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六驻足片刻,似是不舍,又似是要等赵樱泓上榻安眠。但最终她还是在赵樱泓的注视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韩嘉彦在刚刚赁下的小屋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恍惚转醒。昨夜她回到小院时,师兄还在,还给她准备了饭食。她吃下后就睡下了,话都没说几句。
今日她恰好轮空,不用去资善堂当值,故而算是难得空闲了下来。师兄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还帮她挑好了水,灶上也喂了柴。
韩嘉彦于是自己烧了一大锅水,就着热水泡了个澡,梳洗了一番。
待她收拾完毕,换上了早先自己出公主府时穿着的衣衫,这才发现师兄给自己留了一张字条,就压在桌面上的砚台下。
她取出来展开一看:【今晨丹至,得希蕴新信,念佛桥落水歌伎一案有新进展,我去追查,查明后再与你详谈。】
咦?师兄竟然将那念佛桥落水歌伎的案子和曹希蕴提了吗?也是,曹道长人脉广博,消息灵通,从她这里兴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线索。
韩嘉彦想着自己今日无事,也不用急着回公主府,就趁此机会去查查龚守学父亲暴毙之事。这事也拖了好长一段时日了,得尽快提上日程了。
她出了门,往附近坊市吃了朝午食,顺带赁了一匹马,往外城西,金梁桥东而去。
过金梁桥,老远就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白灯笼,她向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下,确认这户人家就是龚家。
龚家是汴梁本地人,在城外有田庄祖宅,据说龚家老父已经运到祖宅旁的祖坟下葬,龚守学一家人都在祖宅守孝,唯有龚守学三不五时还会回这处城里宅院居住,因着开封府的同僚办案都得请教他的意见,他离不开身,即便是去职戴孝,也要时时处理案情。
适逢她今日来此,龚守学正好在家中,韩嘉彦想了想,也不打算做甚么遮掩,直接敲响了龚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小厮,韩嘉彦揖手道:“在下韩嘉彦,唐突拜见龚况知,烦请小郎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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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韩驸马?小人失敬了。”小厮惊奇拜道。
看来前段时间的长公主大婚,已经让汴京城人人都识得韩嘉彦是谁了。
韩嘉彦含笑再次揖手,显得十分温和谦恭,不以身份自居。
“驸马不必多礼,郎主有吩咐,如有客人尽管带入相见,您请随我来。”小厮立刻侧身相请,韩嘉彦随即步入其内。她心道这龚家恐怕每日都络绎不绝,否则寻常人家怎会有这样的规矩?
小厮一面带她进入,一面与她交谈。韩嘉彦从他口中知晓自己算是来得迟的,中午这会儿没甚么人,龚守学正在午休。等到了午后,还会有一批人来。
小厮将她带到书房门口,通报一声后,龚守学很快出来迎接。他也没想到驸马竟然会突然来见他,让他感到措手不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驸马驾临,在下有失远迎。”他深深一揖拜道。
韩嘉彦打量了一下他,一身素服,额上还绑着白孝带。确如师兄向她形容的那样,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双鹰隼眼睛,但是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发青,面颊凹陷,大约近期其父去世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况知兄节哀,某此前听闻令尊西行,今日偶然路过你家门口,便进来拜谒上香一番,未曾事先递上拜帖,实在唐突了。”韩嘉彦揖手道。
龚守学感到惊奇,驸马可是韩府六郎、新科进士,和他也素不相识,是从何处听闻他的事的?
