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寒枝面无表情,挥开了他的手。
黎有恨垂下眼帘,攥紧了桌布边垂下来的细碎穗子,嘴唇不住地颤,片刻后突然站了起来,哑声说:“我……我吃饱了,先走了。”
他一口气跑出去,跑到大街上,肺里一阵阵刺痛,喉咙里满是血腥味,鼻子被冷风吹得快没了知觉,经过一个垃圾桶,把颈上围巾摘下来想扔进去,但最后还是没下得去手。又这么走了一阵儿,背后开来一辆车,按了一下喇叭,到他身旁停下了。
黎有恨根本不去瞧,加快了脚步往前走,那车子就缓缓跟着。他先前跑了那么久,风又冷,没多久就没了力气,终于还是停下来。
他看向车窗,原以为要对上樊寒枝的一脸怒容,不想樊寒枝神色平静,喊他“恨儿”。他的心紧紧牵着,一刺一刺地痛,眼泪已经流下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一路上谁都不说话,黎有恨擦眼泪的纸巾团了七八个扔在脚边,下车的时候全被樊寒枝捡走了。
进屋后樊寒枝在客厅看金融新闻,黎有恨要上楼,被喊住了。他不情不愿走过去,坐在沙发另一头,身子一歪倒下来,愣愣盯着电视,不知不觉又哭起来。
所有事情都是他最后一个知道,结婚也好,搬家也好,全都不告诉他,反正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樊寒枝见他哭,关了电视,抽几张纸巾走过去,擦他眼睛。他不领情,推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把脸埋在沙发里,哽咽着问:“你什么时候搬走呢?”
“就这两天。”樊寒枝边说话边伸手去摸他的脸,俯身凑过来,捋了捋他额前汗湿的头发,又说:“别哭了。”
黎有恨看看他,又移开视线,忽然紧紧抱住了他,说:“我也搬过去住,行不行?”
樊寒枝不说话,黎有恨拿一双泪盈盈的眼睛看他,可樊寒枝不吃这一套,手往他眼前一遮,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问:“这段时间和郑幽有来往吗?”
黎有恨迟疑片刻,老老实实说:“订婚宴那天见过。”
“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他给你买了块香。”
樊寒枝听了不语,黎有恨睫毛扑打着他的指节,细细的瘙痒。顿了片刻,他才开口,说:“他总是那样看你……”
黎有恨愣了愣,不知道“那样”是哪样,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好沉默。而下一秒樊寒枝却忽然把另一只手覆上他的脖颈,微微用了些力道掐着,不窒息,但压迫感极强。黎有恨喉咙发紧,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仍乖顺地伏在他肩上,轻轻喊了声“哥哥”。
樊寒枝“嗯”了一声,虎口抵着他的喉结慢慢收紧手掌,黎有恨渐渐喘不上气,咳起来,浑身发软往他身上倒,樊寒枝在这时候松了手,垂眼盯着他颈上泛红的几个指印,冷声问:“疼吗?”
黎有恨后知后觉他在生气,睁大了眼睛想从他的指缝里窥到几分他的神色,然而什么都看不清。他不知所措地攥着他的衣领,喊:“哥……”
“疼不疼?”
“……疼。”
樊寒枝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虽轻,但言语中满是恫吓,道:“疼就记住,郑幽可不会手下留情,被他弄得缺氧休克的大有人在,更别说那些死掉的。”
黎有恨心里一惊,白了脸,猛地推开他的手。光刺着眼睛,他花了几秒适应,回神时樊寒枝已经往楼上去了。
他在客厅呆坐着,捂着灼痛的脖颈,时不时咳一两声,被方才樊寒枝那番话吓得满背冷汗。
*
接到樊寒枝电话的时候,邢疏桐正在书房批文件。她瞄了眼时间,快十点了,合上电脑,拿起手机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高楼。
“什么事?”她直截了当地问。
樊寒枝也开门见山,“管好你弟弟。”
邢疏桐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说:“就这个?”
樊寒枝没说话,他在收拾行李,身边床上是那几团纸巾。他把它们展开抚平,一张张叠在一起,斑斑点点干透的泪痕印在上面,透出浅浅的灰色。他把它们放进了行李箱的夹层。
“喂?”邢疏桐出声喊他。
他说:“婚期什么时候?”
“早一点吧,大概过年那会儿,年后我得去加国待一段时间,那边分公司进展不顺利。”
“定好了告诉我。”
“嗯。”
挂断电话,邢疏桐立马又给郑幽发短信。半小时后郑幽推门进来,邢疏桐坐在沙发上,听到声音看他一眼,懒懒指了指身边地上。郑幽低眉垂眼,慢吞吞过去,跪了下来。
邢疏桐先扬手打了他一巴掌,说:“我告诉你,你少犯糊涂!平时你玩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就算了,黎有恨什么人,你打他的主意!”
