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彦想起来他还有盒面膜,打开壁橱,把外面的塑封拆了,红色的包装看上去很喜庆,还是买洗面奶的时候送的赠品。贴在脸上,冰得人格外清醒。白色的脸,黑洞洞的眼,许俊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去做一下保养了。反正染头发也需要时间,他这么跟自己说。
坐在沙发上,定了个十五分钟的闹钟,他翘着脚划拉手机,狗,桃心,桃心,狗,距离这只狗的出现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了,但是还没有他新的同伴,为什么?
正当他想要点开输入键盘的时候,一个电话先进来了。刘明江。许俊彦过了两秒才把电话接通。
“俊哥!我们许老师!在学校忙着呢?”
许俊彦看看表,“这都几点了,还忙什么啊。”
“嚯!”那边的人语气夸张,“这才几点啊,这不是干活的好时候吗,我们许老师那不向来都是以校为家……”
“快给我打住吧你,有话就说。”面膜粘得他张不开嘴。
“我能有什么话啊,瞧你这人,我就不能没事跟我们许老师聊聊天吗,我也想被辅导辅导嘛。”
“再扯淡挂了啊。”
“别别别,”刘明江跟机关枪似的秃噜出来一大串,“我就想问你现在有空没有空就出来老地方等你呢大家伙都到了就差你一个漂亮弟弟多得很咱又给你淘换了一波!”
许俊彦眯着眼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他下意识就想拒绝,“不了吧,我在家呢……”
“在家不正好?你能有啥事。”
“我在家——”许俊彦卡住了。
“嗯哼,说来听听。”
许俊彦憋了半天没想出来能有什么理由,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想在家呆着。”
“干呆着啊?哎呦,真的吗,我不信,”刘明江在电话那端嘎嘎怪笑,“你小子,许老师,许俊彦老师,你是不是有情况了啊,金屋藏娇呢吧!”
“去你的。”
“那你出来。守着你那个破房子干什么呢?”
“我不想去,”说着说着许俊彦就有点急,面膜都被他掀起来半截,“说了不想去不想去的,你又不差我一个,你们自己玩儿呗!”
见他火了,刘明江立马举手投降,“好好好,不拉你了不拉你了我的大少爷。”
“你就在家歇着吧,多喝点水,多穿衣服,多睡觉,啊。”到这里,还算是正经话,许俊彦听了感觉自己怪小题大做的,然后紧接着,声音小了,但是电话还没挂,也不知道那人跟谁说话呢,“……我跟你讲,他绝对是有情况,绝对!之前哪次不出来?什么正经事儿啊,他根本就没正经事儿,搁家躺着呢,说话那都秃噜秃噜的含糊得不行,根本没事儿!他有人了,真的,男人的第六感也很准的,我跟你讲,绝对……”
许俊彦把电话挂了。
狗还在那里,桃心也还在那里,用索绪尔的符号学理论来分析这个桃心,或许能分析出来些图案背后的意涵,可惜他不是索绪尔。他觉得好没意思。
情况,什么情况,和谁有情况,和他?樊亮?一个屁大点的小毛孩子?他嗤笑一声。鼻子呼出的气把掀开的面膜纸吹动一小角,他才意识到脸上还有这么个东西。把面膜扯下来扔了,砸在空垃圾桶里啪嗒一声。空荡荡的,他不可控地失落下来。
他想站起来,又想要躺下,两个动作的叠加态让他变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许俊彦歪在沙发上,高举着他黏腻的手。液体让风的存在感显形,他的脸要结冰了。
屋外的喜鹊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好突兀,乍一听像是在哭,厨房里吃剩下的巧克力还放在岛台上,可能是要化了,有锡箔纸的沙沙声响,时钟开始走路,跃动的每一步都正好卡在心跳的中间,他怀疑要是自己再认真一点,还能听到细胞分裂的声音。
情况,他们能有什么情况,许俊彦感到可笑,但渐渐就笑不出了,他们好像是真的有情况。起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能否认没有情况的情况存在。但是,老刘想的那样?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闹钟响了,吓了他一大跳。他迁怒于手机,把它扔去了沙发最远的角落。
他们没什么情况的,他不许有情况,不可以有情况,但,要是有情况了,那该怎么办?手机震了两下,震动陷在海绵里,有心无力,他没有再看。
许俊彦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他真的走了很差很差的一步,他究竟在干什么,和自己的学生搞在一起?
有人出现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没问他好。他还在吗,在把自己惹生气之后?许俊彦抹了一把脸,顺着卧室的门看过去,很小很小的一张笑脸,在花丛中,或许在笑。
第57章 晚安
碍眼的笑。
他凭什么笑?他在笑话谁?自己难道是他的敌人吗?许俊彦愤怒地站起来,动作太快,精华液被地心引力勾得往下坠,他抬手抹了一把,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哭。
哭?为什么哭,他才不要哭。许俊彦冲进厕所,灯都没来得及开,他就着水龙头把脸伸在下面,强烈的水流刺激得他连呼吸都要忘却,恶狠狠地用湿毛巾擦了把脸,把门摔上。
回到房间里,他坐在床边,和永远都在咧着个嘴傻笑的丁向阳面对面,他盯着他,目光像是要穿透玻璃,把那个人从不知名的另一端勾回来对峙。许俊彦有点生气,他觉得他不应该笑,那个笑……就像是在笑话自己一样碍眼。可他凭什么笑话自己,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误打误撞地睡在一起,无缘无故地把人骂走,再到莫名其妙地旅行,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是出自他的安排?哪件都不是!难道自己就想要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人闯入他平静的生活?难道他也喜欢改变即使会让自己站在悬崖的边上?他没有自虐的爱好,一点也没有,他爱过了恨过了疯狂过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像是个普通人一样度过他并不算漫长的余生,这都不被允许吗?
