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赵樱泓排斥自己的婚姻,但她仍然必须维持这场婚姻,因为这婚姻背后是皇室的体面与尊严。她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出轨的事,她这样是对不起驸马的。
但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爱情的滋味,她真的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她们的感情犹如短暂夜放的昙花,只在这几日盛放。她已经克制了十八年,她的人生还能有下个十八年吗?就让她好好放纵一回罢。
“你还没和我说说你去边境的经历。”赵樱泓提起话头。
“好,边境苦寒,生活十分艰辛。我去的时候,正是夏日,北方水草丰茂,相对平和。宋辽边境的老百姓除了务农,大多都会行商坐贾,与辽国往来货物。许是多年平和,已然有些积蓄,生活尚算宽裕。
“西夏边境则更为复杂些,因着就地招募兵源的缘故,西境老百姓家中普遍缺乏男丁,但那里的民风彪悍,人人尚武,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羌人,组成藩兵,弓马均是一流。
“那里有非常多的堡寨城池,都是军事设施,百姓一般散落在堡寨城池附近生活,大多是务农放牧,也须负担不少军需。百姓家中多无完衣存粮,人人面黄肌瘦,尚需在山林野河中狩猎采撷,以补充家用。”
赵樱泓安静地听着,六娘口中的边境,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甚至都很难去想象一家人竟然只有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可以穿是怎样一种景象。
燕六叹息:“豪强兼并,流民四起,赋税繁多沉重。我听闻去岁两浙水灾,桑稻减产,但还是比不过西境苦。若是遇上灾荒,更是惨不忍睹。九月时我在西境,战火又肆虐,夏人寇麟、府二州,十户九空。好在赈济及时,但庐舍焚毁,许多人流离失所,无片瓦安身。”
她说的是她师兄的见闻,但她如临其境,感怀万千。西境她尚不曾去过,但她游历过西南的贫苦地区,能够想象那里的情状。
“我曾读杜子美《石壕吏》,读到:‘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只感到无比夸张,难以想象。我以为我大宋繁华,似安史之乱时的惨状不会发生在大宋境内。但……是我太浅薄了……”赵樱泓离开燕六怀抱,凭栏远眺。
那远处的繁华景象,真的只限于汴京吗?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她想要去亲眼看看,想要思索清楚新政究竟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完善,有哪些弊端必须去除。
但也许这都不是最紧要的,尽管她不曾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但她仍然明白一个道理:最该率先革新的,难道不是这朝政风气和朝臣党争吗?若无一个志向与目标明确的统一朝堂,又如何能劲往一处使,治理好整个大宋呢?陷在无意义的内耗之中,只是白白虚度光阴,浪费时机,此消彼长之下,大宋还如何有国力与西夏、北辽抗争?
这些纷乱的思绪,以及燕六的不回应,搅得她有些意兴阑珊。她道:
“我们回去罢。”
燕六顺从地领着她下塔,悄然出寺。回程的路上,骑在马上,赵樱泓问燕六:
“待七日针灸结束,你可还会来找我?”她还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只想医好你的病,没有想太多。”燕六轻声回答道。
“所以,若我的病好了呢?”
“……”燕六难以回答。
“如果有朝一日你消失了,我也许会再度病倒。到时候你还会再回来医治我吗?”赵樱泓近乎逼迫般问道,她已然把话说到不能再说的地步了。
“我是江湖中人,如果长公主需要江湖,那我便会出现。但如果有朝一日长公主不需要了,我便会回归江湖,消失不见。”燕六决定把选择权都给赵樱泓,她知道这不公平,因为明明是她主动闯入了赵樱泓的世界。
“好,那如果我说,我需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会答应吗?”赵樱泓再问。
“我无法承诺,但我会尽我所能一直守护在您身边。”燕六的措辞愈发卑微下去,“三娘”又变成了“长公主”,“你”又变为了“您”。
“好,那就好……”赵樱泓总算得到了她想要的确定的回答,她暂且安心了。只是她明白,这安心建筑于虚幻的高台之上,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将赵樱泓送回公主府寝室中的韩嘉彦,回到了撷芳小院之中。师兄已然与阿丹换了班,阿丹先睡了,但也为她准备了吃食和沐浴用的热水。她没甚么胃口,径直去沐浴。
褪去夜行服,收起龙尧剑,她散去发髻,泡入水中,感到身心都无比疲惫。今夜发生的一幕幕若流光般在眼前拂掠,挥之不去,使她心口隐隐作痛。赵樱泓一遍遍的追问,也萦绕在耳畔,反复拷问她的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开始后悔了,她就不该听师兄的,用燕六的身份去吸引赵樱泓的注意力。现在好了,吸引得太过成功,以至于赵樱泓已经陷入了与燕六的感情漩涡之中去了。
呵,韩嘉彦,你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她不禁自嘲自问。
