去问问宫中的一些老内侍,兴许还有人记得。”
“太好了!择端这回可帮了我大忙!回头送你一套画具。”韩嘉彦丢下这句话,便迅速离去。
她一口气赶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告知师兄浮云子已查明夜宴的身份很可能是李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却道:“仁宗朝的画师,这可怎么查?他活着与否都不晓得了。”
“得问宫中的老内侍,我记得仁宗朝还有几位老内侍仍然还在,比如……张茂则。”
“你要去问张茂则?怎么问?你现在又没法入宫,除非跟着公主回宫去。也许公主有办法呢,你要不要问问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一阵无语,她该怎么和公主解释要找张茂则的原因?就算能找到理由,可她本就不想让驸马身份的自己和公主走得太近,现在反倒要主动接近,欠公主的人情了,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诶,等等,我记得公主是不是提过三月有好几场春游大会,甚么击球大会、骑射大会,希望你参加的?这不正是入宫的机会嘛。”浮云子突然道。
韩嘉彦眼前一亮,此事终于上了心。
她以驸马韩嘉彦的身份回府,一路上都在考虑该怎么向公主开口,表明自己愿意参加春游大会。没想到自己刚进院子门,就听见院子一隅叽叽喳喳,喧闹不停。她走过去一看,就看到长公主攀在梯子上抓球,而且就要跌落,吓得她魂不附体,连忙赶上前去营救。
往日不好动的赵樱泓,怎么今日这般心血来潮,又是蹴球,又是攀高。兴许是这几日针灸服药下来,身子越发好了,心情也畅快了,故而她孩童心性又起来了。
她身子贵重,若是有个好歹,自己可如何是好?不行,必须要提醒她注意身份,一切要以安全为重。
她转着心思,换上驸马的燕居服,已有侍女前来请她去雪蕊院用晚膳了。
她至雪蕊院门口时,没有看到那盆文竹,随即步入餐厅,赵樱泓尚未来,但餐桌上餐食基本都已上齐。她又感到饥肠辘辘,但却强忍着,要等赵樱泓来。
约莫等了一刻钟,赵樱泓才姗姗来迟。她明显刚刚沐浴更衣,发丝都尚未干透,只简单以碧蓝绸缎松松束在身后。雪白的肌肤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晕,看着比大婚时苍白病弱的模样有了明显的区别,如今这般更显明艳大气,光彩照人,愈发迷人起来。
韩嘉彦望着她,一时失了神。直到赵樱泓落座,将目光也投向她,她才慌忙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碗筷。
“抱歉让驸马久等,可是饿着了,先用饭食罢。”赵樱泓道。
韩嘉彦点了下头,端起碗筷,开始吃饭。今日她吃得相当克制,头都不抬一下,只盯着自己眼前那盘菜吃,筷子都不伸到别处去。
赵樱泓忽而噗嗤一笑,韩嘉彦身子一顿,终于抬眸望向她,疑惑于她在笑甚么。
“驸马可听说过王介甫的故事?”长公主开口问道。
“甚么?”
“某一日,王介甫赴友人宴会,席间友人们高谈阔论,王介甫却只是专心吃饭。友人见他一直盯着眼前的那盘獐脯肉吃,还以为他非常爱吃獐脯肉。
“后来,友人向王介甫的夫人吴氏提起此事,吴氏感到奇怪,说她和王介甫生活了几十年,从不知道他爱吃獐脯肉。
“后来再仔细一问,那盘獐脯肉是不是就摆在他眼前,友人说是,于是夫人笑道:‘之后你们再请他吃饭,将那獐脯肉挪开,换一盘菜,你看看他是不是还盯着吃。’这便是王介甫只吃眼前菜的故事。”赵樱泓道。
韩嘉彦闻言顿时臊红了脸,望着自己眼前那盘已经被她吃掉一半的煎燠肉,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下筷子了。
“人家王介甫是一心一意、满心国事,不知驸马只吃眼前菜,到底是在想甚么呢?”赵樱泓今天心情很好,加上方才韩嘉彦救了她,她见到韩嘉彦也不觉得有多排斥了,竟开起了她的玩笑。
她其实是想问韩嘉彦去哪儿了,访友访的是谁,可又抹不开面子直接问,便以调侃带问。却不曾想韩嘉彦闻言放下碗筷,十分郑重地回答道:
“长公主,我在想,您说得对,我是应该在允许范围内尽量谋个实职。我考虑过了,谋个军职确实也是条出路,我愿意参加三月的春游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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