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箭靶随风摇动,并不稳定,他必须抓住时机精准将箭射出,才能打中。
最后,因着有时限,他不能慢慢观察,缓缓瞄准,必须出手快狠准。且出手力道还要有精准控制,必须保证箭簇能扎入木板,又不会伤到竹子。
她又看了一下香,半柱香已经快烧完了。心中刚冒出韩嘉彦恐怕无法完成这么困难的射术训练的想法,却忽闻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就见韩嘉彦已经从竹林中跑了出来。
他头戴幞头,穿着一袭翻毛领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箭箙,手中握着一把包裹着黄桦皮的长梢角弓,看样式十分精美,非是凡品。一袭装束,颇有前代遗风。
韩嘉彦一眼看到了长公主,随即目光上移,看到了自己方才打出的那支箭射中了靶子,一时松了口气。
“陈安,时间可超了?”她高声问道。
“刚刚好。”陈安躬身应道。
她心道自己功力虽然退步了,但还在接受范围内,等再练练,就能找回来了。于是将弓挂在腰间,上前与赵樱泓见礼。
“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赵樱泓实在没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箭,就是韩嘉彦射出的最后一箭。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让她意想不到的本领?
“我……你长嫂今日来府里,我本想让你到湖心亭一会,却听闻你在这里练箭,于是将长嫂也一并领来看你了。”赵樱泓回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
“长嫂来了?”韩嘉彦讶异。
“是啊,前些日我用餐时与你提过,你忘了吗?”赵樱泓反问。
韩嘉彦汗颜,她可能当时压根就没听公主在说什么,尽闷头吃饭了。
她们说话间,不远处驻足远观的长嫂吕氏,领着后方跟过来的其余韩家妇孺也上前与韩嘉彦相见。韩嘉彦与长嫂吕氏打招呼时,见她神色似是有异,面对韩嘉彦时眼神有些飘忽,且总不断关注身后的韩治妻子杜氏。她得有些奇怪。
且她发现赵樱泓似乎也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吕氏身边这些妇孺的动向。她忽而回过味来,赵樱泓一直在说要查清安插在公主府中的韩府眼线,眼下恐怕正趁此机会进行试探呢。
陪韩嘉彦习练射术的还有公主府的几个侍卫,其中就有此前曾跟随韩嘉彦出门的岳克胡。此时岳克胡很利落地将散落在竹林中二十五处靶子上的箭矢都收集了回来,呈递给韩嘉彦:
“禀驸马,二十五处靶子全部命中,箭都齐了。”
韩嘉彦接过箭收入箭箙,笑道:“好,你去准备大靶。一会儿我练完后,你和兄弟们也可以练练手。”
“喏。”岳克胡此时已然对韩嘉彦刮目相看,他本以为驸马只是个典型的读书人,真不知道竟然是此等高手,简直令人折服。他想着一定要向驸马讨教射术,这对他往后从军大有裨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继续练?”赵樱泓询问道,她以为韩嘉彦的训练已经结束了。
“练,不过要换个方式,方才只是测试一下我自己目前的水平。”韩嘉彦道。
不远处,岳克胡已经与另外两名公主府禁军校尉抬着大箭靶过来了。
“你这是哪来的弓箭和箭靶?我怎么看得这么眼熟?”赵樱泓不禁问道。
“这是宫中武备库存着的弓箭和箭靶,我午间时与官家一起用餐,提到了我要参加春游三大会的事,不曾想官家特别热心,当时就吩咐武备库,给提了一张弓,一壶箭,还送了我一个大箭靶。”韩嘉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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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赵樱泓也笑了,她之所以看得眼熟,是因为这些装备本身就是殿前司御龙弓箭直的装备。
“这弓是多少石的?”
