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去过几次,不是特意的,就是路过,他坚称只是路过,早上晨跑经过过,中午吃饭的小笼包店离那儿不远,晚上超市熟食打半折,半夜从酒吧出来能从那儿抄个近道……他路过好几回,却只见过最初的那一次。或许那人根本就不住这儿,他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但也不觉得有多沮丧,幸运女神不能每天安排太多的剧情,毕竟人也不是活在本烂俗的小说里。
随着他们关系的改善,他想知道的事情就越来越多,男人和谁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也没有生分的敌人,他充满神秘。
老去,他就和387号旁边那家包子店的老板混了个脸熟,嘴甜,长得好,所以他每次买一屉包子都能比别人多俩。在又一次路过的时候,他实在按捺不住,背着手,装作回家的样子偷偷进去,门口的门卫还是那两个,他都做好准备要是被拦下要说点什么,但没人理他。进去转了一圈,他没看见那人的车。大丛大丛枯萎的爬墙虎匍匐在楼房的侧面,他看着它们,觉得像幅他看不明白的画。
白色蕾丝窗帘,粉色玫瑰窗帘,淡绿色熊猫吃竹子窗帘,那么多的窗帘,他会在哪片的后面?他也会像是普通人一样做饭吃饭起床睡觉吗?和那个……丁向阳?
他会生气吗?还是会一直笑?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樊亮避重就轻地将自己的犯罪事实招供,粗制滥造出的“偶遇过”,换来他许老师的一声冷哼。他看着男人的侧脸,精致,紧致,连点胡茬都没有,他紧张地把空调口掰来掰去,自觉漏洞百出,但,他会相信吗?
再没人说话,良久,轮胎摩擦减速带的声音响得如同轰炸机一般,皮子的气味开始变得大了,樊亮的脸色越来越白。
“老师——”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此刻,或许就像之前的许多个时刻一样,这里需要有一个道歉。
“嗯,”许俊彦盯着前方蜿蜒的路,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睡会儿吧。”
“闭着眼眯会儿。你要晕车了。”
樊亮一点也不困,他不想睡,但是这是他许老师说的话。他闭上眼睛,靠在头枕上,身体向左歪着。脑海里回荡着他纵使神秘也显得格外不同寻常的许老师的今天。是吵架了吗?还是没睡好?还是因为吵架了没睡好?假日的周末,他自己,一个人,开车去遥远的陌生的地方,那个叫丁向阳的呢?
真不像话。这人做的太不够格。
要是自己会开车就好了。
第39章 去上个厕所
等樊亮再次睁眼的时候,就看见许俊彦衔着根烟靠在座椅上,抱着胳膊,安全带也解开了。他看见这人,没过脑子,先喊了一声老师。男人的脑袋动了动,樊亮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在休息,看看表,刚九点,有点后悔嘴怎么张得那么快。
“醒了就起来。”许俊彦长舒了口气,语气平稳,看不出是不是睡过的样子。推推脸上的墨镜,他率先一步拉开车门,骨头嘎巴了一声,“去上个厕所。”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
服务区的停车场,旁边的越野开着门,俩小孩叫着爬来爬去,不知道玩儿什么呢,许俊彦往旁边走了两步。按开打火机,噼啪一声,比烟还先出来的是樊亮满是怨念的脸。
看着倒没之前那么白了,可能就是有点晕车。
哪儿有烟哪儿有他,灯神似的。许俊彦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了一下,灯神,多大个灯啊得。
笑到半路,又被一声叹息截住,在这个沉重的早上,“轻松”都像是种罪孽。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背叛。许俊彦想。他知道樊亮一直盯着他。他觉得自己知道很多不可提及的事情,像是男孩的目光,不寻常的亲近,和,今早的“意外”。倘若出现火灾,防火的人是罪犯,旁观者也一定是帮凶,自己的背叛就诞生于不作为的纵容。
丁向阳困着他,目力所及的万事万物都会在短暂停留后,回归到那个梦境本身——丁向阳为什么要说拜拜?许俊彦想不出来。
他不肯去想象那人真的去世的可能性,而是把漫长的岁月当做是段充满考验的异地恋,异地恋不太容易,但最不该放弃的人先选择了放弃,这让许俊彦火冒三丈。
难道说是因为他说了却做不到的誓言?还是因为他生命里出现了新的人?但前者的话,他为什么不狠狠骂自己?后者的话,为什么他连争取都不争取?他就对自己这么放心,对新的人这么不在意?
“拜拜”?他怎么敢的!连争取一下都没有就直接选择退避,这叫什么?
他在生气吗?他也配生气吗?
该死的丁向阳。哦,这样骂可能不太准确。
该活的丁向阳!
