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车上,他又是昏昏欲睡,恍惚间感觉额头一凉,挣扎着睁开眼睛,樊寒枝的手掌正覆在他额头上探他的体温,借着从指缝间漏进来的些许微弱灯光,透过罅隙,能觑见樊寒枝半弯着腰,领带垂在胸前轻轻地晃,他的脸隐在暗处,神色晦暗不明。
“哥……”他有气无力地喊,想去拉樊寒枝的手,但樊寒枝躲开了,让他下车。
他扶着车门下来,踉跄一步,撞在樊寒枝脊背上,顺势抓紧了他衣服下摆。樊寒枝推他一下,要他站好,他便站直了,但仍抓着他的衣服。
两人这么僵持片刻,黎有恨示了弱,继而像一只叼着栓绳的宠物,生怕自己被丢下,跌跌撞撞追着樊寒枝跑,想要樊寒枝牵一牵他。
樊寒枝那翩飞的衣角几次蹭过指尖,他就是抓不住。
回房间后睡了一会儿,醒来快要晚上八点钟,去到楼下发现樊寒枝一直在餐厅等他一起吃晚饭。
原先是没胃口的,现在还是乖乖地拉开椅子坐下了。
帮佣张罗着上菜,西式的牛排意面,他吃不惯,说想吃蔬菜沙拉,被樊寒枝一口回绝。
“不可以,不要挑三拣四。”
他撇撇嘴,吃了盘子里用来点缀用的两个圣女果,兴致缺缺地摆弄着叉子,戳一戳牛排又扒拉几下意面。
樊寒枝见状冷冷瞥他一眼,他只好拿起刀切下一小块牛排,牛排大约只有三四分熟,还沾着寡淡的血水,飘出一股浓烈的肉腥。他一阵反胃,硬着头皮放进嘴里,草草嚼了两口就吞下去,这么吃了三四块,肚子里有蚂蚱在跳似的难受,食道灼痛得厉害,喝水也不管用,顾不了其他,摔了刀叉往洗手间跑,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回去时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他暗暗松口气,看见樊寒枝在客厅看新闻,便上楼拿了速写本下来,坐在一旁画他的侧脸,细细地描摹他的眼睛。
茶几上的电熏炉里熏着两颗香丸,飘出来的味道里有和樊寒枝身上一样的薰衣草香,黎有恨闻着感觉自己像随水流飘飘荡荡的叶子,安心舒畅得险些睡着。
晚些时候两人各自回房间,他吃了药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又陷进泥沼般的梦里,惊醒后时间才走到凌晨一点。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打开手机,看见几个张医生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接通后不等他说话,那边先欣喜地用苏市话喊一声“有恨”。
黎有恨忽然放松下来,靠着盥洗台坐下,也用甜软的吴语叫他“张伯伯”。
自七岁那年被拐事故之后,黎有恨就被黎铮送到张鸿影那儿做心理治疗,到如今已经十二年。张鸿影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包括最罪恶的那一个。
“怎么去参加葬礼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你爸告诉我的。”国内是下午,张鸿影在大学和医院都有职位,不知是不是在忙,背景音一片嘈杂。
“就……不太想说。”
“行,反正现在我也知道了,在那边怎么样?”
黎有恨被方才的梦搅得心绪不宁,说话语无伦次:“不舒服……嗯……挺好的,我哥今天特地等我睡醒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吃了牛排。”
张鸿影愣了愣,“是吗。”
“但是全吐了。我又做了那个梦。”他停了停,站起来走到全身镜前,撩开衣服看自己的肚子,瘪瘪的深深凹进去,肋骨清晰可见,根根分明,被苍白干朽的皮肤裹着,枯树枝一般。
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称作“瘦”,他对胖瘦的概念在十五岁那年变得极端。
小时候他胖嘟嘟的,像年画娃娃一样喜庆,许多年来在学校里一直是班级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同学们在背地里都“冬瓜”“大肥”这样嘲笑他。
他从来没在意过。
直到樊寒枝婚后第一次带沈寂回苏市看他。沈寂打趣他,说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吃。
樊寒枝在一旁接话,淡淡地评价他“肥头大耳”。
那之后他开始节食,并且瘦得很快,慢慢发展到闻见肉腥就会反胃的程度,这几年都只吃些素食,极少数时候会吃水煮的鸡胸肉。
他一直记得沈寂的细腰,小小一束,窄口花瓶颈一般,承托着上面花似的美好的脸,又倚靠着下面浑圆丰润的胯和臀。樊寒枝总是轻轻抬手一揽,就能把那柳腰握在手掌里,服帖得仿佛生来就为樊寒枝的手掌而生。
“有恨?”