“驸马心意,龚某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驸马竟也会听闻龚某这样的无名人物,实在是惊奇。”
韩嘉彦知道以他这种追根究底的性情,必然会十分在意自己来此的原委与目的,故而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托出:
“诶,况知兄谦逊了。你在汴京城颇有美名流传,人人都说你有包龙图明断之力。韩某此前在太学就听闻你破获太学后山盗贼一案的传说,后来座师范龙图也对你推崇备至,关于你的事,韩某也是从座师处听来的。”
原来是从知府范百禄处听来的,龚守学确实曾经是太学生,在太学破过一起盗窃案。范百禄也正是因为元祐六年知贡举有功才被拔擢为权知开封府,确实是韩嘉彦的座师。于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韩嘉彦并未撒谎,范百禄确实和她提过龚守学,不过是她主动问的,而非是对方主动提的。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彼时那起契丹商人被杀的案子刚刚发生,浮云子被龚守学盯上,韩嘉彦听闻后,趁着范百禄巡视太学的机会,向他打听了一下龚守学。
龚守学与她又寒暄几句,随即便带着她往家中祖堂上香拜谒。待拜谒结束,又请她至厅中饮茶闲聊。
“说来也不怕况知兄笑话,韩某自幼就很想做开封府的刑名推官,明断悬案,抓捕凶徒。我还真有些羡慕况知兄呢。”韩嘉彦呷了口茶,搁下茶盏笑道。
“哦?驸马怎会有这等想法?”龚守学颇感兴趣地问道。
“开封府曾经出了不少悬案,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大人们也说来吓唬小孩子。我那时年幼,甚么也不懂,但儿时听娘亲给我说故事,说了很多包龙图断案的故事,心中异常钦慕。现在想想,不过是儿童心性罢了。”
龚守学却被她这话勾起了思绪,回忆道:“师茂兄与我经历真是相似。只是某年幼丧母,与我讲包龙图故事的人是家父。若不是受到家父影响,我也不会选修律学,放弃成为上舍生而直接出太学谋职了。”
龚守学读书那会儿,还是先帝的熙宁变法时期,那会儿的科举规矩与现在不同,太学生大多不参加科举。
他不禁又念起已故的老父亲,唇角微颤,眼眸含泪,终究是强行忍住了悲痛,未曾在韩嘉彦面前失态。说这话时,他对韩嘉彦的称呼已经从“驸马”转为了“师茂兄”,因着韩嘉彦短短几句话就拉近了与他的距离,令他颇感亲切。
韩嘉彦柔声询问:“令尊是怎么突然间就西行了?想来他年岁也不大,似乎本来还很硬朗康健。”
提到这个,龚守学不禁捶打扶手,顿首慨叹:“都怪我忙于公务,疏于陪伴,才会酿此悲剧。家父本来身子就不好,患有消渴症,双目近盲,家中也一直请大夫看着,吃着药调理。那会儿家父还能走动,眼前也能模糊视物,故而每日总会跑出去,找些和尚道士寻医问药。家里人几次三番劝说无果,只得派了个小厮随时看顾他。
“他虽然每天捣鼓些草药、法术,倒也身子尚可,绝未到行将就木的地步。那些和尚道士也不害人,我们为了周全,都去打听过他与谁来往,那些人绝不害人,只是也医不好他。
“奈何就从上个月中旬起,他某一日趁着小厮不注意独自出去了一整日,将家里人急坏了,纷纷在外寻找。好在傍晚时分又回来了,见他无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问他去找谁了,他却说谁也没找。事后我们都去问过,那些常常往来的和尚道士都说没看到他那日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不愿吃药了,说那些药吃了会加速病情恶化。不论怎么劝都不吃,就算强行喂下去,也会吐出来。也不出门去寻访那些和尚道士了,终日里将自己关在屋中,念叨着甚么奇奇怪怪的咒语,还会烧符纸、喝符灰。
“我那时候忙于公务,想着他当是迷信又固执的老毛病犯了,他能不出去乱跑也是好的,不吃药就不吃药吧,等忙过了这一阵,再劝他一定要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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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曾想……他的病情就这样急遽恶化了,只是两三日的工夫,就卧床难起,第四日就奄奄一息,开始交代后事,终于是没能挺过第五天,就这么去了……”
说到最后他已然无法压制情绪起伏,哽咽难语。
韩嘉彦一时沉默,半晌,等他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揖手道:“况知兄节哀,长者已逝,子孙安康快乐,才是他们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
“唉……是我不孝,多谢师茂兄,自从家父过世,这些话我也不曾对外人说过,今日不知怎的,觉得师茂兄真是亲切,竟都对你说了。”
韩嘉彦想了想,站起身来,郑重道:“况知兄,某早些年因着身子虚弱,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也随着那里的道长学过一些岐黄杂术,粗通一些药理医理,某方才听你描述,令尊有饮下符灰,不知某是否能去瞧瞧这符灰。”
“师茂兄的意思是,这符灰中有蹊跷?”龚守学摇头道,“某也曾这么想过,也请大夫瞧过,大夫说那浮灰就是很正常的纸灰,没有任何有毒成分。我也试着用这纸灰掺在鱼食之中喂鱼,那些鱼也都好好的。”
“尽管如此,某还是想去令尊房中看看,令尊短时间内身子急遽恶化,这是很反常的。总该是有原因的,若是真有歹人害了令尊,况知兄怎能不管不顾呢?”韩嘉彦坚持道。
龚守学闻言眸光微动,亦站起身来,向韩嘉彦郑重揖手下拜:“师茂兄说得有理,某这些日耽溺于苦痛之中,对家父之事已然有些逃避了。此事确有蹊跷,只是某一直不愿去面对。家父的屋子、物品都还原样保留着,我们打算等守丧期过了,再收拾。师茂兄请随某来。”
第六十章
龚守学推开了其父的屋门,请韩嘉彦入内。
韩嘉彦一步跨入,环视四周。左手侧是寝间,中央间堂是起居间,右手侧则是文房。
一入屋内,一股强烈的艾蒿味道扑鼻而来,尚未入春,离熏艾草的时节还远,这屋子里怎会有股这么浓烈的气味?
