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告诉他我已经变了,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我。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听到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所以等我和曾煦立在书房里,屏退他人,我听见他避而不谈陆云暮的情况,只说什么遗志、公道,我却忽然松了一口气,松快到简直要头晕眼花。
而后我在满眼星花里朝他笑着道:“明煦大师翻来倒去也只得这些说辞,朕也听厌了。”
曾煦却望着我道:“有些话,说多少遍也不会嫌多的。”
我正要反驳他,就又听见他道:“就好像有些人,过了多久也不会忘。”
我隐约觉出点不对劲来。
但我不懂曾煦故意戳我痛处的意义,总不能是报复我曾经戳过他痛处——我于是故做冷漠地看他:“明煦大师今日是以何身份同朕说话?你何来的自信,觉得朕不会处置你?”
曾煦看着我道:“陛下缘何要处置我?”
我也看着他:“你今天说的话,单是用谋逆的罪名都能死上几十次了。”
曾煦依旧盯着我,末了却笑了:“我的脑袋,陛下随时可以拿走。”
我心中的怪异之感愈发明显,就又听见他道:“只是曲闻的脑袋让我等到了陛下,我的脑袋,还请陛下莫要浪费了。”
我听得愣住:“你——你竟存了死志?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但我随后恍然:“不,你是……你是,你是想借此手段让我心生愧疚,继续替你做事……曾煦,你竟然还在在算计我!”
曾煦却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困窘,只淡淡道:“谢储一直在问我火药的下落。”
我没听明白。
就听曾煦继续道:“他的说辞同你曾经劝我的别无二致,但事实如何,并不由他说了算。这批军火需要有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到你手中,陛下,我这颗脑袋,着实有用啊。”
我到这时才明白他的想法:构陷,鱼死网破,又或者说,极限一换一。我沉默一会儿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你非要置他于死地?”
曾煦答道:“我斗不过他,想来你也不行。偏偏他身份特殊,只能出此下策。”
我又问:“我确实斗不过他——但他在其位,也算是谋其事。我不得不说,有他在,朝廷各项事务都要顺利许多,就连京城百姓日子都过得要比从前好。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并非是油盐不入之人,你为何不试试去说服他?”
曾煦望着我,忽然道:“你觉得你我,比这个时代的人强在哪里?”
我一时茫然:“……强在哪里?还能有什么强,我差得太多了。我被所有人算计,你现在却问我这个……”
曾煦却摇头:“齐文裕,你被吓怕了。但你莫要忘了,你我见识过的世界物产何等丰饶,天地何其辽阔。而你我所体验过的人的权利和尊严,又如何是他们能想象——”
“时代的局限性,让你我同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走在同一条路上。再优秀,走在错误的路上,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曾煦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太会蛊惑人心。我十分畏惧,畏惧再过不久,我便成了自己都憎恶的模样。齐文裕,在这点上,你比我要强太多,接下来的事交给你,我非常放心。”
我原本还在出神,听他说完只能震惊地看他:“你,我,我何时答应你了?更何况你说得容易,制住了谢储又如何,我又没有人手能控制他们……”
曾煦却道:“你没有问过陆宁陆大人吗?”
我听见这个名字便忍不住皱眉:“我怎会没有问过。他怎样都不愿参与,他本就是留给谢储用的人,又怎会……”
曾煦却道:“此一时,彼一时。”
我看着他,忽然意识到现如今的确是不一样了。
倘若我以谢储谋逆的理由去找他……
但我很快止住了这个想法:“他是谢氏费了好大一番计谋才留住的人,他不会帮我的。”
曾煦依旧看我:“有没有可能,他本就是留给你的人?”
