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岭死了。
第78章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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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我兴许实在不聪明,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先想起一些不重要的事。
左相府后院的花园正中有棵松树,并不高大,却枝茂叶翠,郁郁芊芊。我第一次到左相府见到这棵松树时谢岭告诉我,谢氏有惯例,家中得子,男种松树,女种梅树。他是在我出生那年将它种下的,一直着人精心看护。
谢氏高门大户,能延续至今自然有子息繁茂的原因在,到谢岭这儿却只得我一个孙辈的人。我不知他作何感想,只是我被逼到绝处时,也曾愤愤想过“报应”两字。
我于是又记起我初见谢岭,天光如帷,红衣男子丰神俊朗,恍若谪仙。有人让我唤他外公,我见他言笑晏晏,料到往后日子兴许不会太好过,却也不想竟在他手中轮过这么多波折。
我得承认,我没赢过他。只是他筹谋半生,诸般顺遂,但我同谢储走到如今这般的孽缘,追其源头,也只能归咎于他——
这大约也是谢岭的报应。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还在夏天的时候,照旧是在端阳节,我在望海楼见着了那个得了谢氏账本的人。
这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身量颇高,体格也健壮,穿一身短打,约莫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他到我面前时,我正思索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就见他径直朝我跪下:“贵人,我见过您。”
我听得一愣,再仔细看他,却如何也想不起曾经见过他。我抬头去看宋小哥,只见他面上惊疑不定,显然也并不知晓。未等我开口就听他厉声道:“秦柯,你当初见我时可未曾说过这话!”
那叫秦柯的人却丝毫不怯:“宋老板,你也不曾说过会带我见哪一位贵人。”
宋小哥皱眉看他一眼,垂头朝我耳边低声道:“那账本我仔细看过,应当不假。京城官贵何许,他选择找我,必是冲着你我的关系。我观此人并非寻常护卫,只是他实在嘴严,不如……”
宋小哥话未说尽,我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向秦柯:“你说你见过我?何时,何处?”
他当即答道:“安泰一年,在九江码头。”
安泰,是齐文初做皇帝时的年号。
安泰一年,我的确到过九江。
那时是因为我要搭王恒川的船……去江西。
我思绪未名,又听见他道:“我见到您时,您正在王家的货船上。”
我蓦然想起那个被王恒川扔下河中的人:“你认得王家的船,又是谢家的护卫——你同那个被王恒川抓住的人是什么关系?”
秦柯笑了一声,而后答道:“贵人好记性。在下受许掌柜所托要将此物上达天听,没想到竟然是您。果然是天意注定。”
我凝神看他:“你的意思是,王恒川杀他,内有隐情?”
秦柯点头道:“恕在下直言,王恒川此人,您万不可信他——
“谢氏的账本,差一点儿就落到他手里了。”
一九七
我那时甚至还想,这个秦柯会不会是如他口中的王恒川一般是个双面的间谍,明里是反对谢王为首世家的志士,暗中则是谢氏安插在反抗者中时刻准备反咬一口的钉子。
朝我来的理想主义者多得简直太奇怪了——曾煦也就算了,一个曾经损人利己、背信弃义的人怎么也会幡然悔悟,甚至还能再劝服另一个人和他一起以命相博,把谢氏的账本偷了出来?
小说里这么写都要被骂乱开金手指没有逻辑。
还有王恒川。
我一直知道他有所图谋,同各方之间都有联系,只是他十分小心,让人看不出他立场究竟是什么,我只看到他东一下西一下,似有真心又若无,怎么也看不明白他和他背后的王氏到底在图谋什么。我甚至怀疑他是个天生混乱邪恶,只想看乱成一团的热闹。
可我还没有将这些新来的问题理清,还没有想好如何同谢储斗,谢岭却死了。
他的病情恶化得毫无征兆,就好像秋天一到,他身上的生机也随之枯萎。
他病重的消息传了几日,谢储起初还在专心工作,忽然有一天我一整天没见到他,一问才知道他到户部巡查时忽然发了狂,扔了官帽,自己骑马回了左相府。
我听见这消息时,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再一想,倘若我是谢储,生母早亡,长姐亦逝,兄长又刚去不久。家中除了他,只剩下病体沉疴的父亲,却忽然病情甚笃。是我,我也会发疯。
又或者说,他早就发疯了。
若他还没有疯,我与他怎么会是如今这样的关系?