长公主不知此中原委,但韩嘉彦仍然保持着清醒。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燕六,终究是韩嘉彦。她终究要让燕六消失,要以韩嘉彦的真实面目去面对一切。
只是她撒了个弥天大谎,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不被拆穿,她不得不做出越来越多的掩饰与遮盖。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能将韩嘉彦最核心的秘密告诉长公主,也无法判断长公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被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骗得团团转,丢了一生的婚姻幸福,她真的没办法去赌赵樱泓能因为对燕六的那点感情,就可以对这些释怀不究。换了任何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惊天骗局,也是无法接受的。
她确实曾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过章素儿,但赵樱泓与章素儿的情况截然不同。赵樱泓是她的妻子,她与公主是皇室与韩氏联姻的棋子,她们的婚姻背后牵扯着太多人的利益,是不可轻易撼动的。
但章素儿与她并无任何利益瓜葛,又是半个化外之人,本性善良,与韩嘉彦还是儿时玩伴,故而当时告诉她自己的女子身份并无大碍。事实上至今,章素儿也确实不曾因为此事而对她不利。
赵樱泓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哪怕因着身为皇室公主,自幼早熟,心智更为老成,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充满叛逆心的女子,她会冲动大胆地随燕六偷偷外出游玩,会为寻求刺激而骑快马、攀高楼,更会直率地求爱,不囿于新妇的身份。
她的爱来得太快,让韩嘉彦难以判定是否也会迅速消失。也许这份感情只是长公主的一时冲动而已。
相比之下,韩嘉彦的感情已然在内心之中酝酿了两年。她直至今夜才真正地认清自己内心对赵樱泓的情感。
从元佑五年十一月救她车马,第一眼看到车中那脆弱无助的赵樱泓时,她的内心就已然起了变化,她开始有意无意会关注长公主的消息。一度误入楼台,捂嘴入怀,彻底乱了她的心,无法拒绝她往后相会的请求;二度相见楼台,藏她榻下,获她赠字,满心欢喜;三度在暗夜中漫聊,知她苦楚抱负,惺惺相惜。
再到后来,知晓与她的婚事,虽然心烦意乱,可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丝不可对外人道的窃喜。也正是这一丝窃喜,最终促使她没有做出抗婚逃婚的举动,选择了驸马这条路。
这份情逐渐酝酿至今,终于成熟清晰。
如今她知道赵樱泓对燕六起了爱恋之心,不仅不喜,反而更愁。韩嘉彦可以是燕六,但燕六不能是韩嘉彦,燕六也给不了长公主稳定幸福的一生。
如今的她们如在薄冰之上共舞,谁都无法彻底安心。若想获得内心的安宁幸福,唯有向公主表明身份,但偏偏她不能这么做,这使得一切都打成了死结。
当务之急唯有先让燕六消失,淡化赵樱泓的感情。她知道这会伤到赵樱泓,因为她明明承诺若赵樱泓不弃,她便不离。如若不是被赵樱泓逼到了死角,她真的不愿做出这样的承诺。她面对赵樱泓时总是太过心软,无法看她伤心难过。
现在她恐怕要为自己的承诺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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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磬声敲响,二月十一日上午的课结束了。这最后一堂课是韩嘉彦的杂学课,她给学生们讲了算术之法。韩嘉彦本身并不十分擅长算术,但教这些王孙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帮家伙听算术课都能听睡着,超出十以外的运算就脑子打结算不出来了,也不知此前到底是怎么学的。
恐怕此前教杂学的先生压根就不敢得罪这帮小祖宗罢。
“姐夫,你今天好像不大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放学后,大多数学生都一窝蜂地跑出去,准备用午食了。学堂中顿时空了下来,韩嘉彦正收拾教学用的算纸和算筹,留到最后的桃滢凑了上来,问道。
“我没事,多谢桃滢关心。”韩嘉彦笑道。
但她眼底加深的黑眼圈,以及略显憔悴的面容,显然并不能说是“没事”。方才讲课时,她也是强打精神,说话也没有此前中气足了。以至于连桃滢都看出来她不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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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不禁苦笑:这便是为情所困吗?她体会到个中滋味了,真是一言难尽啊。
桃滢没甚么心眼,转而就问:“姐夫下午可当值?”
“午后当值的。”
“若是得空,姐夫也来武备库前罢,午后兄长们要练习射术,为三月份的骑射大会做准备了。”桃滢兴奋道,“姐夫会不会射箭骑马?”
