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冷冽泉水涌入,寒冷灌满车身,马车才稳稳端了起来。
恐惧与害怕同时涌上心头,沈砚书顾不得身上疼痛,找着铁笼弱点,笨拙却疯狂地撞着铁门。
可惜这铁笼做工细致,似是专门定制,根本找不到弱点。
水底压强又大,在岸上难以做到的事情,在水中更是不可能。
窒息感袭来,眼前一阵发黑,渐渐地,沈砚书失了力气。
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冷水早已顺着衣襟卷入,浸透了皮肤,眼睛,耳朵,发丝深处。
还有伤口...
沈砚书甚至能脑补出水流与伤口紧密接触,水渍卷起溢出鲜血,翻卷流出的画面。
其实何止皮肤,发丝,伤口。
若是再无法逃走,泠泠冷水还会顺着口鼻进入肺腑,将身体器官撑大,空气夺走,血液搅乱,最后撑爆身体。
再过上一段时间,几天或者是半月,不知哪处的河流湖面便会浮起一具肿胀的尸体。
尸体丑陋不堪,再也无法辨认面貌。
不,不对。
铁笼这么重,尸体根本飘不起来。
他只会随着马车,铁笼永远被禁锢在湖底淤泥中,也许不知多少年后,湖水干了,或者有人为了生计,下河摸鱼,才能看到禁锢中的白骨森森。
骏马不懂闭气,很快就不行了,它尥蹶子的最后一击,在水中泛起最后一丝波澜,波澜带动铁笼,微微震动了一下。
同时,血腥味传来。
沈砚书原以为是马儿的,直到腹部疼痛传来,他才发觉是自己的。
那处因为仓促逃走并未处理的伤口尽情发作着,殷红血丝自伤口溢出,透过衣料,渐渐融进水中,化为不清晰,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浅红色。
沈砚书抚着伤口,定定地看着灰蓝色水面,心中渐生一阵绝望。
那灰蓝中透着光,是生的方向,游过去就可以获救...但生的方向前拦截着层层暗影,每一道都是他无法突破,无法逾越的存在。
马车缓缓下落,搅过水层发出咕咚咕咚声,声音传到沈砚书耳中,已然失真。
周围暗了,暗了,更暗了。
在不断下落中,窒息到极致的沈砚书闭上双眼。
眼角漫过泪水,滚烫与冰冷交接,激生出无限悲凉。
手无力抱紧肚子,似乎想在尸体冷却前,给腹中胎儿最后一丝温暖。
沈砚书并不怕死。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活在真假欺骗的幻影中。
若是就这么死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可他腹中还有孩子...
他还没见到萧越...
没有亲口说出抱歉...
没有说出...喜欢...
热泪暖热了周围水源,心中一阵不甘!
随着不甘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了,紧闭的口撑不住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大量冷水灌入。
不知是不是幻觉,岸上似乎传来一阵打斗声,声音通过震动传入水中,在水中激起层层波纹。
生死一线时,沈砚书想,是不是有人来救他了?
只是瞬间,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那么蠢,那么笨,善恶不分,是非不明,伤了唯一一个真心对他的人,还有谁会救他?
所谓打斗声也只是不甘赴死的幻听罢了。
在眼睛完全闭上前,水面发出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入了水,随后水流声变大,那东西奋力朝他游来。
再醒来时,沈砚书躺在马车里,马车换了,赶车之人也稳重了许多。
大脑发着胀,眼前一阵恍惚,若不是衣服还湿着,伤口还痛着,他都要怀疑之前一切只是惊惧之下的一场噩梦了。
“驾”,熟悉声音响起,伴着挥鞭声,马车加着速。
这声音,是凌风!