他道:“我依旧觉得,谢大将军的目的,就是要颠覆世家。”
一九三
我不懂曾煦为何对谢修抱有如此大的期望,正如我不懂为何形势仿佛又变了个模样。
我什么都看不明白,但好像一切又已经很清楚了。
曾煦要以自己为诱饵,将谢储和谢氏污为谋逆之人,我则去以此去找陆宁,要他履行自己护卫家国的承诺,趁机将谢氏一网打尽。
这之后,我的目的可以达成,曾煦的期望也能延续。
逻辑十分通顺,内容极其荒谬。
怎么会有如此简单的权力争斗啊。
我坐在书房想得眼睛发直,不由己地便又想起陆云暮。
想来今日的变故皆是是因他而有,好像每当他出现,我总是能经历些说得上好的改变,而我于他,却总如灾星降临。
我实在不该有什么奢望了。
我正想得郁闷,就见有行从门外进来,说荣王求见。
我望了望窗外,天色已经暗下,不知道他这时找我能有什么事。想了想,我还是让他进来。
哎,说点别的,也让我放松一下……
我本是这样想的,等见到荣王时却见他朝我行过礼便苦着一张脸慌忙道:“陛下,臣弟此话真不能不说了!臣弟知道您忙,但是,但是您好歹,好歹雨露均沾不是!”
我了然:哦,又是宋小哥的事。
宋小哥又有什么事找我?
我接过他递来的花瓶信封,拆开信一看,果然又是满篇诉衷情。我用以往的解法看了几遍依旧不见其意,只好放下信,盯着花瓶看。
这花瓶是支满身青花,画工精细,花叶栩栩。只是寻常满身的青花多为循环的纹样,这一支倒是花花不同,却又不嫌杂乱,可见功夫之深。
等等。
花花不同?
我抓着花瓶仔细看去,就见每一朵花花蕊的位置线条曲错,似乎是一个个扭曲的文字。我认真辨认,果真看出了不同。
花瓶上的字,是宋小哥给我的话。
那上面写着:谢氏的账本,如今在他手中。
第77章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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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看清花瓶上的内容之后,我先是震惊,但随后便冒出一背的冷汗。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东西?又怎么会到了宋小哥手上?
会不会又是什么陷阱?
想到这儿,我心跳似乎停了一下,而后才又慢慢动了起来。
我捧着着花瓶坐在案前,脑海中一时浮想了许多,但最后还是归于平静。
我还是愿意相信宋小哥的。
他做事向来严谨,并不会像我这样总稀里糊涂地在同一处跌倒——他肯费这般功夫送进来的消息,必然已经发经过反复确认,虽然这东西会到他手中的确很奇怪,可更奇怪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我相信这东西是真的,那一点微末的喜悦,并不影响随之而来的畏缩。
毫无疑问,现在的情况下,这样一个可以确凿证明谢氏私下利益勾结和钱财往来的证据,远比曾煦那粗浅的构陷来得有用——肱骨重臣因为利益结党营私、玩弄权术,总比一边鞠躬尽瘁一边却准备造反可信。
倘若用来说服陆宁,也能避开他担心牵连自身的托词。但我犹豫的是,我真的要用这个东西对付谢氏、对付谢储吗?
这真的是我该抓住的时机吗?
我陷入这一团错杂思绪之中,直到问福推门进来朝我道:“陛下,安国公来了。”
我茫然了一瞬,正想他来便来了有什么稀奇,忽然意识到我手里的花瓶如今可算是十分麻烦。我心中狂跳,连忙朝问福道:“他到哪里了?”
问福似是不解:“在……门口,正同谢公公说话。”
我脑子发懵,全然想不到该把花瓶藏在哪里。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藏没有用。只会显得我心虚。
若我一时言语不慎,反倒给谢储递把柄,甚至还会因此暴露了宋小哥。
我不该只想藏起来。可是不藏,谢储发现了怎么办?
荣王进宫见我并未有遮掩,这花瓶从前从未出现,说不定谢储一看就能知道是宋小哥托他送来的。
可宋小哥常送东西给我,这事本不稀奇,所以谢储可能并不会在意。
我看向一旁的博古架,玉石瓷器,却不知为何觉得这青花瓶放上去十分扎眼。
这样扎眼,他怎么会看不到?
他看到这个青花瓶,会不会一眼便看穿瓶上的信息?
他会不会……早就知道,我和宋小哥一直传递消息?
不,不对。该还有别的理由——会不会,他注意到这个花瓶,只是觉得这花瓶特别?
他会不会,并没有往那些凶险的事上想?
