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最后敲定了两家,每年捐款。”
“重建要很多钱,那时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天价,谁也拿不出来,因为没有担保,贷款都贷不到那么多钱。是以前从这里出去的一个人,把重建要的钱都包揽了,才有现在的康乐园。”
“那你见过他吗?”
“见过,不过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从原来的地方搬到这里来,安顿下来,都少不了他帮忙。那段时间三天两头就能见到他,重建好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暖雨姐说他每年都会过来,每年都捐款。只是我和他时间错开了,一直碰不到而已。我很感谢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感谢他。”
“而且,其实这里每年都会收到不少捐款,当然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那个人的,虽然都是基本匿名,但是想也知道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人捐回来的。毕竟这里还挺偏的,知道这里的人就这么多。”
“这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从这里出去的人没有忘记这里。”
时静深的目光看向前方,没有落点地漂浮在空中。
“想听我的故事吗?”时静深侧头看了萧随一眼,转回前方,自顾自说下去,“开头你知道一点,我五岁的时候,我亲生父母离婚了。那个男人先从房子里搬走了,我…我妈想了很多办法留住他,这个办法里也包括我,最后当然是没有留住,但是她还是不死心,但是带着我又是累赘,毕竟我不能帮她挽回那个男人,所以她把我丢在了康乐园的门口。那时候是三月初,按这边的气候已经很温暖,但是她把所有厚衣服都给我穿上了,剩下的东西装进一个编织袋里,然后带我去了康乐园,让我站在门口等她,袋子放在我旁边。她说她要去给我买点好吃的,应该是糖葫芦,之后就消失在拐角,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顺理成章地,我只能住在康乐园里。一开始我真以为她会回来,只是迷路了一时间找不到我,所以我每天都会在门口等她,怀着说不定那一天她就突然出现的希望。结果当然是我没等到。那一段时间我一直都不说话,谁来逗我都不说。和我一起来的除了我只有衣服,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喊我'小孩'。我从三月份等她等到七月,暖雨姐经常陪着我一起,我一直不理她她也会和我说话,说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时候就只是和我一起坐着,院长——就是暖雨姐的妈妈,偶尔也会和我坐一坐。七月很多雨,那一天雨下得特别特别大,伞都只能遮住头,暖雨姐着急催着我走,大概是说了明天要感冒之类的话,甚至要单手抱我,她手刚碰到我我就站起来了,和她一起回去,路上我问她为什么她叫时暖雨,是不是因为她出生在那样一个雨天。她没听到,我也没再问。她送我回宿舍,催我换衣服给我拿热水 在我床边盯着我睡觉。”
“那一晚我突然醒悟,她再也不会回来。我等她没有用。”
“我开始说话,但是话还是很少,而且只和暖雨姐说。好歹我开始理人了,院长把我叫去,给我取了个新名字,每个进了康乐园的孩子都会有一个新名字,除非小孩自己不愿意改名。每个名字都是院长仔细起的,从那一天开始我成为时静深,院长和我说是'静水流深'的意思,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快乐。我当时不懂这个成语,直到我上高中,有一次写作文,在题干上看到了这个成语,那个题干就是这个成语的释义,'洞察一切却不被矛盾束缚,不被欲望捆绑,这样就能拥有和谐的生命,拥有长久的快乐,拥有真正的自由。'”
时静深声音有些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继续说下去,“有一天我坐在这里——以前那个康乐园的小花园里,然后时秀窈也走进来,她很小声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在那边坐下了。”时静深指了指另一个角落的石桌椅,“她坐那看书,我没理她,我们俩就这么不说话。然后天黑了,时熹来找她回去,拉着走的时候像大姐大一样斜了我一眼。”
“我不在门口坐着就在这里坐着,时不时就碰上时秀窈,她每次都先和我打招呼,然后自己坐下,像第一次一样,后面几次我们也都不说话。后来暖雨姐看我天天坐着,也不和别人说话,就把我带去图书室看图书。我把图书拿出来看,也坐在石桌。时秀窈就和我对着坐。某一次她的书翻完了,小声来问我能不能一起看,她也想看,我就和她一起看。后来我们时不时一起看书,慢慢成了很好的朋友。通过时秀窈,我和时熹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们都在康乐园里上小学,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完善的教学,一个年龄的在一个教室里上,一个老师教不止一门,先在康乐园里适应,到了每年入学的时候再转出去上小学。我,时秀窈和时熹,小学初中在一起上,高中考到了一起,要去市里上,所以考的是高一就全封闭的学校,一个月才放假一次。考不上高中的就只能出去工作,康乐园没法供私立学校的学费。大学我们分开,我去了Z大,她们俩一起去了F大。我申请了助学金,平时也到外面打工,离家近也只寒暑假回。”
“我以为我的人生应该是很好预见的——读完大学,出来找工作,好好攒钱寄回去,谈恋爱结婚,总之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的生活。”
