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恐惧,随便在医院挂号程序上预约了一位医生,四肢无力地爬起身。临出门前他逼着自己又吐了一次,打车到了医院。
一下车,他扶着树又吐了一次,司机把车开得颠簸不已,他没吐在车上已经是拼命在忍耐了。
车子猛地经过大桥上一个减速带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连人带车一起翻下江。
医院很嘈杂,分诊台的护士正高声应付在团团的人群,语气很不耐烦。诊室面前的通道挤满了人,铁长椅上有抱着小孩的女人,有坐着打瞌睡,满脸皱纹的老人。
他讨厌医院。
他最亲密的人之一在这里死去。
他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抱着手臂,把包拥在胸前。他的脖子也很不舒服,头皮一直在跳,他很想睡觉,但医院的播报声音并不十分清楚。他闭着眼,分神去听。
他往后仰头,想把头放在椅背上,但椅背不够高,边缘薄而硬,靠了一小会儿脖子更不舒服。
有小孩开始尖声大哭,嚎得整个医院都听得见,嚎得他几乎想冲上前去扼住那个小孩的脖颈。
时静深猜测着自己的病情,心想不会是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并且已经压迫到了神经,所以在他才痛得那么厉害。
他觉得饿了,可又实在没有胃口。他出门前抓了几包小苏打饼和小面包。他撕开一个面包,两口吞了,在嘴里慢慢嚼。
等了快两个小时,等到时静深头都没有那么痛了,机械女声一字一顿地报出他的名字。
医生给他开了检查,但是检查的人很多,他要预约,预约最早的也是下个星期。
他拿了医生给他开的止痛片回家,过了一个星期又去检查,挂了一位专家号,过了几天有把报告拿给人家看。
万幸的是没什么事,只是偏头痛而已。
这种病诱因很多,也没办法彻底治好,只能平时注意,或许等他老了,就会自己好了。
医生是这么说的。
时静深上网查了,都是这么说的。
过了查出来的第一年,他已经有大概两年没这么痛过。
恶心感再也压不下去,时静深猛地扒在床边,吐得比前面都厉害。呕吐声很响,一声接着一声,萧随闻声冲进来,一下一下抚他的背。
时静深吐得倒不过气,边咳边吐,右腹部剧烈地绞痛,他换只手撑在床沿,右手发狠摁住绞痛的地方,那里好像打结了一样,他吐一下就拧得更紧。
他左眼的疼痛已经缓解很多,时静深吐干净最后一点,也不漱口了,含了口水躺回去,慢慢地吞咽,似乎更能冲淡那股酸苦感。
“眼睛还是很痛么,要不要再敷?”
“好点了。不敷。”
萧随倒掉呕吐物,清水冲了冲桶,又摆回去,再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
时静深吐完这一次舒服不少,睡意上来了,慢慢变得呼吸平稳。
中午的时候他睡醒了,眼睛基本不痛了,头部的钝痛也不剧烈,不影响他行动。
他把手机捞过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多快一点了,这时候萧随走进来,看见他醒了,说:
“你醒了?吃点东西吧,我熬了粥,炖了一点汤,你吃一点吧,不然待会你肠胃更难受。”
“你还会熬粥?”时静深轻声打趣。
“我临时找家里阿姨学的。起来吃点吧,你想在房间里吃还是到外面吃?”
