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7.完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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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医院终于来了消息。他赶过去,在病房外听护士嘱咐注意事项。
“他的谵妄症状很严重,对时间地点和人物的认知都有障碍,比如分不清白天晚上,以为自己不在医院,还有就是会不认识身边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可能也会把你认错。”
黎有恨听着听着就掉眼泪,以为就只有这些了,不想护士又继续说:“另外还有记忆障碍,上一秒发生的事下一秒就不记得了,应该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进医院,还有一个是感觉过敏,通俗点来说就是对光和声音还有触碰非常敏感,他现在注意力不能集中,谈话或许还很费力,你就坐坐陪陪他,大概半个小时就出来吧。”
他哽咽着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好呢?”
“有一周左右就恢复的,也有几个月才好的,也可能转为慢性谵妄,目前还说不准。”
护士说完也就走了,他浑身发冷,僵立在门口,半晌才下了决心走进去。屋子里很暗也很静,他轻手轻脚,摸索着走到床畔坐下。
樊寒枝侧身躺着,闭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两手都掩在被子下,只几根蜷曲的指尖露在外面,垂在床沿。
他咬牙忍着眼泪,想去握他的手,但想到护士的话,就只把手背轻轻贴了上去,零星的暖意透出皮肤传过来,一下子又消隐了,死一样的冰冷。
他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不想正对上他的视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一双眼睛惘惘然糊涂又混沌。
“哥,哥哥,”他急切地,忽而又语塞了,“我……我……”
樊寒枝又疲乏地阖上眼帘。他原本是要睡着了,但眼前人的呼吸炮弹似的呼啸着往耳边砸,还有贴着自己的手,火一样灼痛着皮肤。
其实他可以把手收回来,但不知为何,身体里仿佛生出一股壮烈恢弘的气势,这气势把他高高地托举起来,让他觉得这一切的疼痛都无所谓也不可怕。他可以一直这样被烧着,烧成一捧灰而还继续被这个落泪的陌生人触碰。
于是他只是淡淡地说:“不要哭了。”
黎有恨听着这和从前别无二致的语气,以为他认识自己也都记得,便有些激动地倾吐起来,说:“你是不是傻?我说的气话你听不出来么,那种时候那么听话,我以前说的你怎么不听?要是你真的……我没有你,反正也是活不下去的,你难道不知道?以前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也想,但我舍不得你,你呢?总归你就是能狠下心,每次都丢下我。”
顿了顿,转念一想,他现在这样痴痴地病着,连白天晚上都分不清,还怨他干什么,就又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太任性……如果我早点知道就好了,我一直误会你,你为什么不解释呢?”
絮絮叨叨一长串,再去看他,喊了他一声“哥”,他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你是我弟弟?”
一句话鞭子似的打过来,他愣了愣,脸色惨白,只是哭。
“我想睡觉,你走吧。”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极不愿意出去,隔着一屋子沉重的暗望过去,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忽然眼前又闪过许许多多画面,跑马灯似的翻飞旋转,越来越多,堆叠在一起,像要把房子挤爆了,可是没有爆,只是永远地处在临界点上,往那儿斜一点就压得樊寒枝要窒息,往这儿斜一点就让自己喘不上气。
房里这么静,衬得他眼睛里心里那样喧嚣。
黎有恨每天都往医院跑,每天都要自我介绍,樊寒枝一直不认得他。
他看着他把那位年长的护士长认成樊潇,一遍遍叫着“妈”,看着他说我十八岁才刚刚上大学,看他稍微有点精神能坐起来的时候就捧着书写写画画,说是在做功课,看着他指着进出的自己和管家,冷声说为什么总让陌生人来家里,看他因为漏进屋子的一点点霞光而捂着眼睛疼痛难当。
一个多礼拜过去了,他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但手腕上的纱布已经拆下来了,伤疤长虫似的匍匐在皮肤上,每每出现在黎有恨面前,都有一种挑衅威胁的意味,吓得他惶惶不可终日。
住院的日子延长了半个月。天气很热了,雨也多。有天一大早下起暴雨,电闪雷鸣。他知道樊寒枝受不了这样的声响,不顾管家劝阻,还是冒着雨去到医院。推开病房门,果然樊寒枝蜷在床上,捂着耳朵,浑身发抖,冷汗涔涔。
他扑到床前,也顾不上什么感觉过敏了,两手叠在他手上压住他耳朵。他倒也不说疼,忽然镇静下来,睁开眼深深地望着他。
“哥,没关系的,一会儿就好了。”他柔声说着,樊寒枝听了把手抽出来扯他手臂,他顺势倒在床上,把手臂缠住他脑袋,让他枕在自己胸膛上。
在轰鸣的雷声里,他听见樊寒枝说:“不喜欢打雷。”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了年长的那个,“不怕不怕”地哄了几句,樊寒枝却一口咬住了他胸口。他吃痛叫了一声,下意识收紧了手臂,有些委屈地问:“你干什么啊……”