许俊彦像是个被抻到了极点的皮筋,过了某个节点后被拉得失去了所有弹力,挂在手上松松垮垮的,只等着哪个瞬间掉下去。他没劲了,也不想争什么了,既然什么都无法掌握,那不如就随它去吧。再糟糕还能怎样呢?
丁向阳,这是你欠我的。
服务区的大厅,厚实的帘子挂着,不透风,一股闷久了的人味儿刁钻地飘进许俊彦的鼻子,熏得他有点反胃。
大厅里除了卖特产就是卖吃的,沿着走廊两侧一溜排开,牛肉干,包子馒头烧饼油条豆浆豆腐脑,苹果梨橘子香蕉橙子桃子哈密瓜,还有俩生活超市,很对称。
人不多,没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他们保持着前后两步的距离前进,时不时中间还插进来几个路人,走在路上叫人根本看不出是一辆车上下来的同伴。
在室内还戴墨镜显得怪奇怪的,但许俊彦没有一点想要摘下来的意思,他自觉自己的状态有失体面,于是亮蓝色的羽绒服变成群青色,所有的苹果都被氧化,他把能看的都看了一遍,可小孩还在慢吞吞地往前挪,他得原地踏步才能继续保持之前的间距。
停在半道算怎么回事,许俊彦加重脚步提醒。见他来了,樊亮连忙收拾好自己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抬脚往前走。许俊彦不知道他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扫了一眼,苹果梨橘子香蕉橙子桃子哈密瓜西瓜桂圆红毛丹。红毛丹?这季节能有红毛丹?冷库的吧,果树都还没开花呢。
到了卫生间,樊亮站在门口叫他,“只剩一个位置。”
小便池前站了一排人。许俊彦墨镜后面的眉毛扬了扬,现在就去还是等会儿再上的纠结半天,想着有什么可磨叽矫情的,于是道:“我去隔间。”
门关上,许俊彦还没有动作,就先听见解开皮带的声音。自己耳朵这么好使的吗?想着一门之隔的外面就是他的学生,就瞬间觉得有点不自在。
几块没封顶的塑料板子能隔住什么?
先是几滴落在白瓷盆上,然后连成一串,清脆,有力,野蛮,他甚至能凭借经验想象出水柱砸起的水花。
厕所人满着,但肯定是樊亮那小子。不然还能是谁呢?
过于响亮的动静让他无所遁形,即使身处看不见的遮挡后,都别扭的要命。不停歇的声音像是某种示威宣告,叫他想捂着耳朵逃跑。
真是疯了才要一起上厕所。真是疯了。高中生吗?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剩一个小便池。许俊彦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有什么好庆幸的?
鞭子似的声音抽的脑袋发麻,他不安地掐住手心,背百家姓,脚步挪来挪去,算三位数乘三位数的乘法,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灵魂在此刻神游去天外。
怎么还没结束,膀胱这么好的吗?
声音停了,他出去装作换位置的样子看了一眼,确认那人走了,这才开始解裤子。别扭,可还记着那人的动静,又憋着劲儿想一较高下,于是弄得挺简单一事变得困难。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后来开始小声吹口哨,酝酿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出来。累得跟打仗似的。
丢人透了。幸好墨镜没摘。
等他洗完手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人的影子了,这让他或多或少有些心安。路过水果店,一众深深浅浅的颜色上有个格外重的色块在眼角一晃而过,许俊彦退回去,捡了两盒让售货员给装上。
八十,还不新鲜,赶上抢劫的了。
打超市门口过,听了一耳朵天山话梅的广告词。一位妈妈抱着个耷头耷脑的小小孩儿哄着,问,宝宝要不要金箍棒啊,宝宝想吃QQ糖吗,宝宝想吐吗还晕不晕呀。盯着那朝天辫儿看了会儿,许俊彦才想起来自己车上也有个患者呢。
“劳驾,借过一下。”得买两瓶水。
插着兜,火机盖被他掰得咔咔响。冰柜在最后头,他绕过零食架子。
“没完了吗?别再打来了,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听不懂话是怎么着?好聚好散这几个字儿没学过吗?”
“甭跟我耍无赖,我不吃这一套。我警告你,别再联系我了,听懂了吗,再给我打一次电话,我立马报警你信不信。”
“你要点脸吧。”
“有病。”
许俊彦歪着脑袋盯着看了会儿,在那人转身前走到了货架的另一侧。秘密,他目睹了半个没头没尾的秘密。
手指划过金属铁栏,这里有这么多水,买哪种比较好呢?
