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抚上眼睛,他不愿承认,那酸涩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怪和难过。
责怪自己多思,责怪自己廉价的难过...
既然都已经走到这步了,何必在意对方关不关心自己?
若是在意对方关心与否,又何必将事情做绝?
明明...明明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现在做这副样子又给谁看?
明明之前就能猜到会是如此,明明觉得能承受得住...
心脏一阵密密麻麻地疼,沈砚书将身体团成团,在软垫上蜷缩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沈钰对自己的评价——拧巴别扭。
以前他对这个评价还不以为意,觉得坚守自己所坚守的怎么就成了拧巴别扭了?
直到难过遍布整个心脏时,他才不得不承认,沈钰说得是对的!
他总是惯性地执拗。
执拗地认为,执拗的坚守,执拗的装作看不见,执拗的眼睁睁错过,甚至,执拗的认为自己能够接受失去...
在与萧越的感情上,他也总是慢了一步。
在萧越看向他时故作洒脱地转过了头,在萧越放弃希望移开目光时,他又后知后觉回过了头。
心脏为失去和后悔同时擂起了鼓,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可就算重来一次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还是会如此跌跌撞撞,他们还是会互相折磨。
就算重来一次,只要他继续是性格拧巴的沈砚书,一切都不会改变。
人性坚定,如果可以轻易改之,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争端?
此次目的地在南地,南地富庶,按说应当越走越繁华才是,而经过几个镇子后,却越发荒凉起来。
沈砚书瞧着不对劲,趁着夜晚在荒野外休整时, 下车找到了萧越。
他去得不巧。
到地方时凌风正小声和萧越汇报着什么。
“你确定?”萧越尾音上扬,明显是对凌风汇报之事存疑。
凌风神经紧绷着,闻言忙俯身,“我细细探过,并无...”说到这他停了下,似乎接下来的话格外地难以启齿,“错漏。”
萧越握紧了手,背光的身影中有一瞬僵硬。
“爷。”凌风无措地安慰着,“身体要紧,您别挂心。”
“没什么好挂心的。”萧越声音阴冷异常,“不过又多看了一副表里不一的嘴脸罢了。”
沈砚书还是头一次听到萧越如此阴冷的声音,下意识后退半步,踩在了一截枯枝上。
萧越猛然回头,“谁?”
沈砚书没回话,在他张口前,萧越那双锐利的眼睛先一步而至,带着浓浓的警告和危险气息。
“沈砚书?”危险的气息散了散,萧越转身过来,“你来做什么?”
沈砚书干涩开口,“我来找你。”
萧越递给凌风一个眼神,待人退下后,他继续问道:“有什么事?”
沈砚书理了理逻辑说道:“我们行的方向好像不对,目的地是南地,我们好像一直在往西。”
萧越按了按眉心,直白道:“路线改了,我们去西边。”
西边?萧越的驻守地?
一个早已消逝的念头在心头涌起,“你要...”
萧越截断他的话,“是,我要夺回一切。”
夺回一切?
不管这个人之前造了多少势,做了多少搅动风云之事,沈砚书知道,他一直无取代之心,要不也不会在建和帝对其下毒后选择息事宁人,要不也不会在对方步步紧逼中,一而再再而三退步。
而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决绝?
沈砚书忽然想起他与凌风刚才的谈话。
难道是那段谈话?
那段话让萧越心头犹疑彻底落实,就像一个举棋不定的人,终于在旁观者清的提示中果断地落了子。
“这很危险。”没有多想,沈砚书脱口而出。
萧越并不在意,“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危险的?”他冷哼一声,继续道:“就算我不这么做,还不是日日有人混进来想取我的性命。”
沈砚书有些急,“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萧越眼睛微眯,眼底流转着几抹危险情绪。
沈砚书不知怎么说,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一支暗箭和数万支明枪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不一样是因为我这是乱臣贼子谋权篡位?即使得了高位也被人推翻。”萧越缓慢而冷然道:“还是因为庶子之身,德不配位,不符祖宗基业?”
他生气时话不多,更不会说真心话,这次却不知踩到了哪根爆竹,突然爆发了,连珠炮似的说着,好似一个控制不住脾气的小孩。
只不过没人敢真的把他当小孩。
更没人敢把这个小孩的怨念当成玩笑。
“你是担心我连累你?连累你好不容易求取功名却落得个反贼的名声...”