等了半晌,他终于松口,说:“就是想。”想永远地把牙齿嵌进你身体里,吸你的血,想永远地被抱着就这样吊在你身上。
可是,“你是我弟弟?”他问。
黎有恨用力点点头,哽咽着说:“是啊,你记住了,千万不能忘。”
虽然谵妄症状没有好转,但医生还是放樊寒枝出院了。
回到庄园当天,或许是一时没能适应环境的变化,樊寒枝状态很不好,总幻觉屋子里在下雨。
管家收拾了一间背光的偏僻房间,窗帘一拉,更暗了,也更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
黎有恨坐在床边陪他,一动不动,摒着呼吸,樊寒枝还是嫌他吵,捂着耳朵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
他只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再来,见他冷汗淋漓,浑身发抖,伏在床边干呕,像是戒断反应的症状,马上慌里慌张地让管家打电话去联系疗养院。
担心换环境会在刺激到他,没有把他送过去,请了专业的医生和护工到庄园来。等那些人到了,他反而好些了,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
医生和几个护工就在庄园住下了。大约一个多星期后,樊寒枝再次出现了戒断反应。那时候是早晨,黎有恨起床后照例去看他,走到门前看到几个护工陆续走进去,手里都拿着医用的束缚带。
朝门里窥几眼,看见那些人压着樊寒枝,樊寒枝痛得把枕头都抓破了,满室飘着凌乱的羽毛。
他哭着挤进门里去,对着那医生,尽量压着声音说:“别这样,求求你,他生病了,我平时轻轻碰他一下他都说痛,别这样抓他了,用不着绑他不是吗,他不会打人的……”
他扯掉他们手里的束缚带,推着他们出去,关上门后又回来,走到床前,轻轻喊了声“哥”。樊寒枝艰难地抬眼,蒙着一层汗和泪望向他,片刻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他倒在他怀里,被他沉沉的胸膛绞住,不得不蜷成一团,额头抵着膝盖,脊背贴着他被汗水湿透的胸膛,明明已经是盛夏时候了,但冷得浑身发抖,像自己也犯了什么瘾似的。
他把哭声咽下去,柔声说:“哥,没事的,你忍忍,很快就会好……你现在不需要吃那些药,你想我的话,我就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
樊寒枝的手臂环上来,扼着他的肩膀和脖颈,他微微动一动嘴唇,就能蹭到他手腕上那些伤疤。恍惚之际,仿佛听见樊寒枝在耳边叫了声“恨儿”,侧头去看他,但被他一口咬在喉结上,捱过这一阵疼痛和心悸之后,自己也满头冷汗,轻轻地把下巴靠在他头发上,想着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的话,就算被咬断脖子也无所谓的。
因为这一天这渺茫的一句“恨儿”,黎有恨心里有了些希望,下一次樊寒枝再病起来的时候,也就不觉得那样难熬。
渐渐樊寒枝能在家里走动了,虽然对光还是敏感,但能接受手边开一盏柔光夜灯,平时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在书房写写字。
跟以前一样,黎有恨就卧在他脚边地毯上打瞌睡或是看书。
楼下偶尔传上来管家训斥佣人的声音,窗外有时会有一连串的鸟叫和虫鸣,这些已经不会惊扰到樊寒枝了。
他会去花园和院子里临摹风景,再把画给樊寒枝看。樊寒枝每次看过,都会把画很小心地收进相册本里。
又过了一阵子,慢慢地有朋友来探访,樊寒枝也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有时管家有什么庄园里的事情拿不定注主意来问他,他也能帮着处理,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恢复过来,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了。
有一回黎有恨看见他在放映室里听曲子,荧幕上放的是沈寂演的《霸王别姬》,担心他会被戏里锣鼓的伴奏惊扰,心一直提着,一时也无暇去顾及听的是沈寂的戏了,再说,他也已经知道他对沈寂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戏放到后面,他跟着轻哼了一小段,樊寒枝便问他:“你也会唱?”
“哥哥还没想起来吗,我就是学戏的啊,我知道你爱听,”他往樊寒枝身边坐了坐,“不然下次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樊寒枝不说话,他也不追着要回答,歪身躺下去枕在他腿上,他抬手来轻轻摸了摸他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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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医疗相关全是作者瞎编
第78章 78.完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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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家里来了客人,是樊寒枝在大学时的同学,出差到这儿,顺道来瞧瞧他。黎有恨躲在会客厅外偷听他们说话,聊起大学里的事情,樊寒枝竟也记得,连毕业舞会上谁说了什么话都能复述出来。
他一时心里无比失落,为什么樊寒枝记得管家,记得朋友,同学,记得那么久远的事,就是不记得他呢?