“二石弓,这是重弓,一般战时不用这么重的弓。我之所以取这弓,主要是为了恢复气力,长久不练,有些生疏了。”韩嘉彦解释道。
赵樱泓点头,她虽然饱读诗书,但对军事多少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不过她求知心旺盛,对任何事都有探究的想法。
可韩嘉彦所谓“生疏”也实在让她感到无语,她觉得韩嘉彦可能对一般人的射术水平有所误解。她见过她的官家弟弟练射术,那水平真可谓是糟透了,七斗的弓拉开都比较勉强,不过那时候官家还是个孩子,且他体弱,不能代表一般人。
按照宫中禁军的一般水平,一石弓能做到三十步之外精准射中大靶,便是合格。武举之中,步射两石弓,马射九斗谓之绝伦,已然是顶尖高手。韩嘉彦的水平,以她刚才看到的,用两石弓,在竹林之中,五十步开外一箭命中晃动的小靶,必然是顶尖中的顶尖。
超凡的弓箭手,一般都体格极其强健,膂力过人。韩嘉彦看上去身材颀长,也不见多么魁梧,怎的射术这般了得?赵樱泓实在是感到惊奇。
然而惊喜还在后头,当大靶竖起,赵樱泓、吕氏等人在侧旁落座,仆人还未来得及上瓜果茶饮的功夫,韩嘉彦已然提着弓走到了距离五十步开外。尚未站定,就探手从箭箙中取箭,回身看也不看就是张弓一箭,嗡的一声,弓弦的振动声仿若在赵樱泓耳畔响起,而箭矢已然眨眼间扎中了远处的大靶正中红心。
韩嘉彦感到不满意,心想这翠雨阁外、竹林侧的步道有些短了,再往外走便要入弯道,没法射箭了。不然二石弓拉满,还能射得更远,五十步实在不是甚么考验,只是让她找一找感觉。
吕氏很庆幸瓜果茶饮还没上,否则她若喝着茶看到这一幕,非得让茶水给呛着了。她心中无比震动,因为她印象之中的韩嘉彦,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射箭高手。她以为韩嘉彦在龙虎山上也不过就学了些皮毛功夫,谁曾想……
这还没完,韩嘉彦随即弓换右手,以左手引弦,再次闪电般射出一箭,箭矢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扎在了红心偏右的位置上。
韩嘉彦蹙眉,心想还是手生了,打偏了,左手果然差劲很多。
她给左手加练了三箭,直到能稳稳打中红心为止。接着又换回右手,以最快的速度连续射发数箭,箭矢如流星赶月,一箭紧跟着一箭,下雨般落在了箭靶之上。有几箭打歪了,但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靶心。
不一会儿,箭靶的靶心就被占满了,韩嘉彦喊了一声“清靶”,岳克胡上前,将靶上的箭取下来,送回给韩嘉彦。
此时观射的众妇孺们都已然麻木了,呆呆地望着那崭新的大靶红心上密布的箭孔,心想驸马真的有练箭的必要吗?
当此时,正射箭的韩嘉彦观察到绿沅从远处跑回来了,向候在众主人后的媛兮耳语了几句,媛兮点头,又上前向赵樱泓耳语了两句,赵樱泓全程神色保持无波无澜。这一切都在吕氏等人不曾注意到的视线死角中上演。
怎么回事?
有人在旁观看,尤其是赵樱泓和长嫂在侧,本就让韩嘉彦感到分心,加上观察到这一幕,让她联想起吕氏方才面上闪过的那一抹异色,越发难以安心。她想着今日不是练箭的好时候,还是再待他日,去郊外寻个更合适的地方习练罢。
于是收回岳克胡送来的箭,她将弓箭解下,塞到岳克胡手里,让他练,自己来到侧旁,道:
“射艺生疏,让长公主、长嫂、诸位侄媳见笑了。”
众妇孺想起此前曾欺辱韩嘉彦的一幕幕,不禁一阵尴尬心虚。吕氏干笑了两声,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回她。倒是吕氏身旁四岁的小孙女兴奋地抓住韩嘉彦的衣摆,夸赞道:
“小叔翁好厉害!”
韩嘉彦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整个韩家,也就这个孩子对自己毫无成见,赤诚相待。然而其母杜氏见幺女与韩嘉彦亲近,一时显得坐立难安,想拉回女儿,却又觉不妥,眼神直往身旁的婆婆吕氏面上瞄。
吕氏笑容尤盛,只显出和蔼的模样。
“这天色不早,长嫂可饿了?不若这就用晚食罢。”赵樱泓忽而转移话题,提议道。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见赵樱泓竟向她飞快眨了下眼,她意识到赵樱泓果然在试探吕氏。于是也跟着附和:
“长公主提得正好,我练了会儿箭,一下就饿了呢。”
于是便在翠雨阁的廊下设宴,诸多美食一一呈上,众人一面观看公主府禁军校尉射箭,一面用晚食。席间赵樱泓显出别样的热情,询问吕氏喜好,又向吕氏介绍各式菜肴,尤其着重夸了夸公主府的厨师。
“我听闻厨房有一位掌厨,是长嫂安排来的。这手艺可真是令人佩服,尤其是这一道烧鸭掌,真是红亮鲜香。长嫂既然爱吃鸭子,怎舍得将这掌厨送到我们府上来。”
吕氏道:“长公主与六郎大婚,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多加照拂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让樱泓心中有愧,宫中有指派两名御厨在我府上,我怎好再夺人所爱?我们作为晚辈的,也该孝敬长辈才是。嘉郎,你说是不是?”赵樱泓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微笑着点头。
吕氏的神色略有些僵,但她又一次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道:“承蒙长公主关怀,真是倍感温暖。”
韩嘉彦差点笑出声,但她很好地忍住了。
待到宴散,刚过掌灯时分,吕氏一行辞别,走时,她们还带回了一位厨子,一位负责传膳的婢女。
