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服,樊亮拽拽身上的这件根本不像是他的衣服的衣服,镜子里的人就跟着他的动作变换了姿势,太陌生了,像是自己变了个人似的,很……奇妙。新的衣服很硬,旧的衣服很软,他看着椅子上那团不容忽视的蓝,心里竟然很平静。再念念不忘,可过去的事情总已经过去了,衣服小了就不能穿,人走了、也只能走了。
许俊彦坐回沙发,咖啡已经凉了,他翘着脚,端起来喝了一口,装模作样地品了品但其实一点也没过脑子。他背对着试衣间的方向,看上去毫不关心,可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浑身的热气还没有褪去,他好像被那一个拥抱激发出了奇怪的感觉器官,一股之前从未闻到过的暗香若隐若现地萦绕在他的鼻尖,像是那种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画面:一股具象的白气飘过来,睡醒或者没睡醒的人物就被那香气勾得站了起来,闭着眼睛走过去,直到终点出现一桌子美食或者一个陷阱。
他现在就好像如此,看不见的香气勾着他,另一端连在他背后格子间里正试衣服的男孩身上。
不知所谓的幻想在男孩换上了一身衣服,略带点扭捏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全部消散,他托着下巴看他,深觉人靠衣装。
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过,而注视的源头还是个“不同寻常”的自己,这让他更添了几分忐忑。“好看吗?”樊亮绕过准备帮他整理衣服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站在沙发前。
“还行,你自己看看。”
樊亮哪儿见过这种场面?他在镜子前走了一圈,速度快到跟人赛跑似的,转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许俊彦旁边,有点窘迫的低低的“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是怎么个意思啊。”许俊彦拿着杂志敲了敲樊亮的腿。
樊亮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凑到许俊彦耳边悄声道:“她们说我好看是为了多卖钱……”
“用你分析?这就人家工作。”许俊彦轻轻给了他一巴掌,“让你看满不满意呢,你琢磨什么呢。”
“那你觉得好不好?”樊亮看他。
许俊彦点点头,“我觉得还行啊。”
“那我也觉得挺好。”
“成。”许俊彦支着膝盖站起来,冲小姑娘打了个招呼,“我去结账,你把你旧衣服拿过来让人家装了。”
樊亮有点惊讶,“啊,我就穿这个走啊?”
许俊彦一挑眉,“怎么,这么讲究,没洗过的衣服不能穿?”
“不是不是,”樊亮连忙摆手,看看人又看看衣服,“这么好的东西,我这不是想找个好日子——”
“今天就是好日子,”许俊彦把墨镜带上,“甭废话。”
结账出门,走了八百米连电梯都坐上了,樊亮还有点不习惯,不是动动腿就是抻抻袖子,多动症一样,许俊彦看得麻烦,踹了他一脚,结果反倒被这人用那种不赞成的眼光盯着瞧,就跟在扶梯上单腿站着有多罪大恶极似的。俩人一上一下站着,反倒视线平了,许俊彦按着那人的脑袋给他转回去。
下到一楼,外面放着歌,可能是在做活动,挺欢快的,樊亮一听那声音眼睛就亮了。
“老师,你想不想喝东西啊?咖啡?奶茶?柠檬水?”
许俊彦其实不想喝,但是樊亮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拎着大包小裹一溜烟跑了。那么大个个子在人群里还是很显眼的,他一路跟过去,手里被塞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
“这儿呢老师!”樊亮挥手,旁边站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
“你爱我我爱你,”见眼刀飞过来,男孩连忙解释,“是歌词,歌词。”
见他许老师手里拿了东西,樊亮自然地接过来,随便翻了两眼,然后猛地扣上,状似不经意地问:“老师,今天是不是没什么事情了呀?”
“嗯。”
“那明天呢?”樊亮有点紧张。
“明天应该也没什么,明天返程。”
“啊,哦哦……”樊亮看了看队伍,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像下了个决心似的,揽着许俊彦的肩膀把他带到人群里,“老师你在这里帮我排一下,咱们的号码是6057。”
“你干嘛去?”
樊亮没正面回他,道,“我?我马上回来!”