而间堂起居间,入门正当面挂着一幅钟馗像,下方的供案上摆放着一个圆腹三足的瓷质大香炉,内里似是有艾蒿燃烧后留下的痕迹。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龚守学解释道:“家父生前每日都会熏艾草,说是要驱邪,他非说自己身上这病,是中邪了,吃药吃不好。这气味久久不散,一直到现在都还有。”
韩嘉彦点了点头,举步往左手边的寝间而去。床榻之上,被褥都卷起来堆在角落里,露出床板。
“那都是家父生前睡的被褥,有些实在污秽的,家人都已拿出去烧了。留下的这些,都是干净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韩嘉彦闻言,询问道:“冒昧问一下,令尊病重时的病状是甚么样的?这关系到病因的判断。”
“大夫说就是消渴症引发的全身衰竭,家父当时日日手脚颤抖不止,双腿浮肿,下白尿,浑身疼痛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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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沉思,又问:“令尊烧的符纸、熏屋子用的艾草是哪里来的?还有这幅钟馗像是之前就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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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纸、艾草就是那日他独自出门,从外面带回来的。带回来一大把,藏在屋子一角,每天取用一些。后来艾草用光了,还催我们去市场上采买,这又不是季节,家里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这钟馗像也是他一并带回来的,问他在哪儿买的,他也不说。”龚守学道。
韩嘉彦的目光略过床榻对面的桌案,其上摆着日常喝水的青瓷茶壶与茶盏,还有一鼎小香炉,香炉里有些白色的残灰。
韩嘉彦询问道:“某冒昧检查一番可否?”
“师茂兄请便,不必在乎礼节。”
韩嘉彦先是捻了一小撮香炉里的灰在手里研磨观察,询问道:
“这就是烧符纸的炉子?”
“是,应该是。”龚守学应道。
韩嘉彦眸中闪烁思索怀疑的目光,随即从怀中取出了白叠布巾帕,擦了擦手上的灰烬,接着叠好垫在手上,打开壶盖,往里面一瞧,还剩下小半壶白水,扇风嗅了嗅,除了淡淡的茶香,没有任何特殊的气味。
“这壶里的水还是令尊生前时装入的吗?”她问道。
“是,都是家里人烧的水灌进去的,我们也没处理,就搁在这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检查了一下茶盏,依旧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随即转变思路,穿过间堂,往文房而去。一边走一边问道:“令尊病重时可还动过文墨?”
“哪儿有那个气力动文墨,家父本来眼睛就近盲,已然好些年看不清字迹了,写字读书都非常困难。”
确如他所说,整个文房都染了一层灰,表面上的薄灰是家人打扫后,近期留下的,而书架内里的书明显很长时间都没动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书也有很久没晒过,不少都发霉了。
桌案上的砚台非常干,挂着的毛笔也都炸开毛尖,纸卷堆在画缸里压根不曾裁剪,也未见任何信笺摆在手边。
“令尊是做什么的?”
“家父身上亦有功名,但也只是个举人,在开封府做吏员。他是开封府二十余年的老吏,经历过无数任知府,其中就有包龙图。”
“怪不得。”韩嘉彦点头,“况知兄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于是韩嘉彦又回到了间堂,站在那幅钟馗像下,仔细观察这幅画像。绘画者落笔极为细腻,钟馗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画像栩栩如生,横眉怒目,极为威武,甚至于有些骇人。
但奇怪的是,这幅画没有任何落款。韩嘉彦仔细端详这幅画,总觉得这笔触观感似是在哪儿见过。猛然想起她师尊平渊道人留下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残画,登时眉头蹙起。
怎会如此巧合,是我看错了吗?她怀疑起自己。
“况知兄,某能将这幅画拿下来仔细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师茂兄稍等。”龚守学去了院子里,不多时拿回来一根撑衣杆,将那幅画从高处挑了下来。
韩嘉彦又仔细看了看这幅画的背面,装裱精细,镶边的绫绢是上好的材质,手法很老道,是个行家做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可以表明这绘画装裱之人到底是谁了。
韩嘉彦将这幅画卷起来,道:“况知兄,我现在有些想法,这画我觉得有些熟悉,但心中不大确定,我得拿去太学画院找人鉴别一下,不知可否?”
龚守学在随着韩嘉彦勘察的过程中,心中也逐渐升起了重重疑虑,此时韩嘉彦开口,他立刻答应道:
“当然,师茂兄大恩,某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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