“出去吃吧。”
时静深慢慢地下了床,扶着床边站起身。头昏昏的,有点痛,仿佛跟着心跳一下一下往外胀,后脑和脖颈僵硬,他伸手捏了捏,没什么力气,脚步发虚,走快了怕不舒服,只能端稳了,迈小步子,看上去反倒有点四平八稳的样子。
餐桌的椅子已经拉好了,时静深坐下来,萧随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粥,放到他面前。
时静深搅了搅,搅出来不少瘦肉。
萧随把自己那一份也端出来,坐在时静深对面,时静深正舀了一勺,细细地吹,小口地抿进嘴里。
他看萧随开始吃,拿了架在一边的筷子,把小半瘦肉都夹到萧随碗里。
“不用给我放这么多肉,我没胃口吃不下,吃多了也想吐。”
“好。我记住了。”
萧随笑了笑,又说:“粥够味道吗?龙骨腌得不够久,可能有点淡。”
“还好,稍微有点。”
粥熬得并不很绵,不是时静深最喜欢吃的质地,味道还行,不过家里没有专门的砂锅,电饭煲做出来的粥就是这么差强人意。
时静深不发一语地喝着粥,喝得后背微微发热,温热的粥下到胃里,压下口腔里的酸苦味。他吐得痉挛绞痛的地方又开始痛了,吸气的时候不痛,呼气的时候痛。
他还在康乐家的时候,大概九岁的样子,着了凉发烧了,也吐,根本嚼不动饭。别的小孩都吃饭,那时候的时院长单独给他熬了一锅粥,他不知道是不是用砂锅熬的,但是那粥熬得很绵很软,也像今天这样放了龙骨瘦肉和青菜。时熹和时秀窈坐在他对面吃饭,看着他一勺一勺缓慢地把粥往自己嘴里送。
那碗粥应该是好吃的,也很多,他恹恹地慢慢吃,吃到别的小孩都走了,食堂的工作人员都在收拾他还在吃,时熹和时秀窈陪着他。
康乐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生病了吃不下饭,都会专门给他们熬一点粥。
后来时静深上了大学,回到那里的时间又变少了,大学毕业了直接在这个城市住下来,在康乐家的时间只少无多。
熬粥是很费时间很麻烦的事情,时静深难受的时候根本不会自己做,他会随便点一家相对清淡点的茶餐厅,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吃下不到一半。
今天也一样。
“不吃了。”时静深把勺子一放,往后靠在椅背上。龙骨和青菜都吃完了,剩下半碗粥。
“那喝点汤吗?我放锅里温着呢,能喝了。”
“喝一点吧。”
萧随给时静深盛了一点汤出来,小半碗的样子,舀了一些豆腐和鱼肉在里面,乳白色的鱼汤上撒了薄薄一层胡椒粉,很有香味。
“多吗,能喝完么?”
“可以。”
“鱼肉的骨肉我应该剔干净了,但是你仔细嚼一嚼。”
“好。”
时静深喝完汤坐到沙发上,萧随还在吃,时静深吃得少了,所以他做的就有点多。
萧随去洗碗了,时静深看了会儿电视,觉得脖子难受。这沙发平时坐着不觉得有什么,脖子不舒服的时候坐总觉得没有支撑。他关了电视,躺回床上。
因为下雨,又拉着窗帘,卧室里比较暗,时静深抱着被子侧躺,也睡不着,闭上眼睛才几分钟就闭不住要睁开,于是他干脆盯着门口发呆,听着厨房传来的流水声。
萧随洗完碗进来,看时静深盯着门口看。
“不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
萧随坐在床边,侧头看着时静深,抚摸时静深放在被子上的手。
“现在觉得想吐么?”
“还好。”
“眼睛呢,还是很痛?”
“好多了。”
“别的地方有没有不舒服?”
“头痛,脖子痛。”
“那你要不坐起来,我给你按按?”
“那你拉我起来。”时静深稍微抬起一只手,带了点笑说。
萧随环住他的腰背把时静深抱起来,让他背对着自己,给他按摩肩颈。
按了一会儿,时静深主动说不要了,又躺回去,让萧随陪他一起躺下来。
“还睡不着?那我给你念点什么?”
“念什么?”
“你想听什么?”
“随便,别太无聊就行。”
“我给你念首吧,博氏的诗。”
时静深动了动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他们俩面对面,目光相接。
萧随说:
“如果处我以极刑,我就是那十字架和铁钉。
如果赐我以药酒,我就是那毒芹。
如果要将我欺骗,我就是那谎言。
如果要将我焚烧,我就是那地狱。
我应该赞美和感谢时光的每一个瞬息。
我的食粮就是世间的万物。
我承受着宇宙、屈辱、欢乐的全部重负。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与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怎么念这首诗,听起来太沉重了。”时静深哼着说,“我本来以为你会念点别的诗,那种情意绵绵的诗之类的。”
“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这个诗人,恰好我读过几首他的诗,不过你想听那种诗我也能念。”
“那还是算了。你知道他最出名的诗是哪一首吗?就是随便搜索他的名字出来几乎都是那个结果。”
“我用什么留住你?”
