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时亮时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身下软软的,身上还盖了被子,他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外伤都处理好了,但他这个——”
“把那个拿过来。”
“……少主,请三思啊。”
“去拿。”
江少栩昏昏沉沉的,根本醒不过来,思绪一断,就又一梦黑甜。
这一觉,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究竟有多久,悠悠转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有个陌生的青年男人,一直守在他床边,见他睁眼,立刻便端了水上来让他润润嗓子。
江少栩多一个字儿都没问,拿过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灌得他直呛嗓子。后来那男人又给他带了粥和小菜,他饿得眼冒金星的,也不管别的,上来就干饭,连吃了好几大碗。
他身上的伤口都上过药了,也打了绷带,身上应该是被擦过,血污都没了,衣裳也是全新的。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房间,再看看那男人。
“江公子,您唤我方胜就好。”男人话不多,拢共就说了这两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嘱咐我。”
江少栩话更少,有饭送他就吃,有水递他就喝,也不多问,也不多想,就这么缓了两天,缓过来点儿精神气儿,这才开口问那个方胜,问他是谁,这里是哪儿。方胜不答,他也就没再问过第二回。
如此住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他这觉终于补得足足的了,晚上闭着眼睡不着,正眯着呢,忽然听见房门有推动的动静。
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进来,进来在他床边安静地站了站,站完又弯下腰,想给他掖一掖被子。
这一弯腰,俩人的视线就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撞到了一起。
有斑驳的月光,透过枝杈间,顺着窗沿儿映进来,照亮了杜如喜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借着月光,他也看到了睁着眼正望着他的江少栩。
“……”杜如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江少栩一把揪住他袖口,翻身就下了床。
脚一沾地,人还有点眩晕,江少栩攥了攥手心儿,手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他干脆也不用拳头了,直接照着杜如喜额头,一个头槌就砸了过去。
这一下是使了大劲儿的,杜如喜被他撞得疼哼了一声,整个人朝后跌去,后背狠狠撞到墙上,又带倒了旁边的立架,连人带架子咣里咣当倒了一地。
江少栩也疼啊,疼得他直捂脑门,人也跟着晕了一下。
“杜如喜,我告诉你。”他伸手扶了下床柱,说话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你敢靠近我,我就打死你,我说到做到。”
第55章
杜如喜像是摔愣了一般,隔了半天才挣扎着站起来。
架子也被带倒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散了一地。他垂着眼帘儿,盯着那一片狼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脸,嘴唇动了动,轻声道:“你身上有伤,喝药。”
屋里没点灯,乌漆麻黑的,江少栩一开始没注意,这时才看到桌子上有一个小药碗。他想都没多想,直接一抬手,把桌子和药碗全打翻了。
药碗哗啦啦碎成了三四片,药汤一半洒在地上,另一半泼在杜如喜的衣衫下摆上。
“滚,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江少栩深呼了一口气,“带着你的药,还有你的假好心,一起滚。”
这回杜如喜低着头发了更久的愣,久到江少栩耐心都耗尽了,正要再一次动手,他才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捡起碎片,默默转身出了屋。
杜如喜一走,这便轮到江少栩坐在床上呆呆地发怔了。
这大半个月,所有的坏事一件一件接肘而来,一股脑地全砸在江少栩头上。身上带伤,他有觉就睡,有饭就吃,他自顾不暇,就没空想别的,他得活命,他没那个精力。
可现在却又不同了,他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墙,看上去神情专注,实际上什么都没看进眼里。他很努力地思索了,可又什么都想不通。
他愣怔怔的,忽然多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
他起身想收拾东西走人,站起来了才发现他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他身上现在穿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原本那身被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床头。
他把衣服抖落开了,下意识去摸腰带上随身挂的腰牌,但没摸到。他愣了一愣,又把衣服全摸了个遍,还是没有。他低头在床上吭哧吭哧找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这身白衣是重华的,腰牌也是重华的,但他不是了。
他顿了一下,把白衣又放回床上,安静站了片刻,就转身离开了。
屋门一推,外头站着愣着神儿的杜如喜。
俩人对看了一眼,江少栩话不多说,扭头就顺着回廊往院外走。
杜如喜慢他两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廊下静悄悄地行夜路,江少栩走了十来步,忍不住回了头:“你有毛病?跟着我干什么,我想去哪儿你拦得住?”他转回头,闷头往前走了好几步,杜如喜和他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又跟了上来,他再一次回过头,神情凶狠,“你敢再跟,我就打折你的腿。”他皱着眉想了想,“还是说,你连你不会武功这件事也是骗我的?”