沈砚书猛地坐起,顾不得头晕眼花,抬手刷地掀开帘子,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以及一张转头后熟悉的脸。
心脏缓了下来,醒来后的恍惚不定,畏惧陌生彻底散了去。
“凌…”风…
未等沈砚书说完,凌风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沈二公子,睡醒了?”是冰凉凉满含不满的语调,尾音轻扬似乎还带着些讽意。
讽他睡得久,讽他如此情况竟然依旧安稳。
乍见熟人的喜悦淡了几分,沈砚书一时竟是语塞。
凌风见状,更是生气,抬手往马儿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管突如其来的加速会让沈砚书摔倒,直接道:“沈二公子坐好罢,爷让我带你走。”
话毕还不忘冷漠地望上一眼。
如山峦对低谷,江河对溪流,更似一个辛苦劳作的农者对毫无作为却满载而归的偷盗者。
这个比喻并不准确,但在凌风眼中沈砚书和偷盗者,劫掠者没什么区别,都是恶人,唯一区别是其他恶人谁都祸害,而沈砚书只会祸害萧越。
沈砚书不善言辞,尤其面对亏欠之人,若是对方不冷嘲热讽还好,若是冷嘲热讽,他即便打了一天一夜腹稿也能瞬间忘词,只剩一个锯嘴葫芦。
可今天不同。
被冷淡嘲讽后,沈砚书也并未觉得难堪,一种名为担心的情绪插队地涌上心头。
“凌风,快,往回走…”他不知道这是哪,但知道再走下去肯定离萧越来越远,他急急道:“建和帝和我…沈珩要对萧越下手,我要回去告诉他。”
凌风听到这句话并不着急,鼻尖发出一声嗤笑,“就这点小事?那沈公子不必担心了,爷早就知道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萧越早有防备。
沈砚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关心则乱,他居然忘了萧越向来聪明绝顶,武艺超群,并非任人宰割之人。
夜很暗。
马车前端燃着两盏孤灯。
沈砚书在晦暗灯火中低头,轻声道:“他还好吗?”
“好!”凌风语气冷硬,“好得很!”
“只要沈二公子别再出现,就更好了。”
沈砚书知道凌风说得是对的,毕竟以前的自己…实在太不好了...
可是时移世易,如今一切都变了。
心绪翻涌,思念在各种情绪中占了先锋,他鼓起勇气道:“我想见他。”
凌风不停车,只在行驶间隙,回头去瞧。
“想见还是想害?”凌风眼皮微挑,语不留情,“见了又能如何,我们爷马上就要成婚了。”
成...婚!
真的...成婚么?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萧越的缓兵之计...
等等...
他怎么急昏了头,有谁家的缓兵之计会是这样的?
所以萧越成婚...是真的?
没等分辨真假,心脏便涌起一阵难过,难过伴着钻心疼痛在胸膛翻涌,痛得他直不起身子。
凌风言语犀利,“沈二公子不是盼着我们爷别来打扰,为此不惜多次逃跑甚至刺杀,现在又摆出这副沉痛的样子给谁看?”
是啊,给谁看?
不过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沈砚书心中溢出浓郁悲伤,退意萌生。
他何必再回去,他根本没脸见萧越,他只会伤害萧越,他应当就此消失,再也不出现...
可心中的不甘却在膨胀生长。
当真...没有机会了吗?
他知道错了啊!
他...他们还有...孩子啊...
若是其他时间,沈砚书定能看出凌风峰峦般眉目下蓄着的报复,但一叶障目,绿意蒙了他的双眼,让面前一切都带着朦胧翠意,让他瞧不真切,看不出来。
半晌,沈砚书颤巍巍道:“他...当真要成婚了?”
“是。”凌风眼底报复之意少了些,快意多了些,“喜帖已发,婚房已布,还能有假?”
半晌沉默。
寂静天地间,只余吱呀车轮声作响。
“我想见他。”沉静中,沈砚书再次开口。
凌风不回答,只抬手又抽了身前马儿一鞭子。
沈砚书面带乞求,“让我见他一面,求你。”
“见了做什么?”凌风冷然的脸转了过来,“你把爷害得还不够?”
“我不想...不会害他。”沈砚书语言不畅,“只想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我不会...不会扰他的...”
凌风态度稍有缓和,试探道:“如果此去一去不返呢?”
沈砚书很快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萧越...还是有危险?”
