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化作怪兽,吞噬掉一切,人和光明都在远去,他只能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被烟熏得微微眯着眼睛的许老师,鬓角的白发闪闪发光的许老师,肩胛骨把大衣撑出来嶙峋尖角的许老师,张张嘴,他轻声喊——
许俊彦其实是听不见男孩说了点什么的,他的声音太小了,许俊彦的目光还落在那堆跳跃着的火上,整个人在被音乐隔绝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懒洋洋的。见到他期期艾艾的神色,男人从鼻尖哼出一声以示回答。
光影让许俊彦的皱纹变得深刻,可能是爱笑的原因,又或者干脆就是上天的善待,男人眼角的鱼尾纹弯弯的向上扬起,形状标志,平添了条眼线似的好看,眼波流转间格外风情。风尘拨乱了他的头发,银发在夹杂在黑色的发丝之间,萤火般把他的头发点亮,他把手肘柱在腿上,指尖夹着抽到一半的烟,把有些发抖的腿镇压,明明穿着厚实的衣服,但整个人看上去单薄极了。樊亮一下子想起来下午爬山的时候。男人拄着拐杖,在树林间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穿梭,佝偻着背,嘴角抿着,像是自己在和自己生气,走得跌跌撞撞,就像,就像是个老人。
他爱老人,不,应该说他爱和老哑巴相似的人,而老哑巴身上的特点,却只能在老人身上找到,但他不爱老人。啊,他简直要把自己弄乱了。
他不喜欢肥肉、褶皱、秃顶、粗糙、多毛,但他喜欢沧桑,喜欢脆弱,喜欢暗淡,喜欢……他。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比照顾人更快乐的事吗?再也没有了。照顾人,照顾相爱的人,照顾原本强大而变得脆弱的人,照顾坚强独立但又不得不全身心依赖自己的人,这太令人感到愉快了。先天的残疾是不可复制的,但是没关系,人类的脆弱都是相通的,他,他的许老师,他已经老了。
他的头发会越来越白,变得稀疏,他的眼角会多出更多美丽的皱纹,嘴唇变成薄薄的两道线,脖颈的血管凸起,手臂的皮肤松弛到再也包裹不住下垂的肌肉,他会长一些浅褐色的老年斑,又或者没有,他太漂亮了。他的身高降低,眼神模糊,腿脚变得不再利落,可能会有心脏病或高血压之类无伤大雅的小病。他的时光会停滞在某个瞬间,他的精神就不再成长而肉体一步步衰败。从换掉眼镜开始,带上护膝,扔掉漂亮却束缚的衣服,穿布鞋,食量减少,吃柔软的饭,固定吞服逐渐变得更多的药片,能够预知每一个下雨的天气,他不再穿短裤,不再染发,不再买需要套头的毛衫,他会离不开拐杖,就像离不开他一样。
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他不会离开他一步,不,半步都不会。他不聪明,但犯过的错误却不会重蹈覆辙,他会紧紧的跟守在他的身边,看顾他失而复得的宝藏。
还能有谁比他更适合成为他的爱人呢,还有谁能够爱他,心疼他,照顾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嫌弃他?他们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分开,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都失去意义。
有人嘶吼着不成调子的歌。在声音被吞没的夜里,樊亮咬着指节看着他漂亮的脆弱的许老师,兴奋得喘息,他要被脑中的想象骚扰到快要勃起了。
第50章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几次变化了姿势,左脚翘在右膝盖上然后再换成右脚翘在左膝盖上,樊亮抓胸口,挠脖子,想一道五位数加五位数的数学题,到底也没能把那股子邪火压下去。血管的存在变得越来越鲜明,涌动着的血液擂在他的身体里,手心烫得要命指尖却冰凉,他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性——他的许老师以一种幼兽般的温和态度依赖着他,甚至,仰视着他——樊亮就快要原地爆炸了。
这是肮脏的事情,他深刻地知道,他的灵魂好像被这个念头抓回了身体里,有种下坠的感觉。他不想让他的许老师看到自己这么不堪的一面。他感觉自己的五感从来没有如此敏锐过,他感觉自己甚至能够分辨得出哪道空气里混着许俊彦的呼吸。像是个畜生一样随时随地的发情,那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像个狗一样抱着树蹭两下?他狠狠咬着自己口腔里的软肉,大拇指掐着虎口,不行,绝对不行。
前方,火光照亮的一小片黑暗里,人们尽情扭动着身体,有人在唱着他没听过的歌,鼓声很大。樊亮像是被那声音蛊惑住了一样,双眼发直。他腾地站起来,把许俊彦吓得烟都抖了一下。男孩跑得很快,甚至来不及回头跟许俊彦打个招呼,冲锋一般猫着身子,逃窜到了火光的中央。