我有时觉得,谢氏或者说谢岭他们一家的人,其实是十分看重家人亲眷。但更多时候,我却只见识到他们是那样的自以为是、肆意妄为,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同他们沟通,可能是因为我智商不够,怎样也不能对上他们的脑电波信号。
有缘无份,自作自受。
我不该对他们有什么犹豫的。
谢储擅离职守,左相一职却不能空着等他回来。这次我没再同彭应笑客气,借口最近朝中工程建筑事项颇多,其他几位不够熟悉,让工部尚书虞青暂代左相一职。
虞青虽然和我为旧识,但并未站队过我,且他科举前只是西北乡野的农家子,中进士后还做过知县这样的小官,勉强算得上清流出身,所以彭应笑只能默许。至于本来谢氏的一派,兴许是谢储发疯得突然弄得他们措手不及,一时竟无人能在此时顶上前来,只趁机推举了几个世家一边的新人占了工部新空出的位置,对虞青的任命也没再置喙。
往任命的诏书上盖章的时候,我整个人还在恍惚之中。
这接二连三的顺利,简直让我要飘飘然了。
我十分清楚这些顺利并非我能力所及,但我知道,面对如谢储这样的对手,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我很难不去想象这一步步胜利之后我接下来的计划会如何顺遂:形势已然转变。我不该投鼠忌器,束手束脚。
骤雨来时,夜色已深,我站在窗前思考如何召见陆宁。久无战事,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和他单独见面,出宫见面更是天方夜谭。思来想去,大约只有举办狩猎和阅兵这样的时候见他才足够合适。只是碍于齐文初的遭遇,我登基之后便一直未有练兵和狩猎的安排,后来谢修也去了,陆宁沉寂得好似隐形人,便也无人再提。
我想的是,先开秋狝而后阅兵,祭祀时做出些怪象,而后我借口臆症请人抓鬼,而后旧事重提,让三司重审齐文初两次遇刺之事。
这次重新思考这个计划,我还是决定尽力拉拢陆宁与我一道。但我也并非只拉拢他这一个办法,虎符虽在他手中,但京畿营地人数众多,若我能收拢半数以上的下级军官,如他非要与我作对,必要时我也能临危一搏。岂知重赏之下会不会有勇夫?
我想得入神,直到被一阵雷声惊醒。
忽然之间,窗外风声渐起,电闪雷鸣。我正要叫人关窗,却在昏黑淋漓的夜色中隐约看见一道苍色的人形。
我顿住动作,看着那道人形,莫名觉得那是谢储。
我站在窗前看见人形渐渐朝我靠近,在灯火中现出形貌,果然是谢储,却是落汤鸡一般衣衫褴褛的模样。
我同他隔窗对视,他眼色如墨,望向我时却空空如也。我心中已然明白他这副模样的缘由,一时间也觉得心中沉重。正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听他喃喃:“没有了。”
“都没有了。”
他忽然朝我伸手,我猝不及防,被他箍住双臂按在怀中。
呼吸相闻之间,我听见他语声带颤。他说,
“文裕,我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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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快要完结了啊
第79章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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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沉浸在所遭遇之事发生得突然、让人猝不及防的无力之感中。
但后来我再想,才觉得每件事发生之前,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谢储忽然发狂那一日,我去找过曾煦,问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曾煦没有回答,反而问我:“陛下如何看此事?”
若是旁人如此,我是会觉得他是在试探我的态度。但曾煦这样问,我就会想我可能又有什么遗漏。
我知道,我不该将责任随便推到他人身上。但有些事情需要多想,有些事情,越想就越会出错。
而许多事情的结局,就也在这多一分思量的瞬间一锤定音了。
坦白说,那夜惊雨,谢储浑身湿透地抱住我时,我还是心有怜悯的。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谢储,即便是当初抑郁不得志的他,甚至是谢修死时,哀痛疲惫的他,都不曾有那夜雨中的绝望之感。
我在他怀中,一时竟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一缕稻草,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几乎不能呼吸。
可我还记得,陆云暮落下悬崖时,我同他如今一般绝望。
他又可曾怜悯过我?