许俊彦眼睁睁地看着樊亮带着一堆东西丁零当啷地跑走了。
好年轻啊,这些人真的都好小啊,许俊彦感觉自己站在里面格格不入,他们有二十岁吗?十七?十八?上大学了吗?他甚至看到一个穿着校服背着包的小朋友。
盯着哪里瞧都不合适,他的目光游移,身体放松,想起来刚才跑走的樊亮,再看看眼前的人们,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满意。条顺盘亮,换身体面点的衣服整个人的气质就改了一大截,不说话看上去就跟个小王子似的。小王子?许俊彦被自己瞎抓来的形容词恶心了一下,深感自己最近缺乏阅读导致的语言匮乏,但是真别说,就这一群人里,有一个算一个,还是樊亮长得好看。
他总是喜欢这种人。
许俊彦被不自觉浮现出的脸庞吓了一跳,好像作弊被抓到了一样慌了一瞬,他环顾四周,人群还在吵嚷,听得叫人脸红的“你爱我我爱你”还在唱,没人注意到他。事实上,就算是有人关注到他也没关系,人们只能看到他的黑色长风衣,顶多再留意到他的领子竖了起来挡着风,没人能看到他的大脑,更不可能看到他脑海中的画面。
但许俊彦还是被自己瞬间划过的那张脸吓得打了个激灵,小票被攥得起了褶,他甚至分辨不出、也不想分辨出那是属于谁的一张脸。
“6057号!6057号的奶茶好了!”
风开了一枪,云开始赛跑,地上的光斑变换,像镶嵌了宝石。
“老师!”樊亮跑过来,咧着大嘴,迎着阳光,他小心穿着的新鞋子制约了他的行动,跑步姿势奇怪得可笑。解开的羽绒服迎风飞着,毛衫的茸毛在金色的光下清晰可见,有点像鸭子,许俊彦想。
樊亮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子,和那些花花绿绿的纸袋拎在一边,右手牵起许俊彦的手。许俊彦猛地向四周看去,还无人关注到世界的这一小角。也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樊亮,男孩从胸腔里发出一串低低的笑声,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大脚迈开,他也只能跟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准备好开始冒险了吗,许老师?”
你爱我我爱你你爱我我爱你你爱我我爱你的声音把一切动静都覆盖了,冒险?冒什么险,许俊彦疑心自己并没有真正听清男孩的话。
樊亮笑得很灿烂,就像是个真正的二十岁的青年那样,他们穿过阳光,开始变得柔软的风和数不清的注视,跑得比天上的云还要快。
“跟我走吧,老师,跟我走吧!”
四十六岁那年,许俊彦迎来了属于他的冒险。
第47章 属猴子的吗
时隔多年后,当记忆都变成泛了黄的旧照片,回想起今天的正午,许俊彦仍旧觉得那一切都如同一部真正的电影里的情节。
他们跑过了那条喧闹的街,跑进广场,从胖到快飞不起来的鸽子间穿过,扬起来的衣角打掉小朋友的玉米碗,鸽子一哄而上把小朋友吓哭了,他们在哭声里笑,道歉,继续向前。气球,五彩的动物气球,糖化和因为气温上升而开始融化的糖葫芦,并排散步的老人和一条穿着毛衣的卷毛瘦狗。发芽的灌木丛,湿软的泥土,不守规矩的两个人从小腿高的隔离带上一跃而过。气管变得干燥,嘴唇起皮脸颊失温,重力落在膝盖上,硬挺的靴子把小腿磨出红痕,呼啸的风声让世界都安静。
一辆大巴车像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般猛然跳入许俊彦的眼睛,开着的行李舱好像是在等待他们两人,纸盒子扔进去,三两步跨上台阶,在最后一排找到靠窗的两个位置,安全带还没来得及系上车子已经发动了。
没有导游,或者说除了他们两人外全部都是导游,汽车音乐响起来,听不懂的辽阔的语言,像是来自蒙古的女歌手。所有人都在攀谈,许俊彦没留神他们在说什么,樊亮在看着他笑,他在努力平复呼吸,登山包登山杖横七竖八地挤在行李架上,在过了高速口的瞬间,空气中猛然爆炸出橘子的气味。
假若这是一部电影的开头,那么现在是响起BGM的好时候,一个长镜头,拉得远一点,从带着水滴的玻璃窗开始,然后变成男人的倒影,男人的鼻尖沁出汗珠,苍白消瘦的脸上反着不正常的血色,呼出的白气把镜片弄得模糊了,看不清他究竟看向哪里。再远一点,男人的身边坐着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或许是个男人,镜头里只能看到他的半张侧脸——这个男人在看着戴眼镜的男人,他坐得笔直,两条长腿像是塞不下一样蜷成个看起来就不舒服的锐角,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小手指不安分地去勾旁边男人的手指。
高个男人说,我要把你拐跑。戴眼镜的男人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个问句,目光从玻璃上收回来,你敢?高个男人的手指完全跑到了旁边男人的身上,故意在人家腿上虫子似的做着开合运动,他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戴眼镜的男人把他的手拍掉,嗤地笑了一声,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可能会有一段空镜头,是戴眼镜男人的声音,他可能喝了一口旁边人递过来的咖啡,然后把杯子握在手里,搅动吸管,说,豆浆是黄豆做的,咖啡是咖啡豆做的,豆浆是黄豆加水,咖啡是咖啡豆加水,可黄豆豆浆里加糖不能代表咖啡豆豆浆里也能加糖。热的,棕色的,液体,那不是中药吗,喝中药的时候能往里面兑糖吗?不能,那热的,棕色的,咖啡豆的,豆浆,里面怎么能有糖呢,这不瞎胡闹吗。
音轨空白了几秒,有电流声穿过。又过了几秒,画面上的树成排的倒下,分割天空的电线已经全部消失,广阔的田野上光秃秃的,一座坟接着一座坟。
不能喝凉的。憋了半天,高个男人瓮瓮的说。咱没带那老些纸。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把裤兜翻过来给旁边的人看,说,就半包了,拢共三张。
电影,许俊彦跟樊亮讲,就像是电影里才会有的不真实的情节。而樊亮,把甜咖啡豆豆浆喝得一干二净,呼出的气带着咖啡的味道的樊亮,身体越过他,调空调的风口的樊亮,把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称作“年轻”。
大巴车开在路上,溅起来一地灰尘。窗帘被拉上了,许俊彦就着那首唱也唱不完的歌睡了两觉,被人在耳边小声叫醒的时候,发现自己都快钻进了男孩的怀里。
“到了。”樊亮说。
他坐正身体,伸了个懒腰,揉揉发僵的脖子,眯着眼拉开窗帘,“这是哪儿啊?”