“我现在的生活虽然也很平常,但是毕竟和我当时想的出现了很多偏差。”时静深停下来,夜色渐渐将天幕渲染成海蓝色,他再次转头看了一眼萧随,眼角余光察觉的注视直直撞进他的眼里,他竟然觉得那目光饱含深情。
他再次开口,声音偏低了些,“我大二那年,快要二十岁的时候,康乐园被强拆了。”
“原来康乐园也是在村子里,我回去过寒假,年过完没几天,某一天早上八九点的时候,还下着小雨,挺冷的。我和别人一起从外面采买回来,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康乐园门口,然后发现园里出来不少人,站在门前,对着另一群人。那群人,西装革履,套着大衣,旁边跟着几个穿那种工人的橙色马甲的人,好几辆挖掘机就停在墙边。”
“他们应该在说吵架,但是太远了根本听不清。我和另外几个男生还没来得及跑过去的时候,两台挖掘机已经直接把康乐园的墙推倒了。”
“总之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很仓皇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很多东西根本没来得及带走,就被人赶了出去。半路上雨下大了,整个园里几十个小孩,还有十来个工作人员,逃难一样到了镇上,没地方落脚,只能先到车站里躲雨,过夜。然后的事你刚才差不多知道了,院长联系了那个人,第二天他跟着一辆大巴车来把我们接走了,然后把我们安顿下来,最后找到了这里,才把康乐园重新建起来。”
“很……凌乱也很灰暗的两年。还没建好的时候园里的人都住在那种工地上的板房里,临时搭起来的,我没住两天就要回学校了。回学校的那天院长已经咳嗽好几天,但是不是特别厉害,毕竟那几天奔波,大家都很劳累,又下雨,好几个人都淋雨着凉了。我对她说要按时吃药,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她都快六十岁了,身体最重要。她笑眯眯地说好,陪我等车,我上了公交向窗外看,和她挥手,她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又向后看,透过公交的后玻璃,看见她还站在那儿看着我离开。”
时静深又停下了,咬着牙,等弥漫口腔上颚的酸痛感过去,他知道现在自己眼睛肯定很红。
“那个学期我都没怎么认真上课,隔几天就要问一下康乐园的情况,因为院长不怎么会用手机发信息,所以一直都是暖雨姐和我说,她每次都说挺好的,慢慢好起来了,让我专心学业。我以为真的一切都在好起来。但是我暑假回去,才知道院长已经去世了。肺炎,在医院走的。那群人害死了她。”
“但是暖雨姐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我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她说四月份,就是搬过来一个月差不过的时候。高烧不退,细菌感染。我又问,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呢?她半天才说出来一句……我还小。我已经二十岁了! 我很…但是暖雨姐失去的是她亲生母亲,我没资格说她什么,她比我还要难过…院长好好下葬了,我去了那个公墓,在那里待了一天。”
一行泪滑过时静深的脸颊,他仰着头,那行泪落到下巴,滴在衣服上。
“那个暑假我没在那里待多久,很快我就回学校了,暖雨姐出来送我,让我好好读书,Z大是很好的学校,我顺利毕业的话,以后的人生会好走很多。我根本没办法专心学业。我学的是历史,每一次上课,听的都是我们国家的发展历程,特别是讲到共和革命那段时期。那时候虽然王室正统血脉断绝,毕竟还有旁系可以扶持,共和派和立宪派先是互相口诛笔伐,后来演变成兵戎相见,共和革命打了十年,最终当然是共和派获胜了,不然哪能叫‘共和革命’,共和党派上任之后国内形势一片向好,百废俱兴,共和党人的精神力量全都变成了飞速上涨的经济社会指标,欣欣向荣的社会文化。”
“共和制实行到现在六十多年,从表面上看一派祥和繁华。这六十多年来我们国家发展的有多好,什么实现零贫困,经济中高速高质量发展,打击腐败整肃吏治,公开透明精简政府,文艺市场百花齐放,主旋律文化发扬光大……这些东西太多了,我说都说不过来。但是我坐在教室里,只觉得……恶心。说这么好,那康乐园为什么在这里?院长的一生心血,她的死又算什么,几十个人的幻觉!我们都有精神病吗?”
时静深的尾音在颤抖,他不说话了,等着冲上眼睛的泪水退回去。沉默在这片花园蔓延,一朵深粉红色的鸡蛋花“啪”一下落在草坪上。
时静深的眼睛始终看着前方,夜幕已经是一片墨蓝色,飘着几朵松散的云。萧随握住时静深的手,却被一把挣脱了,时静深这才转过眼来,通红的眼睛汹涌地滑出一行泪,他用才被萧随握住的左手擦掉右脸的泪,一字一句地说:“你猜到了吧,我就是深水。”
时静深惊觉自己爱萧随,爱到他能向他讲述过往二十七年的人生,而这叙述中包含全部他经历过的,以为永远不会有机会讲出来的痛彻心扉的时刻。
第61章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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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给萧随回应的时间,继续说下去:“那个暑假之后我回到学校,其实我不想回去了,我想退学,但是我很明白不会有人想看到我这样的,院长不想,暖雨姐不想,谁都不想。我们这里出去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靠读书改变命运。所以我不能退学。但是我也没办法听进去什么东西,每次坐在教室听着那些峥嵘岁月,我都觉得那是一个笑话,曾经那么……纯粹的,伟大的一个政党,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已经腐烂成这样,好可悲。如今这个国家那么繁荣,但什么零贫困率,高幸福指数,惊人的政府满意度,这些数字里有几成是真的?庞大的经济体量和政界官员耀眼的政绩单上是用多少个康乐园这样的恶性事件堆砌出来的?”