黎有恨回过神,闭一闭眼睛,说:“我在听。张伯,我真的很……肥吗?”
“你又要这样想了——”那头又一片闹声,有人“张医生”这样焦急地喊着,“有恨啊,我现在有点忙,你也先去睡觉,空了我们再聊。”
“嗯。”
他挂断电话躺回床上,没什么睡意,听着戏曲画画,天亮时就下了楼。
难得的晴日,帮佣说樊寒枝出门晨跑去了,他便也在后院溜达了几圈,等樊寒枝回来后两人一起吃了早餐。
第4章 04.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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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参加慈善晚宴那天,车开到半路,风骤然翻卷起来,挟着乌云把晚霞赶走了。天上下起暴雨。
车前灯利剑似的劈开暗沉沉的夜,骤疾的雨线也被一同被斩断,在光下仿佛扑火的成群飞蛾,密密匝匝挤在一起。
黎有恨看着眼神生疼,阖上眼帘倚在车窗上养神。
他病没好全,一直昏昏沉沉,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在房间躺着,白日一眨眼就被荒废了。帮佣来催他换衣服的时候,他才记起今天是举办晚宴的日子,收拾好出门的时间比预想的晚了近半小时。
樊寒枝因此非常不满,显得尤其不耐,自坐上车后到现在,眉头就没松开过。
也或许他只是因为在想晚宴、想沈寂才会这样。
黎有恨不想惹他不快,安安静静了一路。等下了车进到宴会厅,和众宾客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全凭樊寒枝指挥,桐油灯盏似的拨一下亮一下,问好、握手或是什么时候喝手里的香槟,全部顺樊寒枝的意。
他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虽然在葬礼上也露过面,但这儿的许多宾客都没见过他,只知道樊潇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在国内。
过来寒暄的人,每一个都盯着他猛瞧,现在在面前的一对华人老夫妻还调侃他和樊寒枝并不相像,抬眼低眉间却有沈寂的神韵。
他嘴角一僵,笑容黯下去,半垂下头说可能是自己也学戏的原因。
樊寒枝在一旁道:“和沈寂是一个老师。”
“哦?沈寂的老师我也认识,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黎有恨本不想接话,但看到樊寒枝投来的视线,握紧了手里的酒杯,说:“只学了三四年,我跟爸回国就换了。”
“是这样,挺好,现在乾旦少了,梅派的乾旦更难得。”
“我学的程。”黎有恨攥着手心,勉强地朝他微笑。
“咦?噢——”那人恍然大悟般拖长了声音边说话边点头,“是倒仓了?”
“嗯。”
“这也没有办法,不过程派老祖程砚秋也是嗓子倒仓了才开创了这么一个独特的流派,因祸得福,你倒是和他的经历相似,说不定会是下个程砚秋呢。”
黎有恨摇摇头,闷闷地说一句“不敢”,顶着樊寒枝不满的眼神,一口气把香槟喝了个干净,径自往角落走去。
樊寒枝跟过来,把他堵在窗户和墙壁的夹角,冷声训斥他没有礼貌,气度全无,招呼也不打就把客人撇下了。
窗户开了个缝儿,雨点噼里啪啦落进来,风也大,把薄薄的纱帘掀得纷飞。今晚两人穿着一样的黑色礼服,领结是跳脱明艳的橙黄,却只把樊寒枝衬得愈发锐利凛然。
他的温和是沈寂的专属品,别人怎么求也求不到的。
黎有恨才被人戳了痛处,被他一教训,心里更加烦闷,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副要打要骂随便的模样,也不看他,视线乱飘,望见几个侍应生抱着托盘张惶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托盘上放着字画卷轴,还有的抱着繁复的戏服,另一个捧一顶硕大的凤冠。
回过神后见樊寒枝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接着他又看一眼手表,道:“你先过去准备。”
黎有恨愣了愣,“准备什么?”
樊寒枝皱眉,说:“昨晚的事转眼就忘。”
他忽然无措起来,回想昨晚,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生病,脑子里一团乱,记忆模糊得抓不住。
樊寒枝却没有和他说明的意思,转头望向门口,黎有恨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司机抬着一个大锦盒走了过来,正是装蟒袍的那个。
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侍者领着去到二楼,进了一间化妆室,里头已经有人,大约是化妆师,等了他很久的样子。
司机把锦盒放在地上便要走,黎有恨喊住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古怪地看他一眼,“您说今晚要上台唱戏,还让我别忘了把这盒子一起带上。”
黎有恨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依据,皱着眉细想,脑袋里全然没有这段记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啊,是您哥哥转告我的。”司机朝他点一点头,关上门走了。
他愣愣站了会儿,走到化妆台前坐下。那化妆师笑着和他打招呼,用榆树刨花泡了热水,开始刮片子,一边说着话,夸他脸型端正,用不着怎么修饰,简单上个妆就好。
他一概没听进去,脑袋昏沉,浑浑噩噩地任由化妆师摆布,贴完片子又上油彩,要换衣服的时候,收到了樊寒枝发来的短信,只一个简单的问号。
他没回,在化妆师帮助下穿上了蟒袍,戴头面时樊寒枝推门进来了。
“还没好?”
