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别的,只为腹中毕竟是个生命,骨血连心,纵然再冷血也无法一夕之间拿定主意。
而这摇摆不定中有没有萧越的原因,沈砚书并不想深想,夜晚还依旧入梦的人,若是白天还要想起,那就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一路向北,走到江水上游,沈砚书终于停了下来。这时距离沈家也有几座城的距离了,小腹若是没有束腰都要明显突出一块来了。
入夏了,烈烈的太阳下,江水湍急而澄澈。
江水旁是块农田,正是劳作时节,皮肤黝黑庄稼汉杵着地,扎着干脆发髻的妇人们蹲在地上除着草,幼童则嬉戏着,各处找着乐子。
男孩偏爱玩泥巴,女孩则偏爱采撷漂亮的,如绿叶,如红花。
她们采了也不做什么,就走到江边将花抛开,任花红绿叶随着江水流。
大约怀孕后都会激发父母的天性,即使平日不喜欢小孩的怀了孕见到小孩都会露出会心一笑。
沈砚书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小孩,他以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得知有了身孕后日日愁苦奔波,更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
而现在他看着身着花布衣幼童带笑活泼的脸,听着悦耳动听的声音,他想他应该是喜欢的,尤其偏爱女孩,那样天真活泼的性子,那样娴静中透着灵动的品貌,很难不让人喜欢吧!
沈砚书控制不住摸上自己小腹,不禁设想自己腹中的孩子如果能顺利生下来,会是什么样子?
性子会像他吗?还是会更像萧越?
长相呢?会如他这般平平无奇,被夸也只能勉强挂上清秀二字,还是如萧越那般容貌俊秀,名动上京。
若是像沈钰也挺好的,不是都说孩子像舅吗?
沈钰那人没什么可取的,也就长相上乘了。
伤口久了总会结疤,伤痛久了也总会习惯成自然。
经过近3个多月的沉淀疗伤,再想到萧越,沈砚书心脏终于没那么痛了。
虽然还是会如针扎般细细密密疼上半天,却再也不会如刀戳剑割般疼了,心态也平静了很多。
沈砚书乐观地想,即使能平静距离遗忘也就快了,总会走出来的不是吗?哪有伤口不会愈合的?
可是眼眶为什么又开始酸涩了?
眼泪为什么又掉下来了?
有小孩好奇上前询问,“大哥哥,你在哭什么?”是个小女孩,长得好看,声音也软糯。
“哥哥没哭,只是沙子进了眼睛。”沈砚书转过头,拭去了眼泪。
“那个大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等渡船吗?”
“是。”
沈砚书点点头,等渡船,过岸,找医馆,打胎...
想到最后两个字,沈砚书心脏抖了抖,连带着身子也颤了颤。
心软如他,平日连个小动物都不敢伤害,现在却要亲手杀了腹中之子,沈砚书觉得自己简直是恶魔。
“大哥哥,你为什么浑身发抖,是冷吗?”
沈砚书深吸一口气,定住身影,咬牙点点头,“是啊,江风好冷。”
冷得人发颤,冷得心发疼。
小女孩“咦”了一声,似乎是不解,明明她都被热风吹得流汗了,为什么面前的大哥哥还能冷得发颤呢?不过看着对方消瘦的身影,白得没有唇色的嘴巴,她似乎理解了。
小女孩还要发问,渡船却远远地过来了。
沈砚书朝她抱歉的笑笑,提步走去。
沈砚书不敢等,怕稍微一踌躇就又会犹豫。
已经犹豫够久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沈砚书走得急,他没意识到走出几步后,面前的路已经不是直线了。
腹中小拖累吸取了他太多营养,何况他本就身体虚弱,操劳过度。
总之等他头晕眼花,眼前发黑,脚步踉跄,颤颤巍巍即将摔倒时,脑海中只剩了两个字——坏了。
还好,在他即将与地面进行亲密接触时,有双温暖的大手及时接住了他。
迎着眩目的太阳,沈砚书努力看着那人的脸,良久,在一圈一圈眩目的彩光中,他准确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江缙云。”
再醒来时是在一间农舍。
木床,木门,木桌,木椅,抬头看去一览无余皆是劣质木品。
关不严的门扉半掩着,从床头望去正好能看到院内小灶,小灶燃着火,袅袅炊烟从火焰上的瓷罐孔内缓缓升起。
空气中的味道不大好闻,那瓷罐里的大概是药,随着徐徐烟火气扩散着,原本清甘的空气顿时染上了一抹苦涩之意。
头很痛,沈砚书按着抽痛的太阳穴缓缓坐起来,慢慢掀开身上的花被,两条瘦弱却线条感很好的腿垂了下来。
他记得自己晕了,在船到达前一刻,现在之所以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大约是某个好心的村民将他带回来的。
他还记得晕过去前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可现在那张熟悉的脸并不在,沈砚书也就只当自己看错了。
毕竟晕倒前眼前的场景都模糊地转圈了,看错也很正常。
大约人状态不佳时磁场也会变低,容易看到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只是他的不切实际也太天马行空了,玉云山庄离这山高水远,那人又怎么会出现呢?