“没有。”沈砚书心内一急,着急正名道:“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萧越目光缓了缓,唇角勾起一抹不轻不重的笑,又阴阳怪气道:“我们又不是一个阵营的,你又何必担心我?你应该担心建和帝才是,毕竟你们才是一伙的。”
萧越这话没错。
作为建和帝的人,或者说表面上建和帝的人,沈砚书应当考虑整个时局,不说保护建和帝,保护正统,也应当考虑自身,考虑如何在萧越与建和帝的争斗中明哲保身。
可此刻他脑海中,只有萧越坚定的身影和前方艰难困苦的层层关卡。
萧越是刚强的,沈砚书应当相信他,可他却只在乎对方安危。
萧越看着他,眉目间多了些嘲讽,“还是头脑发昏,关心错了人,错将对你主子的关心给了我?”
萧越对沈砚书投入建和帝阵营怨念极深,可这件事有太多巧合,或者说故意为之,等沈砚书反应过来,已经只身入局。
他能怪沈钰么?
沈钰只是希望自己开心。
而且那时他已记起了自己的抱负,萧越又是那种态度,除了为建和帝所用,还能以什么方式接近并实现自己的理想?
“并不是这样的。”沈砚书不善言辞,半晌闷闷道。
“那是什么样的?”萧越盯着沈砚书眼睛,似乎对他的后半句话寄予厚望。
然而沈砚书目光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沉默。
萧越眼底涌上一阵失望,拂袖离开,“你若是害怕,便即刻走,没人拦你,或者你早日回京向建和帝汇报,还能抢个头功。”
沈砚书心内一阵沉闷。
看着萧越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孤寂苍凉之感。
他应该追上去,心底有如是念头升起,他应该立刻追上去!
沈砚书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起的,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了上去,扯住了萧越的衣角。
萧越回过头,“跟着我做什么?”
“陪你。”沈砚书简短道。
“你觉得我需要你陪?”萧越冷笑一声,却终究没有撇开沈砚书的手。
于是,月色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远远走着,行着。
沈砚书看着萧越的背影,不住地胡思乱想着,但具体想了什么,却像一团麻线团般,理不清思路。
那夜的月亮很低,那夜的风很凉,沈砚书困得受不住即将倒在柴草堆上时,萧越伸手揽住了他。
晕晕乎乎中,他听到有个模糊的男声,有些抱怨,有些溺爱,“你到底是有多困,这样都能睡着?”
随后他被一双手打横抱起,一只手掌抚在他小腹上,蛊惑人心的声音在月色下低低道:“我不会同他一样。”
那声音很低,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透过他的耳朵说给另一个生命。
有只手抚上他的脸颊,一个微凉的吻落于眼皮上,“其实只要你肯回头,我又有什么原谅不了的?”
第77章 沈珩
沈砚书是在马车上醒来的,他近来越来越渴睡,再睁眼时已是次日中午了。
马车静止着,一行人在外面短暂休息,刚升起的火堆漫过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青色外裳上还罩着一件玄色外衣,外衣上残留着萧越的体温,似乎不久之前萧越还坐在身边,以手揽着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下去。
“提前吧!”马车外萧越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凌风的声音,“爷,此地不属我们管辖范围,贸然提前只怕祸端不日将至。”
“我们时时被人盯着,更改路线定然第一时间传入了上京,祸端早就至了,只是早一天晚一天浮现的问题。”
有短暂的抽气声,似是凌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老师怎么样?”萧越又问。
“宅子被层层包围,我们的人暂时还无法探进去。”
“再探。”萧越简短而锐利,“他对我有忌惮,暂时不敢对老师怎么样?”
在原地走了两步,他吩咐道:“若是探进去,不必等什么合适时机,想法子制造个乱子趁乱将老师带出来。”
“是。”
凌风拱手起身,又问道:“爷,您这么做是因为昨夜真相,还是因为沈公子。”
沈砚书听得云里雾里,正想出来问问,却在最后一句时停住脚步,打消了念头。
“沈公子那样对您,您不恨他吗?”