我的同情心来得贸然,于是去得也飞快。
果然我已不似从前了。
我平静下来,便能稳稳地回抱他,小声告诉他夜雨薄凉,再这样在风口站着,我与他怕是都要生病。
等他微微松开手,我却凑上前,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小舅今夜别回去了,同朕一起睡吧。”
我邀谢储同睡许多次,每每别有意味他也只是淡淡应允,但我这次邀请显然并无旁意,他看我的眼神却让我觉得如见虎豹捕猎,似乎要吞我入腹。
直到灯火吹落,他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一错不错。我压抑着心中异样之感,认真告诉自己:我让谢储为我的一举一动而牵动。形势转换,这次又是我赢了。
可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惶恐不安:他是真的被我吸引住了吗?我真的赢了吗?
如果我赢了,那我还能赢多久?
这天晚上,我与谢储没有其他动作,只是相拥而眠。
但我听了一整夜他的心跳声,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白日将升时我自床榻上起身,谢储还未睁眼。我在有行的辅助下穿好朝服,出门前稍稍犹豫,在谢储额上又落了一个吻。
早朝时我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阶下有礼部尚书偕数位清流言官痛哭谏言,高声称道谢岭一生成就,哀其骤然离世,国失栋梁。
哭声入耳。
我却想起清晨时我吻在谢储额上,他眼睫微微颤抖。
我在想,这夜之后,我在谢储眼中又会是什么样的形象?
一九九
谢岭已去,我并不吝惜给他身后名,钦点了“文正”的谥号。
谢储要扶柩归籍,临行前一晚依旧同我睡在一起。我被他拥在怀中细细亲吻,他低声问我:“臣此番回乡丁忧,陛下可会想我?”
我脑中正回寰着他走后我该如何照计划处置他的“同伙”,便假装半梦半醒地哼了几声。他沉默一会儿,随后我却被他径直吻在耳侧,听见他悄声在我耳边道:“若陛下夺情,臣必不离陛下半步。”
我登时便被吓醒,直愣愣地看着他。
夜深光暗,我却依旧看得出他双目黝黑,此时正紧紧盯着我。我喉咙发紧,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发出声音:“送文正公灵柩返乡,兹事体大……朕怎敢放肆。朕想不想你,你还要来问朕?”
他并不出声,我脑中一时混乱,只得找补道:“只是……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心中忽沉,莫名平静下来。
我抬眼,也盯着他道:“莫忘了,你在会稽尽孝也是代朕尽孝,朕与你同心同德,你又何必怀疑朕?”
我说“同心同德”时望见他瞳孔猛地一缩,我心中了然,稳了下来,而后便故作生气地背对他躺下。
谢储抬臂撑在我身侧,长发落在我脸上:“陛下的意思是……”
我装作羞恼,抬手按住他的嘴:“朕说得够直白了,你别再说了!”
谢储却顺势抓住我的手,俯颈与我唇舌交缠。
只是到底他还在孝期,一吻之后便也只能气喘吁吁地抱在一起。我听着他心跳如鼓,却又听见他柔声朝我道:“陛下许臣,臣自当以身许陛下。只是臣早已身属陛下,周身上下,便只得这一条性命……”
我心中一惊:“乱说什么!”
等了等我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便又补充道:“别说这些话,朕……只想你好好的。”
我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额上一吻:“朕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所有便也该倾覆了。
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谢储走时已是深秋,不久便要立冬。
宋小哥帮我拉拢中下层军官的计划已颇有效果,在我授意之下有几人合力上书,请旨阅兵以提振士气。
当即便有文官反对,说劳民伤财,实乃逞一时匹夫之勇。
但也有中层的武官想借机刷一下存在感:毕竟朝中久无战事,他们的存在感是一日不如一日,待遇也是山河日下。
于是文武官吵成一团,陆宁站在前头老神在在,一语不发。
我等了一段日子,看过许多本文武官互相攻讦的奏本,却也没见着陆宁上书。于是过了几天,我决定主动出手,在早朝上做了个和事佬:阅兵之事花费颇多,前些年好几处地方闹灾,近两年收成才好些,的确不宜大操大办。不如先开一场冬狩,以慰军心。
便有武官当即跪地谢恩,声如洪钟,绕梁不绝。
此势一成,随后便是山呼万岁,再有其他言语也都淹没在其中。
这天下朝之后,我让有行提前着人拦住陆宁的马车,邀他商议准备冬狩之事。
陆宁进到书房时我正在翻一封奏本,没等他说话我便先道:“陆卿来看,有位大人给朕出了道算术题,你帮朕看看,该如何解才是?”
陆宁却并不上前:“臣不擅算术,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我并不生气,只合上奏本,抬手扔到他怀中:“回去替朕好好算算,改日朕来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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