愣神片刻,一个身穿花布衣的小女孩推门进来了。
看到沈砚书,她眼前一亮,“大哥哥你醒了?”
沈砚书因为生理性头疼蹙了蹙眉,过了一会才辨认出面前女孩就是他晕倒前同他聊天的小妹妹。
“小…”嗓子有些干,沈砚书刚吐出一个字,小女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冲着外面喊道:“大夫哥哥,大哥哥醒了。”
“大夫哥哥?”沈砚书动了动嘴唇,小声念道。
脑海闪过一张熟悉面孔,就在沈砚书质疑晕倒前看到一切都是真的时,江缙云一身黛青色,风尘仆仆从门外跑了进来。
对,没错,是跑,认识江缙云这么久,他永远温和从容,似这般失态还是第一次。
“沈公子,你醒了。”江缙云初进来时眉头还是微皱的,走了两步脸上就带上了笑,眉间上扬着,像是一个终于解出问题的小孩,神情不由自主放松着。
农舍房间不大,从门口到床边不过数十步,就这么短的距离,他的眉头彻底松开了,眼睛亮亮的,里面包含着多种情绪,惊喜,兴奋,高兴,放松。
江缙云眼睛本就柔,睁着时仿若小河流动,此刻泛着光,便如同河中倏然射进了亮光,很亮眼很好看。
“江公子。”沈砚书干涩开口,“你怎么在这?”
活泼的小女孩邀功似的插着嘴,“大哥哥,你晕倒前就是这位大夫哥哥抱住你的。”
抱,这个词可有点暧昧了。
尤其沈砚书上一段是同男子,是江缙云师兄,还不小心被江缙云撞到过。
两人不约而同僵了僵,片刻江缙云才故作淡定开口,“沈公子不记得了?你晕倒前不是还喊了我的名字。”
沈砚书凝眸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江…”
沈砚书还要说什么,却被江缙云挥手打断了,“有什么事等会再说,你身体弱,我让花姨给你炖了只药鸡,你先吃了再说。”
小女孩应该是花姨的女儿,听到这话很有眼色地跑了出去。
“你先休息。”江缙云颇有深意地看了他消瘦的身子一眼,若不是关系不方便,沈砚书都要怀疑他会上来替自己盖被子掖被角了。
“我外面还有病人。”江缙云收回目光,转移着话题,“等药好了,我来看你。”
沈砚书吃了自逃亡路上以来最温情的一顿饭,鸡汤很热,农妇的热情更热,小女孩叽叽喳喳在一旁打岔唠嗑,歪打正着让沈砚书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日暮西垂,江缙云才回了屋,小地方没有大夫,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大家自然是感恩戴德的求着。
医者仁心,江缙云不忍离去,只能不断拖长着义诊的时间。给沈砚书的药也是热了再热,直到干得只剩半碗了,他才姗姗然带着药回了屋。
屋内,小女孩还在陪沈砚书说话,娇俏童声高声碎碎念着,沈砚书的声音偶尔穿插其中。
“小花。”推开门,江缙云喊了一声女孩的名字。
“哎。”女孩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朝江缙云跑去。
“你先出去玩会,大夫哥哥有话要跟大哥哥说。”江缙云左手端碗,右手摸了摸小花的头。
“好。”女孩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因着女孩一下午的碎碎念,沈砚书没时间思考江缙云为什么出现,突然的出现和萧越有没有关系,所以当两人再打照面时,他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江公子,多谢你。”
“没事,我与沈公子是朋友,帮忙也是应该的。”
应该?