化妆师答:“再戴几个簪子就行了。”
樊寒枝摆摆手让他出去,走到了黎有恨身旁。黎有恨手里攥着沈寂送的那根点翠钗,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吊眉和上斜眼,一抹艳红从眼角扫到鬓发里去,即便是上了妆,也依然没有沈寂的端庄大方,全无贵妃姿态。
樊寒枝见他磨磨蹭蹭没有动作,喊他一声“恨儿”。他转过头仰看樊寒枝,不确定地问:“哥,我真的和你说今天要上台吗?”
“怎么。”
“可是,我、我不会的……”
他感冒还没好,嗓子都是哑的,要怎么唱?更何况他学的程,怎么会去唱梅派的《贵妃醉酒》,犯了老师的大忌,说不定要被逐出师门。再有,这是沈寂的追思会,沈寂拿手的戏,他上台去做什么呢,穿蟒袍却没有凤冠戴,不伦不类,东施效颦,叫人看笑话么?
“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唱戏。”
樊寒枝看了他片刻,拿起笔蘸了些大红油彩,抬起他的下巴,轻轻描两笔他的唇线。黎有恨睫毛颤颤,委屈地抿唇,樊寒枝顿一顿笔尖,分出握笔的一根手指出来,戳开他紧闭的唇。
“别动。”
黎有恨舌尖触了下他的手指,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微张着嘴巴让他动作,身上蟒袍压得肩膀沉沉,吊了眉更加头晕目眩,一阵冷一阵热,满手心都是虚汗。
樊寒枝描完了把笔扔在桌上,转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镜子,不容置疑地说:“你说过。”接着又拿过他手里的点翠往他头上戴,顺手捋了捋几条缠在一起的水钻链子。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我不想唱,哥,我想回家。”
“不要任性。”
“哥,我……”
樊寒枝把手在他肩上搭一下,说:“你太累了,生病又喝酒,才这么糊涂。”
黎有恨沉默半晌,仰头看他,问:“真的吗?”
樊寒枝点头,带他出了化妆间。下到楼下,台上正有人在表演,唱着脍炙人口的戏曲选段,却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戴着全妆穿着戏服。
等他上台的时候,主持人特意隆重介绍了他,可他迈台阶的脚都打着颤,到了台上被明晃晃的聚光灯一照,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
伴奏响起来,他仍是呆立着,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只是开口第一个音就破了,后面更是溃得不成样子。
他恍惚着,根本不敢看向人群,那些细小的窃窃说话声飘上来,每一个都像刀一样插在身上,戳得他血肉模糊,骨头都在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站在这儿自取其辱,任众人将他和沈寂放在一起比较。
他没把选段唱完便停了下来,独留伴奏响着,往下走时脚步趔趄,到底还是摔在了台上。
底下一片哗然,随即有人过来搀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头晕目眩,反应过来时正倚在樊寒枝身上,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和泪搅得糊成一团,全蹭在他西装上。
樊寒枝推开他,叫他的名字。
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四周,这儿是拐角暗处,已经没有人在看他,而舞台上,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仿佛刚才的闹剧不曾发生,放在托盘中展示的拍品正是那顶凤冠,熠熠闪着典雅威严的辉光。
他稍稍镇静下来,定定看着,攥着身上蟒袍的袖子,忽然说:“哥,我想要那个凤冠。”
樊寒枝望一眼台上,并不说话。
他又重复:“我想要那个凤冠。”
樊寒枝蹙眉,解了纽扣脱下一塌糊涂的西装,招手叫来侍应生,丢下他转身就走。
他被侍应生扶着再度回到化妆室,卸完妆换好衣服,他把那蟒袍扔在地上,所有首饰也甩了一地,拉开门扬长而去。
外面还在下暴雨。
他在门口迟疑片刻,就要走进雨里,忽然被人拽了下胳膊,回头看见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也是华人,剑眉和双眼皮,高鼻梁,嘴唇很厚,看起来敦朴。
那人笑着,表情和言辞意外地和相貌不符,十分轻浮。
“我刚才叫你好几声你都不回头,难道是害羞了不好意思看我?”
黎有恨下意识捏一捏右耳耳垂,不想和他多话,绕过他要走,但又被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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