杜如喜苍白着脸,没有回话。
江少栩不再理会他,一直走到院门口。
院门是严严实实地关着的,他上手推了一把,果然锁住了,推不开。
不远处,方胜带着几个手下人,从院子角落悄无声息地现了身。杜如喜没下指令,他们便离得远远的,没人靠近。
院门出不去,以江少栩现在这个状况,院墙又翻不出,旁边还有人负责监视。他觉着累,身心俱疲,站不住,就原地蹲下了,两只胳膊架在膝盖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
杜如喜走近两步:“少栩,跟我回屋吧,你伤势未愈,需要休息。”
江少栩蹲在那里不说话,杜如喜又试探着走近两步:“你现在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没人能再伤你,我不会再让别人伤你。你……你好好把药吃了……我……我有很多事要解释给你听。”
杜如喜离得有些近了,江少栩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瞪得有些泛红。
“我有我的苦衷。”杜如喜呼吸紧了紧,低声道,“你受的苦,遭的罪,我会全部补偿你。”
江少栩瞪着他不言语,杜如喜不敢再动,侧目朝方胜那头看了一下。
这几日都是方胜近身照顾的江少栩,两人未曾多言,可总归有几分熟悉。方胜只身挨近了,江少栩也并未难为他。
方胜弯下腰,试着去扶江少栩:“江公子,治病为先,身体最是要紧,我送你回去罢。”
江少栩一开始没动弹,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冷不丁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方胜愣了一下,江少栩看着像是也有些愣住,但还是道:“你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方胜不明所以,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杜如喜。
江少栩晃了一晃,慢慢站起身,一把抓住方胜胳膊,神情都变了:“‘治病为先,身体要紧’,你重复这一句。”
第56章
许是江少栩的脸色实在是难看,方胜没敢言语,垂下头倒退了半步。
倒是杜如喜在一旁怔了一怔,然后表情明显一晃,之前一直望向江少栩的眼睛忽地躲闪了一下。
江少栩捕捉到他这个神色变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脑子傻,他只是对自己人从不设防。
“杜如喜,你……你竟然连这种事情,也拿来骗我?!”江少栩简直不敢置信,手指着方胜,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杜如喜,“你看病的那个大夫……是不是他假扮的??”
当初杜如喜说自己不能人事,只能靠江少栩来医治的时候,请来的那个大夫,看模样,明明上了点年纪,可说话声音却显得有些年轻。江少栩这才会多看几眼,对那个大夫有点儿记忆。
那时候,那大夫就曾说过“治病为先,身体要紧”这句话,声音和现在的方胜相差无二。
原来不光身份是骗他的,乖巧听话是装出来的,即将订婚的事情只字不提,就连最开始得病都是在愚弄他,甚至还找来了手下人一起演戏给他看。
图个什么呢?就图把他当个傻子耍,把他当成床笫间一个好摆弄的玩意儿,一路同行,又能取乐,又能泄欲。
可笑人家拿他当乐子,他对人家付真心。
江少栩怒目圆睁,一时之间僵在原地,一双眼睛拉满了血丝。
“少栩,你听我解释。”杜如喜面色惨白,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抓住江少栩的手,“我没有……我……”
他想辩解,可撒的谎太多,竟不知该从何开口。他心脏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但他还是撑住了,他不能乱,他得撑住。
“少栩,我对你……”他死死抓住手里的手,“是真——”
江少栩也不知从哪里爆出的力气,抡起一拳,狠狠地砸向了杜如喜的脸:“你放屁!你个王八蛋!!”
“你还算是人吗?!”杜如喜被一拳揍翻在地,江少栩对着他小腹又重重踹了两脚,“我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我的?!你还有心吗??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少主!”方胜和远在一边的几个手下想冲过来拦一把,杜如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朝手下人摆了下手,再转过脸,脸颊红肿,嘴唇被那一拳砸得磕破了皮。
他蹭了蹭唇边的血,站直了腰,垂了眼帘儿:“对不起,我……”
“你没资格说‘对不起’。”江少栩当胸一脚,又将他揣倒在地,“你那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选择了沉默,那你现在就没有说话的资格!”