沈砚书唇边泛起一阵苦笑,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应该的?父母尚且能不顾亲情,爱人尚且能袖手旁观,一个朋友却对他说应该。
不可避免地,沈砚书想到了萧越,不仅因为江缙云宽容的态度,还因为江缙云本身。
他们就是通过萧越认识的,江缙云同萧越关系还那么亲密,产生联想也是正常的。
不过,沈砚书并不会因为这个,就对江缙云疏远膈应。
不说江缙云往日种种的细致,善解人意的性子,就凭他救了自己,也足够沈砚书感恩戴德了。
“沈公子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多思了。”看出沈砚书走神,江缙云提醒道。
沈砚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里却否定了他的提议,不是他不想如此,实在是做不到。
江缙云看清他眼睛里的惆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药碗端到沈砚书面前,“先喝药吧。”
沈砚书一边伸出手去接药,一边问道:“这是什么药?”
“安胎药。”
江缙云声音平和,仿佛春风吹皱平静湖面,温柔而惬意。
可第二个字出来后,沈砚书却直接被那句话刺了一下,就像温柔的惬意中突然多了一分震惊,柔风中突然降下一道惊雷,将沈砚书的镇静打碎了。
第52章 打胎
脸色一阵不自然,沈砚书掩饰性地偏了偏头。
江缙云是大夫,早在他上午踏进房间时,沈砚书就猜到他可能知道了,只是知道是一回事,直接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还好,这份热源没持续多久,片刻后就消失了。
大约之前脸丢多了,这会儿很快就适应了。
脑海浮现这个念头时,沈砚书先是一愣,随后凝出一抹讽刺的笑意,竟是适应了么,适应被羞辱?可笑,可笑!
“沈公子?”见沈砚书半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一直不接,江缙云提醒道。
沈砚书回过神来,他快速收回了手,抿唇道:“多谢江公子,不过不用了。”
“嗯?”江缙云蹙眉。
“我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沈砚书垂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纤细的手正安安静静交叠于盖着花布的腿上。
“什么?”江缙云仿佛没听清。
“我并不想留下孩子。”沈砚书重复道:“如果可以,劳烦江公子给我开贴打胎药,这也是我来这里的本意。”
江缙云攥紧了瓷碗,似是没想到沈砚书会有如此打算,“沈公子要打胎?”
沈砚书停了一瞬,“是。”
沈砚书继续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看着竟从目光中盯出几抹血色来,那是他亲手扼杀一条生命的血证。
江缙云依旧端着药碗,蹙蹙眉道:“沈公子可是因为我师兄,如果是因为这个,还请沈公子三思,我相信我师兄是有原因的…”
原因?
一开始沈砚书也这么想。
可从那人身披喜服,口吐恶言时,沈砚书就无法这么想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他早就该看清的。
若是当真有过几分真,怎么可能光天化日在那么多人面前羞辱他,怎么可能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旁观,怎么可能给他下药?
只能说,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怪只怪沈砚书愚蠢,身陷局中却不自知。
胸腔升起一阵恨意,却不是针对萧越的。
沈砚书不是个爱推诿责任的,时至今日,比起恨萧越,他更恨自己,恨自己天真,恨自己愚蠢。
更恨...
明明萧越如此对自己,他的心还会因他而跳动,而痛苦...
“不是。”似是为了找回最后一丝零落的面子,沈砚书喃喃道:“我自己…也不想要。”
是啊,他自己也不想要,他也没做好孕育孩子的准备,打掉是最好的。
江缙云还要再劝,沈砚书却坚定道:“若是江公子不忍心,沈砚书也不强求,今日过去,我们各奔东西,只当彼此没见过就是了。”
各奔东西,彼此没见过?
天知道江缙云追到这里费了多少功夫,多少精力。
以往不屑用的资源,从没找过的人他都叨扰了一遍,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会当没见过?
“沈公子,我既然救了你,肯定不会将你弃之不顾。”江缙云表着决心,“至于你腹中孩子…”
江缙云顿了顿,“你身体本就虚弱,这次出走又耗费了太多精力,若是再趁着血气不足之时打掉孩子,只怕会损伤本源,落下宿疾。”
沈砚书垂眸不语。
江缙云知他在思考,继续道:“而且子女皆是缘,沈公子与其笃定不要,不如给自己一些时间仔细想一想。”
想一想?
已经想了3个月,还要想多久?
沈砚书不是没动过留下孩子都心思,可萧越如此算计,沈珩为此丢了性命,他又如何装作无事的将孩子生下?且抚养长大?
室内一片寂静,袅袅的热气慢慢消失殆尽,药碗也由热变凉。
江缙云保持着一个姿势安静地看着沈砚书。
他心里总有个念头——沈砚书会留下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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