凌风问完后,空气便是一阵沉默。
外面人好像霎时间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安静,只剩刚刚升起还尚在年幼需要维护的火堆,以及林间啾啾的鸟啼声。
沈砚书呼吸有些重,心一下接一下紧密跳了起来,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良久后,萧越只是淡淡道:“去忙吧!”
沈砚书觉得自己呼吸彻底停了,萧越明明没有回答,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回答。
应当是恨的,沈砚书自暴自弃地想。
一行几人,继续往西行着。
与之前还能有几分轻松的气氛不同,如同一夜间寒潮涌入,众人皆一言不发沉默起来。
马儿呼啸狂奔着,马背上是一张张严峻肃然的脸庞,眉宇之间透着凛凛寒气,一副随时可以与任何人厮杀至鱼死网破的模样。
如果说之前的气氛是偶有窒息,那现在就是完全无法呼吸了。
沈砚书忍了几天,还是准备与萧越谈谈,然而萧越却先一步找上了他。
找之前应当再加个冲字,因为萧越没有敲窗,没有说话,没有任何提示与缓冲,直接冲了进来。
“殿下?”沈砚书脱去外衣躺在软垫上,见人进来,一时有些恍惚。
恍惚之后,他敏锐察觉到不太对。
一直的宽衣大袍换成了一身短袖短打,袖口处系着结,利落干净。漂亮脸蛋上结着冰,一双明目锐利如锋,唇紧紧抿着,一丝呼吸都变得极其轻微,像是猎豹面对猎物的蓄发之势。
“出什么事了?”沈砚书呼吸有些急。
“你留在这里。”萧越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不等沈砚书反应,他继续道:“不远处有埋伏,是冲我们来的,我带人引开他们,你留这里不要动,如果我料得不错,明日最晚辰时便会有人来接你。”
沈砚书心底一阵慌张,顾不得萧越的后半句,只盯着前半句道:“埋伏?谁的人?”
“你心里应当清楚。”萧越道:“不然这几日也不会这么安静。”
“建和帝...”人在生死关头很容易沉默寡言,沈砚书也不例外。
“不管内里如何,你们表面总是一起的,他们不会为难你。”萧越说着转过身,朝外面走了两步。
怕萧越就此离开,一去不复返。
沈砚书仓皇下床,“别走,我跟你一起走。”
萧越没有转身,语气平静道:“本来是要带你一起走的,但是这次人太多了,我们尚不能自保,更别说护住你了。”
萧越往前走去,每一步都很坚定,像一个敢于面对死亡的勇士,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沈砚书你一直想要和我撇清关系,现在,终于可以了。”
说着,在沈砚书错愕的表情中,萧越一个利落转身,跳下马车,疾行几步,快速而敏捷地消失在深深夜色中。
来去匆匆,不留痕迹,好似一场梦。
但沈砚书知道,这不是梦。
太短了,这匆匆之间太短了,短到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顾不得穿鞋和外裳,沈砚书赤着脚不顾形象地追了上去。
他知道他追不上,可还是想追,不为目的,不求结果,就是要想追一追,哪怕这追赶已来迟许久。
正是雨后初晴,车轮碾过黄土地留下许多沟壑坑洞。
一路不知踩进多少泥坑,跌倒了多少次,沈砚书终于听到了一阵并不熟悉却深刻进骨子里的尖锐刺耳声。
前方火光漫天。
两人合抱才能将将抱住的树木烧着。
刀剑相撞与箭矢破空声同时响起,亮眼白光与凌乱箭雨中,一个玄色身影上下翻飞。
他身形灵活且飘逸,映着清晰月光和火光,能清楚地看到,身上已中数箭。
沈砚书连呼喊都出不了声了,脚下踉跄,加速朝前奔去。
目光紧盯着那个跳跃飘忽的身影,生怕他再次被身旁利刃所伤,又怕自己赶不及,到地时只剩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他不想有,不该有这些不祥念头,但看着包围圈里的人,这念头却不断升起。
脚下速度越来越快,热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随风慢慢飘至身后,融进温暖又冷冽的空气中。
离得近了,沈砚书能清晰地看到鲜血从伤处慢慢溢出的暗色,以及被围困之人转过脸时的惊讶。
“别过来,快走。”刺耳利器声中,压抑的暴躁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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