“会,会一些。”韩嘉彦谦和回道。
她骑术精湛,但射术有些手生了,想自己集中学习射术还是在龙虎山上时,是师尊平渊道人手把手教导的她。平渊道人射术了得,但韩嘉彦本身专精剑术,射术水平按照平渊道人的评价,只是“说得过去”。
下山后已过八年,她有八年没有碰弓箭了,射术确实生疏了太多了。骑射大会已然临近,虽然她向赵樱泓表态参与春游三大会,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接近张茂则。但也得习练习练,表现的说得过去才是,即便要藏锋,她也并不想给赵樱泓丢脸。
她平日里只能囿于资善堂的范围活动,不能擅自闯入宫中其他区域。而张茂则想来应当居住在内廷之中,适逢举行射术比拼的大明殿就在内廷后苑之中,如此便于她入内寻找张茂则。
不过就这么冒然去找张茂则显然也不大合适,她想要找一个中间人,如此才显得更自然一些。
“我就不去了,我困得很,下午想补个觉。”她笑道,和那帮王孙公子一起练射箭,显然是不合适的。
“好,姐夫你好好休息。不知姐姐何时能回宫,我想见姐姐了。”桃滢小声道。
“别着急,等春游大会开始,你姐姐也会入宫小住的。”韩嘉彦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
“太好了!”小家伙兴奋地一路蹦跳,本还想继续缠着韩嘉彦不肯走,不曾想却被嬷嬷逮住,不由分说,一路领回宫中用午膳去了。
韩嘉彦刚回了自己的公房,就发现官家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了,还命人温了午膳在候她。她连忙揖手下拜:
“陛下金安,臣不知陛下已至,未能出迎……”
“好了姐夫,不必拘礼,过来坐。”官家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今日朕提前来找你,是有事要和你细谈,我们边吃边聊。”官家笑呵呵地说道。
第六十六章
韩嘉彦恭恭敬敬地陪着官家用餐,官家倒也没急着说甚么,先劝她吃了几道菜。这几道菜都是官家的最爱,且竟然还是民间的手艺,比如一道旋煎羊,这就是朱雀门旁梅家楼的招牌菜。还有得胜桥郑家的油饼,香飘阵阵。
“味道不错吧,不过姐夫应当也尝过,毕竟你出宫比朕可容易多了。”少年皇帝颇为得意于自己的这番布置。
“陛下自宫外购食,膳房可要紧张了。”韩嘉彦笑道。
“无妨,朕瞒着他们,让亲信内侍出去买的。这亲信,朕也介绍你认识认识。”说着便对屋外喊了一声:
“进来罢。”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的内侍恭敬入内,见韩嘉彦后揖手下拜:“奴婢梁从政,拜见驸马。”
“这是御药院梁从政,几乎每日都要出宫采办。我若要找你,会让他传口谕。”
韩嘉彦打量着梁从政,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内侍眉宇间似乎很是眼熟,在哪儿见过。可一时之间,却不大能想起来。
梁从政进来打过招呼,便又退了出去。
皇帝则突然转了话锋,道:
“我读姐夫的文章,读到革新新法之处,以为妙绝,只是限于篇幅,有些语焉不详。不知姐夫在文章中所提的那个‘考成考绩、末位淘汰’,具体是该怎样施行?”
他此话毫无铺垫,直截了当,打了韩嘉彦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少年皇帝在只有他二人的私密场合里,是一点也不愿和她继续装下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试探,他打算开始拉着韩嘉彦着手做事了。
韩嘉彦心想来得正好,她近来郁闷至极,除了收拾了一帮小崽子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眼下皇帝给她下策论题,她怎能不痛快答之,以抒胸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搁下手中筷子,揖手道:
“回陛下,臣以为,熙宁新法的整体方针是正确的,大方向也是对的。国之弊病在于冗费,革除冗费,必然就要开源节流。开源在于青苗、免役、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市易五法,节流则在于保甲、保马、裁兵、均输四法。
“方法是好的,奈何执行者有大问题。因着不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按照富户多缴多承担,贫户少缴少承担来执行,如此一来富户必会千方百计转嫁身上的负担给中下等户。这些富户的关系盘根错节,多半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故而朝中官员彼此盘护,便是必然的结果。
“官商勾结,是历代都无法革除的弊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因此,就会导致中下层老百姓愈发困苦,民怨四起。官府又强硬弹压,便会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稳定不复,内部都不稳,何谈与外征伐?
“因而,真正的根节在于吏治。国朝善待士大夫,士大夫地位过高,导致相当一部分人压根就无心为国效力,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成为蠹虫,蛀蚀国家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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