杜如喜被踹得狼狈摔倒,后腰撞在身后的石墩子上,整个人痛苦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
“我没有让你为我作伪证……我只是需要你那时候为我说一句实话。”江少栩赤红着双眼,连连出手,牵动了身上的伤,气息不稳,“杜如喜,你这辈子……说过一句实话吗?”
他说话声音都发颤,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在他最难最难的时候,他最亲近的人没有为他挺身而出,他最仰赖的师门不肯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待人赤诚,最后却换来如此结果。
他的师门因为他遭受非议,他的好友葬身火海,他谁都没救出来,最后还背负了灭人满门的罪名。他真心相待的人把他当傻子戏耍,谎话连篇,转脸和别人订了婚约,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弃之如敝屐。
“你究竟……是为什么。”江少栩想不明白,一步步走向杜如喜,他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我从始至终真心实意地待你,不曾亏欠于你,你到底为什么……要骗我。”
眼前景色几乎融为一体,江少栩忍不住闭了眼,一颗颗眼泪从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杜如喜怔怔地看着江少栩,摇晃着爬起身。他脚下有些踉跄,还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朝江少栩伸出手,那泪珠落到他指尖,他仿佛被烫了一般缩回手。
江少栩缓缓睁开眼,一张灰败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江少栩颤声道,“杜如喜,你不配。”
第57章
杜如喜表情僵硬地站在江少栩面前,看着他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他脸上痛苦不堪的神色,一时竟无计可施。
杜如喜有一瞬间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是失神地站在那里,久违地露出了少年人的慌张来。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迷惑。他八岁的时候就成为了药谷的少主,十二三岁学会了理账,十六那年就能掌管药谷的账房流水。他小小年纪就在尔虞我诈中寻到了生存之道,他仅凭着遗孤的身份,和众多势力勾心斗角,最后羽翼渐丰,渐成气候。
他能应对这些刀不见血的杀戮,甚至能称得上是应对自如,可此时却没法面对江少栩如此直白而强烈的爱恨。
江少栩质问他的话,他答不出。他最初接近江少栩时,确实只是起了逗弄的心。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会因为对方的泪水而慌张,会因为对方的痛楚而心痛。他在两个人的日夜相处中,不知不觉间再难移开视线,可彼此走过的每一步路都踏在了谎言之上。
他不是故意想去伤害江少栩,只是伪装和欺骗早已刻在了他的本能之中。无论对谁,他总是习惯性的藏好每一张底牌,他精于算计,每一张牌能换回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他装出乖巧的模样来,能换到江少栩的青睐有加。他扮作病弱,能骗得江少栩的同情照顾,他再装得过火一些,最后还得到了一个心仪的床伴儿。
他一步一步地骗,骗得江少栩心甘情愿地围着他团团转,甚至还在危急时刻,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护他周全。
他骗到江少栩肯为他付出生命,骗到了一整颗真诚热枕的心。
杜如喜捧着这颗心,却不知该拿什么去换。从小没人教过他这个,他不是不知道以心换心的道理,他只是不信。
人心是最脆弱不堪、最善变的东西,他不屑也不愿交付自己的真心,却又贪心地想留住别人的,最终只能拿出更多的谎话来,一层又一层地严实包裹住那意外得到的赤诚之心。
可谎言终究只是谎言,一旦戳破了,便是层层爆裂,什么都留不住。
“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杜如喜,你不配。”
杜如喜晃了晃身,终是绷不住了,一刹那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他狭长上挑的眼尾是红的,眼睫毛颤得厉害,嘴唇也抖了抖:“我……”
他吐出一个单字,忽然猛地闭上了双眼,他抬起手,重重擦掉唇边的血迹,再一睁眼,神色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如果打我能让你出出气,我就站在这里不躲不动,你尽管动手,打个痛快。”杜如喜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起来,强行保持着镇定,“我欠你的,我会一样一样赔给你……重华回不去,你就留在药谷,我……我之前瞒着你的事情,都会告诉你。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我一定会帮你渡过这个难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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