这念头一起,我忽然又有了想法。
我和宋小哥有情谊,旁人来看,是皇帝同佞幸的关系。宋小哥讨好我是“天经地义”,我看重他,也是理所应当——
我现在同谢储,也有这般的关系。
按谢储说的,他在乎我。同我有这样的关系,也是因为在乎我。他平日替我批奏本,夜里还要和我大被同眠,我找不出他的错来,可我竟然还记挂宋小哥。
宋小哥送我花瓶,打的名号是“媚上”。这样招摇,毫无疑问是在败谢储的面子。
于情于理,我不该让他觉得委屈。
如果我借口更看重他,将这个花瓶借口打碎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并没有可犹豫的余地了。
我看向问福:“请安国公进来吧。”
问福应声退下。
我将花瓶远远放在案角,而后随手翻开案上的一封奏本假装阅读。那上面已有朱红的批字,是谢储的笔迹。我凝神注意着谢储是何时走了进来,又是如何站在我面前行礼,奏本上的字一个字都没有看进脑子里。我抬头时却听见他道:“江浙今春汛情颇急,臣已着工部派人前去督修水利,陛下不必担忧。”
我这才知道这本写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合上奏本朝他笑道:“怎么,安国公这么晚来见朕,竟是来督促朕用功的?”
谢储只朝我微微一笑:“只是担心,陛下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谢储来找我多半还是因为曾煦。但我听他说话却又莫名觉得厌倦:好像我与他说话便只有这些情情爱爱可谈,那些正事都不兴与我商议。
我稍稍叹口气,故作无辜:“谢大人怎能妄自菲薄,若要计较,你才是那一笑便迷住朕的‘新人’才对。”
说着我站起身,隔着书案抬手去抚谢储的脸:“小舅怎能怀疑朕的心意?朕一直记着,若没有小舅,朕何来今日,又怎会舍了小舅,偏信他人?”
我被自己说的内容酸得简直牙疼,再看谢储,却只见他似乎全神盯着我,并没有别的反应。我摸不清他的想法,就也懒得再猜,只小心翼翼在俯身时朝书案的边缘撞了一下,而后用衣袖一扫,就见那案角的青花瓶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转瞬之间,我看见谢储朝那花瓶伸手,我飞快伸手按住他抬起的胳膊,听着那“哗啦啦”的碎裂声朝他一笑:“宋鲤送来的无用之物,碎了便碎了。小舅同朕到旁边坐,莫沾到碎屑,伤着自己。”
我拉着谢储到另外一侧的靠椅上落座,一边高声唤人来收拾。有行同问福拿了扫帚进来打扫,谢储还被我拉着手,脸却朝着两人的方向看。
我于是小声唤他:“小舅,你怎么不看朕?”
谢储这才转头朝向我。
我看见他眼睛直直望着我,面上丝毫没有表情。我和他对视,隐约觉得颈背湿成一片,过了许久才见他朝我微微笑道:“陛下魅力无边,臣貌寝,岁数又大上陛下许多,也常担忧失了圣宠,尤其那宋鲤同陛下许多年交情,臣虽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还有,那明煦大师……”
他说着反手握住我的手,附身凑到我身前道:“臣不敢奢求陛下独宠,只愿长伴陛下身侧。陛下高兴,臣也便高兴了。”
一九五
谢储俯身亲在我嘴上那一刻,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想,这次是我赢了吗?
有行出门时,我用余光看见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于是知道这些碎渣会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世界上,谢储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它们。
这么说,我是真的赢了。
我终于赢了一次了。
是美人计奏效了吗?
虽然有点恶心,但好用就行了。
我脑海里于是又混乱起来,我的心脏也狂跳起来。我茫然无措,只能抱着他的脖子努力回吻,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仿佛叫膨胀的感觉氤氲在我胸口,让我忍不住双臂用力,死死抱住他。
这种感觉…… 真好啊。
直到几天之后我还在回味这种感觉,甚至在期待下一次。我想这可能就是权力争斗的惑人之处,是赢的快感。
我找到曾煦,告诉他账本的事,也告诉他,我想明白了,我愿意同他一起。
曾煦也十分高兴:“天命于此。文裕,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我觉得自己精神极为兴奋,大脑飞速运转:“过几日我先去见宋小哥问清楚账本的情况,之后找机会去同陆宁见面……为国为民,他自己承诺的,这回他不能敷衍我了。”
我满心壮志,觉得未来将要同谢储斗得有来有往。
但我忘了一件事。
这世上发生的事,向来无缘无由。不由谁的期望发生,也不因谁的需要终止。
这一年秋日,同往年本没有什么不同。
只除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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