“这厨子和婢女都是宫中下派的,公主怎知她们是韩府人?”立在门口送别的韩嘉彦,望着远处消失在夜色中的吕氏一行车马,悄声询问赵樱泓。
赵樱泓笑道:“我让绿沅仔细观察了一下后厨给吕氏一行供膳的过程,此前我并未吩咐过膳房客人的喜好是甚么,但那位掌厨却十分熟悉该准备什么,她不仅知晓吕氏爱吃鸭子,还知晓韩治的幺女不能吃虾蟹,否则会出疹子。
“此外,移步到翠雨阁的时候,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彼时其母杜氏不在身边,带她的嬷嬷在一众婢女中就选了那个传膳的婢女,绿沅亲耳听到她们在净房门口悄声讨论你我的私密之事。”
“长公主真是聪颖智慧。”韩嘉彦由衷地赞道。
第六十八章
一更天已然快要过去,韩嘉彦紧赶慢赶地出了公主府,到撷芳小院更衣,准备晚上的针灸。
今日许是因为长嫂来访之事,长公主专门留了她一段时间,二人在雪蕊院的书房交谈了一阵。长公主专门询问了她的身世背景,问得很细。末了,感叹道:
“今日若不是你长嫂提起这些,我还不知你竟有这样的经历。”
“长嫂主动向您提起此事?”韩嘉彦感到怪异。
“是,但我也想听一听你的说法。”赵樱泓见她神色有异,解释道。
“我的说法……长公主,我长嫂她恐怕不会向您提起我们刚入府时,他们是怎样欺辱我与娘亲的。”韩嘉彦冷笑道。
赵樱泓眸光一凝,顿时明白了吕氏的意图。
她主动提起此事,是为了让赵樱泓先入为主,留下一个兄嫂心疼幼弟的印象。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往后吕氏还需多跑几趟公主府,与长公主处好关系。
如此,哪怕长公主听韩嘉彦提起当年刚入府时的事,她也会认为是韩嘉彦小题大作,亦或是因尚公主断了前途而怀恨在心,故意抹黑兄嫂。
这样一来,不会影响到长公主与韩家之间的关系,以后韩家借助皇亲身份还能继续向上攀附,永保富贵。
他们拿准了长公主无法轻易和离,故而哪怕影响到了长公主与韩嘉彦之间的关系,也无所谓,只要这段婚姻存续下去,韩家的地位就能一直稳定牢固。
他们认准了长公主对这段婚姻本就不情不愿,对韩嘉彦也冷漠疏离,因此也没太多顾忌。因着他们已经通过安插在府内的眼线,知晓赵樱泓和韩嘉彦婚后始终不曾圆房的事实了。所以谋划掐准时机,在这段时日里争取到赵樱泓的信任。
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老辣,但奈何赵樱泓本就打算清除府内的眼线,被她不幸撞上。
再加上有些事她无法控制,比如她带来的妇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如此便出了纰漏,让聪慧的赵樱泓看出了破绽,故而不仅折了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甚至连此前吕氏苦心给赵樱泓植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反被冲垮动摇了。
这就是为何待吕氏一行走后,赵樱泓要找韩嘉彦详谈的缘故,同样的往事,她也要听一听韩嘉彦的说法,要确认吕氏是否有诓骗她。
“你娘亲的事,我很遗憾……不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赵樱泓最后询问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温暖,她本就知道赵樱泓心地善良,白璧无瑕,今日更体会到了她的悲悯之心。她揖手道:
“多谢长公主费心,我娘亲的事,这么多年仍然查不清,我心中这道坎虽然过不去,但也别无他法,唯有……让时间磨平内心的不甘了。”
她当然会继续查,但她不想让赵樱泓卷入,也不想让外界知晓韩嘉彦仍然抓着此事不放。否则,若娘亲的事真有内幕,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赵樱泓并未坚持,尊重了韩嘉彦的意愿。谈话到此为止,长公主也委婉送客。韩嘉彦这才得以脱身,立刻赶往撷芳小院更衣。
她一人分饰两角,不论白天黑夜都围着赵樱泓转,已然感到有些疲倦了。她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哪天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混淆燕六与韩六的角色,用错了假声与真声,亦或是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直接导致身份暴露。
这想法着实让她冷汗直冒,更觉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也许,七日针灸之后,真该让燕六消失一段时间了,否则她再这样没日没夜地耗下去,总有一天要出错。
当她一如过去的几个夜晚一般潜入长公主的寝室时,赵樱泓已然褪去了衣衫,裹着锦被在候她了。燕六在床榻前躬身一揖:
“三娘夜安,燕六来了。”
“上榻来。”赵樱泓回道,语气听上去似是有些疲倦。
燕六除履上榻,跽坐于赵樱泓身侧。后者望了一眼燕六,然后便阖上了眸子,轻声道:
“开始罢,今夜针灸完了,你就早些回去歇着,我不想你夜夜奔波劳累。”
她今夜颇显疏离,且有心事,面对燕六,神色中有着无奈与愁闷,但眸光缱绻依旧。
燕六多少能体味她的心境,她今日见到了韩嘉彦射箭,被其箭术折服,又听闻韩嘉彦的身世凄苦,心中对这位驸马愈发愧疚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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