“对,你知道这首诗其实没有名字吗,它和另外一首诗连在一起,叫诗歌两首。”时静深笑了笑说,“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但是不是。”
他继续问:“你完整地读过这首诗吗?”
萧随点了点头,“嗯,但是我没记错的话,博氏在这两首诗前面写了是写给他一个朋友的。”
“是啊,但是读起来真的很像情诗,特别是中间后面几句。”
时静深回忆着,慢慢地用很柔软的语调说: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听起来真像表白啊。”他翻过身仰躺着,带着叹息说。
“深深。”
“嗯。”时静深侧过头看萧随。
“我给你我的心。”
萧随注视着时静深,眼里有温柔的笑意,他侧身对着时静深在床上平放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时静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他的掌心,把手放了上去。
两人掌心相对,萧随收拢了手指,松松地握住时静深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几下。
时静深又笑了笑,“你知道我第一次读到你刚才给我读的那首诗地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萧随配合地摆出好奇的表情。
于是时静深继续说:“我当时,觉得有点震撼,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觉得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跳。我觉得这首诗有种很…悲伤的诗意,我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
他重复道,“我承受着宇宙、屈辱、欢乐的全部重负。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与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好像有种无奈又悲观的乐观自嘲。是诗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诗。失明选择了他,所以诗歌选择了他,所以迷宫和似乎无穷尽的时间也选择了他。”
“如果他不是失明的,博氏还会是博氏吗?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假设。”
萧随轻轻捏着时静深的手指。
“但是他就是他,失明和失眠是他文学世界的支撑柱,就像是树的根一样,很重要但是不是唯一的。”
“他看过很多名家作品,其实也去过不少地方,这些同样构成他的世界。这些东西抽走一样好像他的宇宙就会轰然倒塌。如果他没有失明,他会是一个不同但同样伟大的他。”
“但是没有如果,他已经成为了被诗歌选中那个他。只不过我总是想这个问题,这首诗读起来有点让人沮丧。”
“但他的宇宙很震撼人心,很瑰丽很迷人,很黑也很亮,他漆黑的宇宙里布满盛放的光亮的星云。”
“这个比喻可能不太好,但是他是个很伟大的诗人,他成为他。你读到他。”
时静深微微笑了,“是啊。你也读到他。”
“晚上还喝粥么,还是我给你做点别的?”
“下个面吧,清淡点的,要多点青菜。”
“好。”
他觉得困了,眨眼变得缓慢了些,勉强睁着眼睛和萧随说话,在他低低的说话声中被倦怠的睡意包裹。
萧随看时静深闭上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似乎已经睡去。
第58章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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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静深这一觉睡了小两个小时,醒来时室内暗得像傍晚,窗帘却在发亮,像是电影院里的幕布。他有些恍惚地想已经六点了?看了眼手机——差不多四点。他清楚地感受到心脏强有力的搏动,萧随不在身边。
他眨了眨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坐起来靠在床头,伸出手拉开一点窗帘。
窗外亮得惊人,在室内昏暗的衬托下很夺目。墨色的厚重云层发灰,棉花一样堆在一起,一直盖到视野的最远处的天空——那里没有云,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刺眼天光。
一只鸟掠过窗前,随之而来几条细雨丝,粘在窗户上。
时静深盯着窗外,睡眠过后,空落感占满大脑,他怠惰地将枕头垫在身后,望着空茫而拥挤的外头——近处的住宅楼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在间隙里看见远处低矮排列的房屋,以及隔着一道天光压迫下去的堆积云层。
孩童欢欣的喊叫声从楼下极有穿透力地传上来,听着像在大风中奔跑。
萧随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窗帘拉开了一点,强烈的白灰色光线从那儿照进来,把室内衬得更暗,时静深倚着床头,一条腿屈膝,抱着被子一角正扭头看着窗外。那光线落在他脸、脖颈和胸前一块地方,显得苍白,又有些钝了的锋利,把落在锁骨的发尾也照出金属的光泽,他的身体渐渐隐没在暗色里,被子仿佛他的衣装,迤逦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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