前一个人举着话筒坐在木桩上,伴着刚刚落下的尾音还有些惊讶,他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被无数道目光钉在了原地,逃无可逃。唱歌的男人跳下木桩,举着话筒向他走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就被塞了个家伙,也不知道是哪儿不对了,那东西发出了尖锐的鬼叫,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许俊彦的方向感看去,还没许俊彦指尖那抹橙色来得明亮的该死的火光却阻碍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他的许老师了。
人们开始起哄,善意的,咧着大嘴的,有人还吹了个曲折悠长的口哨,“唱一个吧”“唱一个”,樊亮攥着话筒,站得有些别扭。
人们注视着他,那里面是否也包括着他的许老师呢?这个认知让樊亮一屁股坐下,还不那么体面地翘起了二郎腿。
要爆炸了。
但,要是反正都会爆炸的话——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谢谢。”他冲着管理音响的人们示意。
他没听过多少歌,老哑巴也是。或许音乐这东西对于哑巴来说太残忍了,又或者,音乐国度的通行证干脆就不颁发给哑巴。他们没有过电视机,但是有一台插上三节五号电池就能出声的收音机,一直是老哑巴在用,里面咿咿呀呀的,可能是音乐,也可能是坏了,他不懂那东西。除了国歌和《黄河大合唱》之外,二十来年里他听过的歌一个巴掌就数得出来,会唱的就更少,只有一首是个例外。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樊亮的脚点在地上,小心注意着不要窝到他的新鞋,他有点羞涩,别说唱歌了,除了领奖的时候,他在人前站着的时候都少。他的手心有点出汗,话筒的塑料外壳被弄得湿漉漉的,有点滑。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他看向他记忆中的位置,看不到他许老师的影子。也是,他们坐得太靠后了。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
他的声音飘忽,唱得很没有底气,他连歌词究竟是不是这个都记不清了。
这歌是他在许俊彦的工作室里听到的。那好像是个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刚吃过午饭不久。许俊彦不在,吴桐江埋着头干活,鼠标咔咔直响,腿跟着节奏打拍子,时不时还要站起来吼一嗓子,精神状况堪忧。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人曾经盖过的碎花杯子,小腿搁在沙发扶手上,脚伸出去很远,悬空久了会有点麻。然后他就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他以为自己开始说梦话。心神荡漾,生机勃发,手都钻进了被子,一个晃神,想起来不对,还有别人在呢,他弹起来。弹到一半,腿麻得没知觉,扑通就跪下了,胳膊杵在地毯上,压出来俩巴掌印。吴桐江目瞪口呆,说,不至于的吧兄弟。他说,再放一遍,再放一遍这个歌。吴桐江说,那也不至于如此啊兄弟,你想听你说就是了。
他听的是迪克牛仔的版本,事实上他连迪克牛仔是什么都不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这是什么牛仔裤的广告歌,还到处跟人说他喜欢牛仔。牛仔这东西耐脏,耐磨,还他妈的浪漫,蓝色的最好。他喜欢牛仔。
唱着唱着,他也忘了不自在,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大,直抒胸臆,几近嘶吼,他只想着“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许老师,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被他的情绪感染,人们站起来合唱,还有人打开了手电筒的光。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等没问题,等多久都没问题,可是许老师,我就是喜欢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能不能在乎我?樊亮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攥紧了。
他睁开眼,橙色的火光尽头是银色的灯火,银色的灯火尽头是……他的许老师。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怎么这样近?他也在跟着挥手吗?他听到了吗?
穿过渺茫的黑夜,他看到那一双隐匿在黑夜背后的眼睛,他忘了音乐的节拍,忘了继续,忘了他能忘记的一切。他看到那双眼睛,带着笑,带着包容,温暖得像是刚晒过的六斤的棉被……他知道的!
在这个被拉长到有一世纪那样久的刹那里,樊亮什么都忘了。
他扔下话筒,冲下木桩,在刺耳的嗡鸣声中,拉起他惊讶得睁大双眼的许老师的手,像是每个浪漫电影的主角那样,跑过喧闹的人群与看不见的嘲弄,跑过岁月,跑过爱和危机,跑到世界的尽头。
你知道我在等你的!