郑幽垂着头,动了动嘴唇说了什么,邢疏桐没听清,问了几遍他都不开口,一时间怒火中烧,一脚踩进他胯间,扭一扭鞋尖更用力地抵着他疲软的下身,骂道:“没用的东西!早晚把你这只会闯祸的玩意儿废了!混账!”
郑幽疼得佝偻着背,几乎把头垂到地上,模糊的视线里是邢疏桐白皙纤弱的脚踝,截然相反的宁静与柔和。
*
火锅店聚餐后的第三天,樊寒枝就从别墅搬出去了。早晨黎有恨还和他一起吃早饭,晚上放学回来他就不在了,做饭阿姨说他只带走了一只行李箱。
黎有恨去他房间看了看,收拾得整整齐齐,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但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味。他把房间抽屉全翻了一遍,最后在衣柜找到几颗掉落的檀香香丸。他用小塑封袋收好放在了枕头底下。
晚上他给樊寒枝打电话,问周六日能不能去那边玩,樊寒枝也没有给个准话。他试着去揽月湾找过几次,但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只能无头苍蝇般在小区里转一圈,悻悻回来。
十二月下旬,戏曲学院的期末考试赶在周五结束了,今天就开始放寒假。但黎有恨只从薛初静那儿得了两天假,下周一照例要去学校练功。放学他和周渺一起走出来,到了校门口一望,周边街道上的圣诞氛围已经很浓厚了,各种各样的彩灯晃得人心里发痒。
黎有恨近些日子见不着樊寒枝,有些颓靡,这会儿来了兴致,邀请周渺一起去吃晚饭。两人就在附近挑了家面馆,吃完后又去逛街。黎有恨在礼品店买了个小玩意儿送给周渺,手里另一个水晶球让店员用礼盒包了起来。
出了店门,时间还很早,周渺看出他还不想回家,提出去看电影,两人便坐车到了电影院,随便挑了部热映的谍战片子。周渺不太感兴趣,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被黎有恨叫醒时电影已经散场了。
他们又在影院的电玩城里抓娃娃,几百块钱花进去,一个都没抓着。
等离开电影院,已经九点多了。
风砭骨般的冷,天阴阴的,十二月的纤月被云层蒙在后面,显得陈旧而迷糊。
两人在电影院这一侧的路口一直没拦到出租,便走天桥到另一面去,刚刚到桥上,雨突然落了下来,针似的扎在身上,又冷又痛。
黎有恨快步走在前面,边翻背包边说:“我带伞了,不过有点小,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我们两个。”
周渺落他两三步的距离,说:“不要紧,你自己撑吧,慢点走,下了雨很滑。”
黎有恨听了看向眼前的阶梯,上面覆了一层水渍,在路灯下反射着莹白的光线。
“……知道了。”他说着,手已经摸到了雨伞,但没有拿出来,仍低下头往背包里张望,脚下不停,顺利地下了两级台阶,再往下走时突然踩了个空,脚一滑整个人便往下坠去。
周渺见状心猛地一沉,喊着他的名字跌跌撞撞跑过去,看他仰面倒在阶梯与阶梯间的窄平台上,似乎磕破了头,阶沿上有淡淡的血渍,等再近了一看,他左脚脚踝诡异地扭曲着。
黎有恨脸色惨白,一手捂着脑袋,脸上全是水,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仿佛不太清醒的样子,眼睛没什么聚焦,同夜色一样的迷惘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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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谬:邢一诺应该叫黎有恨叔叔,之前一直写的哥哥。
P.S.急性咽喉炎挂了两天水,耽误了几天不好意思。
第18章 18.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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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电话时,樊寒枝正在公司开会。
他抬手示意正在做汇报的下属噤声,刚把手机放到耳边便被那急促的救护车警笛震了一下,思绪乱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不等那边开口,他就挂了电话,对着底下一众道:“散会。”顿了一顿,又交代秘书,说:“明后天我不来,所有事情都延后。”
秘书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他一阵风似的出了会议室。
外面翻江倒海般的雨势,他躲也不躲,直直冲出去,在路口拦了辆出租,坐进去后拿出手机点了点屏幕,向司机报了苏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地址。
*
周渺坐在摇摇晃晃的救护车上,犹犹豫豫地对黎有恨说:“你哥他……电话通倒是通了,但是一下就挂了,或许他在忙?我一会儿再打。”
黎有恨眉头紧皱,原本闭着眼,听到他这么说,睁开眼望了望头顶的灯,不太清醒的模样,眼神空荡荡的,只有泪扑簌簌地流。
救护人员已经简单给他额角的磕伤做了包扎,担心乱动脚踝会加重伤势,便就那么放着没有处理。车子开得颠簸,每震一下,伤处就一阵尖利的痛,黎有恨紧咬着牙,一手攥着担架沿,一手抱着刚刚在礼品店买来的那个水晶球。
周渺提出替他拿着,他气若游丝地说一句“不要”,反手就把东西扔在地上,头一撇又把眼睛闭上了。那水晶球倒是没碎,只是开裂了,里头纷纷扬扬的雪片,闹腾了一阵子才静下来。周渺把它捡起来放进了背包。
到医院后他又给樊寒枝打电话,那边还是不接,只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急匆匆陪着黎有恨去做检查,挂号拍片子缴费,又办住院手续,忙得他头昏眼花。等一切都收拾好,已经快要晚上十一点了。
回到病房,检查报告已经送了来,护士说医生要等几分钟才能到,打完止痛针就出去了。周渺坐下来倒了杯水,黎有恨不喝,也不说话。他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还潮着,现在看起来愈发的没精神,脸色煞白,半阖着眼睛,瑟瑟发着抖,好像随时会晕过去。
周渺坐立不安,想着既然联系不上樊寒枝,就只能让薛初静来一趟,正要打电话,医生推门进来了,拿过报告单和片子看了看,问周渺:“你是他家属吗?”