第40章 爸爸
在原地站了会儿,数了一百来个数,许俊彦想着樊亮怎么也得走了,这才攥着两瓶外星人从货架后面绕了出来。墨镜后的世界棕灰色的一片,万物平等的处在漫长的阴天里,他眯着眼扫视一圈,没看见人,于是往收银台走去。
尴尬,哪件事都是。
或许这才是来自丁向阳的暗示,暗示一切都不会好了,他将会长久的处在一种令人手脚蜷缩的境地。不论“尴尬”是来自他人还是他自己。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是,许俊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瓶口凹凸的花纹,这个小孩身上的秘密有点太多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电话,这样的对话在之前也出现过,之前他以为会是来“争夺家产”的亲戚,但现在看来却不像。
一个后脑勺突然出现在货架上方,比所有人都高出来一截,许俊彦吓了一跳。怎么还在?他还以为这人走了呢。他顿在原地。一步错步步错,本来只是不想要让场面太尴尬才选择在刚刚躲起来,但谁知道他现在还没走?占据着门口的位子,让他装作是刚刚进来的都没了可能。
越来越奇怪了。许俊彦弯着点腰,像是仔细研究那一排花花绿绿的方便面。
“十二块。”售货员的声音,听起来挺年轻,是个小姑娘。可能是樊亮许久没有动作,她又重复了一遍,“十二块。”
“听见了。”
这声音可远远谈不上客气,许俊彦听得挑了挑眉。从货架后面偷看,男孩捏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是在发消息,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停移动着。
“你不买就先起开,别人还等着结账呢。”小姑娘说话也不耐烦起来。
可事实上除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他以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樊亮,小超市里再没别的顾客,连刚才站在门口用QQ糖哄孩子的年轻妈妈都走了。樊亮瞪了她一眼。
姑娘有点生气,“你到底买不买啊。”
“买,我都放这儿了你没看见?”
空气中的火药味儿有点浓。许俊彦也有点不痛快。这么一大男人欺负人家小姑娘干什么的。更何况本来就是,你不结账杵在人家收银台前面干嘛,故意找不痛快?就交个钱扫个码的事儿能用多久,什么天大的消息就得现在回复,一秒钟都耽误不得?
烦躁,他走出去,故意带着点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的吓唬意思,把两瓶水磕在桌面上,“多少钱?”
樊亮明显被从后面突然出现的他惊到了,男孩的后背颤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按灭塞进兜里,又想起来还没付款再把手机重新掏出来。许俊彦瞥了他一眼,樊亮露出个磕磕巴巴的难看的笑。
许俊彦把付款码亮给收银员,樊亮连忙跟上,跟小姑娘说,“扫我的。”又往前递了递,把许俊彦的手机挡回去,“扫我的吧。”
他俩认识。小姑娘的目光在俩人之间扫了一圈,没理樊亮快伸到自己鼻子下面的手机,滴的一声扫了许俊彦的码。扯下来个塑料袋子把水装好,微笑,“先生您慢走。”然后用自以为的小小声道,还是爸爸有礼貌。
许俊彦不可置信,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把墨镜摘下来,俩眼睁得滚圆,瞪着那个小姑娘,“你说什么?”
“啊?啊,是……”小姑娘也反应过来了,可能是叫错了,“叔叔?哥,是哥哥!”
许俊彦倒抽一口冷气。
樊亮看看他,又看看小姑娘,搂着他许老师的肩膀把他拽走了。
“你听没听见。”许俊彦简直要暴走了,他匪夷所思,被吞回去半截的“爸爸”?结结巴巴的“叔叔”?许俊彦低头看了眼自己,他真是想不明白,切尔西靴子,黑牛仔裤,麻花毛衣,墨镜,能露出来的就一小节脖子和半拉下巴,这个季节全地球的男的都得这么穿,这能看出来他多大?而且,爸爸?不是,她没事吧?!
在没人的走廊里,他压着声音喊,“你听没听见她说什么?真是疯了。”
樊亮哄他,“听见了,不是,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
自己有那么老?!要不是那人是个女的,他真想伸手……嗯?许俊彦从搂着他的胳膊里挣扎出来,使劲给了樊亮一拐子。
樊亮举手做投降状,表情纯良,然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眨眨眼,张嘴轻轻喊了声,“爸爸。”
许俊彦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弄得愣了,胳膊上鸡皮疙瘩瞬间冒了起来。说实话他有点无措,没当过爸爸,也不知道该给这声“爸爸”个什么反应,实打实顿着愣了好几秒才想起来生气,然后怒从中来,一把把樊亮掼在墙上,按着他的脖子,拧着眉头,“你说什么?”
樊亮直直的望向他眼底。许俊彦被看得浑身一激灵。
手往上移,他掐住樊亮的脖子,用还没揣回兜里的手机拍拍他的脸,“别他妈给我没大没小的,嗯?”
陌生的喉结划过他的虎口,是男孩咽了口口水。许俊彦盯着那张脸看得有些心悸。
一串脚步声传来,世界归位,他这才惊觉还是在外面呢,忙把手松开。
可男孩的手紧随其后,他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包住了,樊亮低着头,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认错态度良好,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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