第51章 喜怒无常的劣等丈夫
不知道跑了多久,许俊彦觉得自己像是跑出了大气层,冷硬的风剌着他的肺管,口腔里全是血的气息,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樊亮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踉跄两步,被他紧紧拽着的许俊彦也跟着失了平衡。他搂着他的许老师,一上一下地跌倒在草地上,“呃……”樊亮闷哼一声。
“瞎折腾。”许俊彦的抱怨也不怎么有力,毕竟砸在别人身上的人是他。他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被夹在大地和他之间的三明治芯儿绝对好过不到哪里。有点心虚,他撑着胳膊向旁边滚去,顺带扶正歪掉的眼镜。“没事吧?”他问。
“没事。”樊亮揉了揉自己胸口,深呼吸又吐出,感觉除了皮疼点,骨头应该没什么大事,“皮实着呢。”
许俊彦翻了个谁也看不到的白眼。
好像是男孩先笑了一声,又或者是许俊彦,憋不住的一声冲破嘴角溢了出来,就像是预备好了随时准备迸发一样,另一个紧跟而上,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笑得整个人都在颤动。
畅快,许俊彦绕过眼镜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以一声长长的喟叹告终。两个人并排躺着,没人再说话。身下是刚长出来一层的稀疏的草地,眼前是近到好像要掉下来的夜空,不知名的虫子在叫,连呼吸都像是种污染环境的罪过。许俊彦莫名想起来男孩跟自己抱怨时提起的那个“虫虫将军”。人从自然来,然后走进人群里,生活在钢铁洪流中,直到现在,脚磨破了脑门湿了肺要炸了的此时此刻,人又回到了自然里,却感觉如此陌生。现在他们也是虫虫将军了。
火光远得好像是上个文明的产物,烂俗的音乐还没有将军的振翅声大,云不在乎有没有人关注,它按照自己的步伐,一朵接一朵地飘过去,然后星星就呼朋引伴,闪烁着千百年前的光。
许俊彦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人碰了碰,他转头,然后落入一双不知看了多久的眼。男孩曲着手臂,脑袋枕在上面,侧躺着,目光一瞬不瞬。他也没有畏缩,他们就那样对视着,宛如一个不知何时开始的,谁先眨眼谁就输了的奇怪游戏。他看着男孩睫毛浓密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与宽阔的鼻翼,厚实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下巴,他看着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再是个男孩了,他是个男人,年轻的男人,他能够掌握自己的想法,并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可以听话,也可以不听话,他能够喜欢人,能够等待,也能够……表白。
男孩的嘴张开了,许俊彦的手攥了起来,他有点紧张。他该如何回应呢?他还不知道。但男孩却不如他想,男孩总是在他的想象之外的。
“你今天开心吗?”他问。
他提到了今天,“今天”,许俊彦跟着回想,从早上的早餐,到买衣服,再到突如其来的旅行,真是好漫长的一天。许俊彦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说,我很开心。
男孩就跟着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开心就好。”
他说,我很怕你不开心,你不开心的时候,整个天都不亮了,灰蒙蒙的,让我也提不起劲来。我想哄你,说一些书上才会有的漂亮话,但是我还没有记住,嘿嘿。但总之,你高兴就好了,天天都要高高兴兴的,不要再哭了。
许俊彦有点惊讶,“你知道?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看到了啊,”樊亮冲他眨眨眼,手指放在许俊彦的眼镜框外,轻轻地滑了半圈,“墨镜,只能挡住前面,挡不住两边。你的眼睛像是热带雨林,酝酿着随时可能会有的雨。”
许俊彦偏了偏头,躲过他的手。这还叫没看过那样的书?许俊彦心道,不用看了,他已经快要出师了。
樊亮的手收回来,枕在头下,转过去,看着广袤的星空,状似若无其事地问,“老师,你是和丁向阳吵架了吗?”
许俊彦心头大震。
“你怎么,”不,不对,他摇了摇头,“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许俊彦万万没想到能从这个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在听见这三个字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要凉了。
樊亮依旧望着天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笑了一下,“老师你可能没什么印象了,但我印象好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多了,迷迷糊糊的就冲我冲过来,抱着我,眼泪抹了我一脖子,哭得一塌糊涂。丁向阳,丁向阳,那时候你一直在叫这个名字,那段时间你们在闹分手吗?他干了什么坏事吗?”
“后来你们和好了吧?所以老师你才会赶我走。”樊亮耸了耸肩,“你怕被他发现?但我们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这对我很不公平。”
“哦,对了,老师你脖子上的戒指,也是他送的吧?那段时间你们和好了。”樊亮说得笃定,“但是现在呢?吵架了?”
他看看许俊彦,“就算是,他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路,心情还不好,多危险哪。”
“真不像话。”樊亮替他义愤填膺地总结陈词。
许俊彦仰面看着蓝紫色的天,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了,他揉了揉鼻子,像是不喜欢天空的颜色似的,讷讷道:“……是吧。”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真的是不同的人。许俊彦说不清现在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多一点。
樊亮确信丁向阳是个男的,虽然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哦,或许许老师戴着戒指项链,但他说他没有结婚这一点能算得上是半个理由,但总之,樊亮无比确信,许老师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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