“我是他同学,他家属……”
“我没有家属。”黎有恨突然开口,这么轻声说了一句。周渺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顿了顿,问:“医生,很严重吗?”
医生沉吟片刻,说:“住院需要家属签字,既然这样就你来签吧,他是从哪里摔下来了吗?”
“对,走天桥下楼梯的时候。”
“脑震荡有点严重,要观察几天,这个脚踝的伤——”
正说着,病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樊寒枝就这么大步走了进来,那样突兀又那样奇妙。
他浑身湿透,头发上全是晶亮的雨珠子,大衣浸了水,看着更加的沉,压得他肩膀有些垮,每走一步身上便淋漓地往下流水,皮鞋踩在积了水的瓷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响。
他什么话也不说,先到病床边俯身去摸黎有恨的脸,黎有恨避着他的手,涨红了眼睛,抓过枕头砸他。他也不躲,被软绵绵打了几下后,攥住他的手腕按在身前,抬头看向了医生。
“我是他家属,他怎么了?”他边说边在床沿坐下了,半抱住黎有恨,眼睛轻轻扫向周渺,再去看医生。
周渺原本满肚子疑问,被他这么一看,脑袋里空了一瞬,满手心都是汗,那医生也缓过神来,清了清嗓,说:“现在患者有脑震荡伤,需要住院观察几天,短时间内会有失忆、头晕、呕吐的症状,脚踝骨头是好的,韧带轻微损伤,得休养个把月,一会儿护士来给药,家属跟我去签个字吧。”
樊寒枝点头应下了,却不起身,用脸颊贴着黎有恨额头试体温。黎有恨还在挣扎,像渔网里的鱼似的翻腾,带着哭腔说:“他……不是我家属,我不认识他……周渺,周渺!”
周渺想上前,被樊寒枝冰冷的眼神逼得定在原地,他手足无措,舔了舔嘴唇,颤颤巍巍地应声,说:“有恨,你、你撞到头糊涂了么,他是你哥哥,我……那个……就……”
他没把话说完,跟在医生后面快步出去了,关门时最后往里瞥了一眼,瞧见樊寒枝捧着黎有恨的脸不知说了什么,黎有恨哽咽一声,被哄好了似的,扑过去主动搂住了樊寒枝脖子。樊寒枝的手指插进黎有恨发间,揪紧了,紧得指关节都泛起了白。
周围到处是水,两人都湿淋淋的,像一个把溺水的另一个救了上来。
周渺在外面坐了一阵子,期间护士进去给药,他听到些细碎的说话声,辨不清,几分钟后樊寒枝和护士一起走出来了。他脱下了外套,衣服还是湿的,头发大约用毛巾擦过了,半干。
两人对视一眼,樊寒枝朝他点点头,跟着护士去见医生,很快回来了,和他在走廊里说话。
他先收到了一笔转账,远超垫付的那些医药费,刚想回绝,樊寒枝说道:“把恨儿在礼品店买的东西给我。”
他发了会儿怔,疑惑地皱着眉,慢吞吞拿出背包里的水晶球递过去。樊寒枝握在手里,摸了摸上面的裂痕,又问他:“你们在交往?”
周渺错愕地叫出了声,连连否认:“没有!不是,误会!”他和樊寒枝先前只有过一次照面,还没有正式认识,现在急急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周渺,是有恨同学,我外婆是他的戏曲老师,我们真的没有那种关系。”
“在圣诞节,吃饭看电影,逛礼品店,又抓娃娃。”樊寒枝垂眼看向他背包,上面正扣着黎有恨送给他的挂饰。
周渺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沉默良久,说:“我喜欢女生……吃饭看电影那些是有恨跟您说的吗?那他一定也跟您解释了,我们只是一起去玩而已,然后回家的时候下雨了,有恨在天桥上滑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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