凌风嘲笑一声,冷冷道:“怎么可能没危险?你那个好大哥和建和帝布困重重,就等着一击击杀。”
沈砚书心抖了起来,这次是因为担心,他伸手扯上凌风衣袖,哀求道:“带我回去,求你带我回去,让我去见他。”
“你不怕死?”凌风目光深邃。
“不怕。”沈砚书眼神笃定,“我只想见他。”
“可是见了有什么用?”凌风语带试探,“你们已经闹得那么僵了。”
“有用的。”沈砚书声音变得很轻,“我有话要告诉他。”
凌风冷哼一声,“不过又是伤人之言。”
“不。”沈砚书摇头,“我腹中...有他的孩子。”
马车勒住,车轮摩擦,伴随着马儿嘶鸣,黄土地上出现一道深邃的车辙印。
第82章 和好
凌风最后是弃了马车带沈砚书翻越城墙飞进去的。
跟在萧越身边多年,他最是忠心,违背萧越命令还是开天辟地史上第一次,直到回到府内稳住身形他也不知是对是错。
昔日庄重威高的房子布满红绸,喜庆的绸缎系着流苏穗子蜿蜒连绵,在夜烛下熠熠生辉,在清风中缓缓轻舞。
鲜艳红毯自屋门沿至大门,一路耀目,仅是看着,都能想到明日新人进门,仆从随至,鞭炮响起,碎屑满地,热闹缤纷的场景。
“爷就在里面。”凌风抬手指引,“沈二公子自行去吧。”
似是怕萧越怪罪,这句话说完,凌风便转身遁走,只留沈砚书一人独面天地萧瑟,红意斐然。
近乡情怯,沈砚书一阵紧张。
心脏怦怦跳着,不似往日那般动如雷鼓,却更添几分焦躁难耐,不安忐忑。
腿有些僵,约是站久了,直到那阵僵意过去,他才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大红喜色,双喜风灯近在眼前,紧张与退却也到达了顶峰。
焦急...忐忑...不安...难过...委屈...
原来剧烈争执后再相见是这种心情。
思念和喜色是浅淡的,更多的是夹着多种杂质的复杂心情。
萧越当初找到自己时也是如此么?
心心念念走到跟前,结果却看到了令人崩溃的场景。
沈砚书心脏又是一阵痛...
他自责...
明明四肢健全,口舌安好,为何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却要任凭情绪左右,伤人伤己?
沈砚书手抚着门,轻轻推开,缓缓进去。
他其实是没脸推门,也没脸见人的。
他觉得自己不配…
在萧越坚定,深邃的感情前,他的徘徊,纠结像极了临阵逃脱的大头兵。
而和沈珩一心,因沈珩假死便折磨自己,折磨萧越,更像不坚定的军中间谍。
那么不辨是非,如此不问缘由,他怎么还有脸见人,还配说一句喜欢?
何况,萧越明日还要成亲了!
成亲...
他会和谁成婚呢?
那个人怎么样?好看吗?贤惠吗?体贴吗?一定比他好吧。
屋内烛火轻燃,暖黄微光拢着热意,将屋内的红色映得更红,喜色映得更喜。
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的背面上,萧越轻轻躺在上面,他身着一身喜服,目光微眯,蜷起的手指在锦被上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头,眼底闪过一瞬惊讶,随即又变得释然,清浅开口,“你怎么来了?”
沈砚书呼吸一瞬急促,抿唇半天,道:“我想见你。”
“见我?我有什么好见的?”萧越姿势不变,目光轻佻,眼底含着几抹轻笑,还带着几分看不太清的故意。
“我...”沈砚书不知说什么,情绪翻涌,鼻子一酸,竟直接红了眼。
他不知双眼为何红,只是难过,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萧越眼底掠过一丝异样,坐起身来,“怎么哭了?”
将人拉到床上,明亮的桃花眼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沈砚书心中一阵安慰。
至少萧越还是关心他的...
可看到两人之间隔出的深渊巨口时,他又忐忑了...
抿抿唇,他道:“殿下要成婚了?”
萧越没说话,只看了看身上的喜福。
沈砚书五指于袖间攥紧,只当这是他的默认。
“他人好吗?”声音是颤抖的。
“很好。”似是怕两字不足够说明,萧越又道:“我很喜欢。”
很好...很喜欢...
沈砚书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仅这几个字,他便输了,彻底输了。
身下红绸如血,布料轻柔,柔韧舒适,沈砚书却觉如坐针毡。
这是他人的喜床,只有新婚夫妻能躺,他怎么能坐呢?
何况他衣服还湿着。
身下起了一团火,沈砚书登时起身。
萧越探究目光落到他身上,又令他一阵难堪。
“今日来得匆忙忘了备礼。”沈砚书忍着心痛,难堪,故作轻松道:“我便祝殿下永结同心,平安喜乐。”
在巨大的悲伤下,眼前危机也被冲淡了,他往前走了两步,转头道:“我不知道沈珩和建和帝有什么计划,只能请殿下小心。”
64/68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