他跑到花园里去摘花,被烈日晒得头昏,手指上扎了几根玫瑰刺,委屈得不行,把花甩了又跑回来,进了屋被冷气一吹,马上就不舒服起来,看看会客厅里没人,脚步虚浮地上楼去找樊寒枝。
先去房间,没见着人,又到书房,门虚掩着,传出说话声。
“他人呢?”
“好像到花园里去了。”
“这么热的天还让他跑出去,家里这么多人没一个拦一拦他。”
管家沉沉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这样呢?您可以自己和他说啊,现在打开窗户喊一声,他听得见,肯定也就回来了。”
黎有恨站在外面也在想,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呢?明明好了,却一直在假装,是在生自己的气吗?还是死心了要分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开始觉得其实两个人兄友弟恭地相处更好?
他摸摸脖子上深深的几个牙印。每次樊寒枝不舒服,他都像那一回一样陪在床边,手臂肩膀脊背脖颈被咬了个遍,旧的咬痕来不及愈合,新的也叠上来,大热天里也只能穿着长袖。
钱医生总忧心忡忡问他,是不是你哥哥病起来打你了?你别躲,你把袖子拉上去给我看看,别怕,你跟我说,我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什么没见过,很多病患经历了变故之后是会性情大变的,更不要说你哥这种情况。
他只能一个劲儿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很好,他没动过手,他怎么舍得打我,他怎么舍得呢,反倒只会弄得自己满身伤。边哭着,边同时在心里觉得,这些印子都是开在自己身上的希望的花。
可现在黎有恨觉得樊寒枝在打他,骑在他身上打他。
他病了一场,虚弱得下不了床,躺了两天才勉强能吃下点粥。第三天深夜又烧起来,只觉得屋子里刺骨的冷,呼出气都能马上在眼前结冰似的。嗓子肿着叫不出声,没人过来,樊寒枝也不在。
他自己下床在衣柜里翻出一条被子来,盖着还是觉得冷,又去找,从柜子角落扯出一条羊毛毯子,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就这么坐着,把毯子围在了身上,昏昏沉沉间总觉得有什么硌着脚背,把压在下面的毯子一角扯出来一瞧,发现一枚戒指晃晃悠悠吊在那儿,戒托上的一只爪子勾住了毯子上松落的线头。
当初翻遍了整个房间没找到,还误以为是管家拿走了,原来根本没丢过。
他想笑,一弯眼睛眼泪先流下来,把戒指套回手指上,戴不住。他比以前还要瘦了些了。忽然想起来,这都八月了,自己今年都没过生日呢。
隔天早晨管家过来看他,才知道他就这么烧了大半夜,马上请Ethen过来打针。
樊寒枝终于也来了,站在门口,等打完了针,才走进来,仍站着,垂着眼也不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终于出声问:“手里握着什么。”
他紧了紧拳头,把手往怀里藏,说:“没什么……”
“拿出来。”
“真的没有。”
“你还学会偷东西了。”
他一怔,把脸往被子里埋,闷闷地说:“我没有偷,本来就是我的。”
“这家里哪件东西是你的。”
他涨红了眼睛,觉得其实这话没有错,以前至少樊寒枝还是他的呢,现在确实一样都不归在他名下,但还是继续争辩道:“是别人送我的。”
“谁送的?”
他心口刺刺地痛,忽然觉得真没意思,谁送的你樊寒枝还能不知道吗,有什么可装的,便把那戒指往床下一丢,看着他说:“你干嘛要这样呢?明明白白讲就好了,我又不是听不懂。”
他期望樊寒枝能说点儿什么,可并没有。两人对望片刻,樊寒枝捡起戒指就出去了。
他在里头哭,樊寒枝捏紧了戒指,在外头听着。
干嘛要这样呢?总是互相折磨。好像两人之间就一直一直是一个在外一个在里,一个哭一个听,兜兜转转的,永远跳不出去这个崩坏扭曲的逻辑了。
想到在苏市那一年,有一晚又坏心地逼他发脾气,那时候手边一首《钗头凤》写到“错,错,错”,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暗示。
假如不用这许多手段,不像个永不满足的饕餮似的向他索求爱,不算计不掌控,不用语言的锁链拴住他驯养他,假如不是他哥哥,假如爱上别人,假如这一次利落地死掉,假如就这样分开……
以前觉得除了自己,黎有恨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会随时爆炸的弹药,但现在好像自己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炸开来,把一切前因后果秩序道理都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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