樊亮笑得一脸清澈,“我也不知道。”
许俊彦戴眼镜的手停住了,“不知道?”
“我知道活动项目是爬山。”樊亮连忙道,“然后晚上是星空露营。”
许俊彦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等到他们下车之后,活动就算是正式开始了,几个许俊彦没怎么听的破冰游戏之后,人们开始爬山。这是个城市周边的两日游,受众人群是都市青年,主打放松身心,拓展交友圈,于是报名的年轻人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闹成一团,几对刚认识的男女已经隐隐有了暧昧额趋势。所有人——除了他俩,或者说除了他——都很兴奋,一声令下,走得飞快,一会儿就只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红色旗子尖了。
完全没人管他俩。简直不可思议,许俊彦甚至怀疑是不是这小孩去报名的时候跟人家说什么了,什么“不用管他们,他们就是蹭车蹭住一下”之类的。不然怎么会这样的啊,两个大活人,就这么被落下了吗?照他的理解,这种便宜的——他猜的——旅行团,导游不是都会很在乎客户,看管得很紧,不允许掉队,有求必应,然后在最后一天给人们拉到一个卖银梳子或者和田玉的纪念品商店,不买东西不让走?还能直接把他们放养了?
买纪念品。对于这一套流程,他可是太懂了,甚至现在家里还摆着俩十年前买的银腰带呢,一个一斤多重,光是拿着都嫌沉,也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背回来的。
真的,也就是那时候年轻,抹不开面子,这要搁现在……许俊彦抱着胳膊,他绝对不买,说什么都不买。
“矿泉水,矿泉水了啊。”一个老大爷挑着担子从山上下来,见到落单的他俩,招呼了一声,“现在买便宜了啊,往上走就十块了。”
“……来两瓶。”
樊亮没背包,好在老大爷给了个塑料袋,他拎着袋子,看着生无可恋的许俊彦慢吞吞地往上爬。
说是爬山,也不是什么野山,刚修好的风景区,木头台阶和栈道新得都能闻见漆味儿。草长得很茂盛,树也不错,初春的风还是冷,但是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许俊彦才埋着头往上爬了几步,就开始问樊亮还有多久才到头,樊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刚开始呢。”
许俊彦振振有词,“医生说爬山对膝盖不好,应该保护膝盖,我一点也不想锻炼。”
但是来都来了,不能就站在这儿不走吧,更何况,露营的地方还在山上呢。樊亮顿了顿,让他在原地等一下,支着栏杆一个跨步飞跃过去,跳高似的,朝他挥挥手,在树丛里左钻右钻,两下就看不见人影了。
“属猴子的吗……”许俊彦撇撇嘴。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响,许俊彦把领子竖起来,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抱住了胳膊。
第48章 给国王大人加冕
樊亮没从许俊彦一直盯着的、他消失的地方出来,他像是从树上直接蹦下来的,落地发出了好大一声响,衣服在腰间系着,头发上还挂着几片草叶。他的双手背后,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咧着一张大嘴把脸递到许俊彦面前。
“上哪儿去了你。”许俊彦撇着嘴把他推远了点。脏猴似的。
客观来讲,樊亮真不脏,顶多是出了点汗,土啊泥啊的一概没有,他跟穿着金子似的穿着他的宝贝新衣服,哪儿舍得到处跑着乱钻?樊亮没说话,从背后掏出来一个,嗯,许俊彦眯着眼睛,树叶花环?两朵黄色的小花插在上面格外显眼。
“桂冠!”樊亮笑嘻嘻地举着他的花环,“给国王大人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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