“你知道原来那个康乐园最后变成什么了吗?那天逼迁我们的那群人里,有一个是那个镇的镇长。那个村子地理位置不太好,虽然人口不少,但是一直没发展起来。那个镇长那时候上任两年,没什么政绩,就看中了那个村子,占了那块地建了一个村经济帮扶站,大概是做农产品经销和技术扶持之类的,总之,这个帮扶站带着整个村子发展起来,成了他的第一笔政绩。整个帮扶计划‘公开透明’地公示在政府工作计划里,‘程序合法’地落地执行。结果显而易见地成功。那个镇长,连任了两届之后风光升职,到了别的地方。哈。”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我要写点什么,我很幸运,我遇到了赏识我的人,所以我才有我目前的生活,不用像大多数人一样为了生活奔波。不过我拿起笔的最终目的就是把《非典型蓝绿色盲》写完,现在我已经写完了,所以我也写不出来什么东西了。”
“不管怎么样我最后还是顺利毕业了,靠着Z大的毕业证书找到了一份不错的编辑工作,我做了两年,后来碰上主旋律文化宣传主题月,传来的稿件全部都是什么革命曙光,峥嵘岁月,伟大建设,我就辞了职,在家里写《非典型色盲悖论》”
“那次你问我为什么会进BDSM这个圈子,我也没告诉你真实情况。其实我进这个圈子是为了写这本书。书里面的‘我’自残过很多次,最后还自杀了,这本书我写了好几遍,始终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自残是一件需要极度痛苦的事情,自杀更是。我很难以置信地发现,我已经忘掉了当初那种极度痛苦的心情,所以我要去体会肉体的痛苦,不然我无法完成这本书。我必须要写完这本书,但是我不会自残,更不会去死,我得好好活着,所以我踏进了这个圈子。”
时静深似乎是在笑,又仿佛只是翘了翘嘴角。
“哦,还有,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这边工作,断掉了和康乐园的联系,我一开始想的是我不要再回来了,这里已经不是我原来长大的地方。院长去世了,暖雨姐却不和我说,我还是有点怪她,所以我工作那两年我都没有回去过,只会给那边捐款,也是匿名的。从这里出去的人后来不再回到这里,很常见,所以我不回来,大概也没人觉得奇怪。同样我也失去了和时秀窈还有时熹的联系,我连手机卡都丢掉了,没人能找到我。”
“这里其实特意是和原来的康乐园建得差不多的。我不应该怪暖雨姐,但是我控制不住。她比谁都难过,院长为康乐园付出了…应该是她的一生,她花在我们身上的时间比花在暖雨姐身上的时间还要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好。暖雨姐也是,她也付出了很多心血在这里。我没有立场怪她,但是我这么做了,姑且说是‘想通’之后吧,我更没脸回来了,我无法面对她。”
“直到我第一次偏头痛发作的时候。真的很痛,痛到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了,在医院等着的时候我头一次生出了要回去看看的想法,万一我真的时日无多,我还是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从那之后开始,我才回来,每年两三次。我发现这里才是我的家,看到这里的小孩,陪他们让我觉得放松。”
“后来我遇到了你,又重新遇到了时秀窈,那一天我在等车,看到她从街角拐出来,推着一辆婴儿车,她结了婚,有了孩子,看起来好憔悴。我觉得愧疚,她是我妹妹,但是我五年完全没有联系过她,关心过她。”
“写《非典型色盲悖论》的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我太消极,太偏激。从我上学开始我就一拿着国家的补贴,没有这份补贴我根本无法完成学业,和我一样的孩子会一辈子都困在社会的底层,而不是还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况且相比起来,这几年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发展全球都有目共睹,国际声誉国家形象确实很好。我经历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其他国家其他地方也都有发生,新闻报道上也可以看到,并不只是这个国家的问题。毕竟没有一种政治体制是完美无缺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达到了理想社会的水平,多少都有问题。但是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吗?我觉得不是的,有问题是必然的,但绝不会——绝不应该是逼迁强拆这样的问题,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为什么要有人被碾死在车轮下,当做前进的轨道?我的理性告诉我这是不理性的——但却是符合人性的。人就是这样,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几千万年的进化都没能把这种劣根性进化掉,人都是利己的,都会有欲望,当某种负面的欲望膨胀超过理性的时候,利欲熏心,什么道貌岸然、什么伪君子,什么罪大恶极的样子就都出来了。所以时代进步是必然有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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