你凭什么笑?!许俊彦随手抄起一个枕头砸了过去。镜框倒了,装饰用的木头小风车倒了,一只黄铜铃铛滚了下来,地板发出一声惨叫。许俊彦的胸膛起伏,惯性带来的余韵留在他的身体上,呼出的气弄湿了他的眼镜,他终于看不清了。
一切重回寂静。许俊彦咬着嘴唇抬头,枕头占据了他原本的位置,再没有笑容,没有花,只有白白胖胖的一只栽在那里,像是瘪了的气球。
许俊彦也像是只气球一样瘪下来了。他弯腰捡起铃铛,那只他们去新天鹅堡过圣诞时买的、约定好摇一摇就要给彼此一个抱抱的铃铛,它身上有不明显的一层灰尘,圆润的边缘微微凹下去一小块,许俊彦把头发扒到耳后,拿手把铃铛身上的灰尘蹭干净了。把枕头摘下来,铃铛放回去,可它却不再笔挺,站不稳似的东倒西歪着。木头的风车断了支叶片,可能是没电了,也可能是坏了,他不懂这些机械结构,总之,拧动发条的时候没有《致爱丽丝》了。
相框没有任何问题,玻璃也是,相片有些歪,但扶正就好了。丁向阳透过玻璃看着他笑。或许他没什么讥讽的意味,那只是个笑,就如同之前的一百个一样。许俊彦不禁想,假如他——一个真真正正活生生的丁向阳——在这里,靠着柜子边笑着叫自己起床,然后自己醒来,跟他讲,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他去世了,而自己身边有了别的人,另一个人,一个小到能成为自己儿子的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假如他知道他们做过了呢?假如他知道他们产生了感情呢?
他还会笑吗?
许俊彦看着他,经久的相片细节都模糊,再尖锐的目光望过去都只能被吞没成某种混沌的情绪。他想起来那天晚上。他装得很好,他带领着他操纵着他,就像一位真正的老师那样,没有表达出半点的害怕。虽然他其实很有些害怕。当纤毫毕现的大亮的天光降临,没了黑暗作掩护,他们还能像是之前一样……好吗?
远算不上熟悉的人,渐渐熟悉的肉体,久违的运动让他感觉自己变得不像自己。那是个冲动之旅,又或者干脆就是男孩说的那样,是因为“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有无限可能做的事情,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情,亦或是人,但总之,有些太超过了。
别人都说灵魂能穿透他想要穿过的一切,那你一定是知道的吧。丁向阳啊丁向阳,你会怎么办呢?换位思考,假若你的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事,那我肯定是会闹的,我会大喊大叫,冲到你的单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干的好事,我会给你两拳,打断你的肋骨,把你用绳子拴在床上,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能去。但是你通通都没有。你看到我们做爱了吧?你看到他的腹肌了吗?他的毛发旺盛,打理得很干净。你看到我握住他时候的样子了吗,他隐忍的表情?哦,那你一定也知道,他不是处男,对吧,你同我想的一样。你什么都见过了,但是你什么表现都没有。没有从天而降的陨石,没有蔓延不断的山火,没有瓦斯爆炸,甚至没有一场疲劳驾驶的车祸,你太绅士了。那人是怎么评价你的?让我想想。“不像话”,没错,你真是不像话。这都能忍?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在那个漫长的晚上,许俊彦没有允许男孩碰他,甚至不想要他看他,他们采用最传统的姿势,就像是高中男生初尝禁果一般。许俊彦心里清楚年轻是什么样子,也太知道他的状态有多么糟糕,他的欲望单薄,他很怕在窥到过于鲜明的差距之后丧失一切快乐。他知道,对于他的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举动,樊亮肯定会有疑问,但无所谓了。他只是一片树叶,一只猴子,一捧土。做梦要做到最美才尽兴。
而现在,梦也该醒了。
丁向阳,你总是笑,你也总是在这里。你看到我了吧,那么多那么多天的我,我起床,睡觉,然后一天变得比前一天更老。你还爱我吗?
以前我总觉得,爱情是庇护所,但现在想想,爱情也是牢笼,庇护所庇护着的人,就是被关在牢笼里,只不过是自愿与非自愿的区别,只不过有没有减刑机会的区别,不是吗?
你是知道的吧,关于我有多爱你。你还爱不爱我呢?我想也是爱的,应该是这样,定格的人当然也会定格住感情。但有时候,要是没那么多爱也挺好,哪怕只是少一点点。这对大家都公平。
晚安,丁向阳。
第58章 窗帘很能藏污纳垢
许俊彦没再接过樊亮的电话,也没再回过一个消息,他把自己围困在孤岛,不欲与人有任何交际,落荒而逃。
他睡眠变得好了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没事情,他能睡到二十个小时。窗帘一拉,被子一蒙就昏天黑地,饭也不记得吃,像是要把之前没睡够的一次性全部补清。
他实打实睡了好几天,衣服都没穿上过,在某个不知道是黄昏还是清晨的,有着熹微天光的时刻,他猛然惊醒,出的汗把床单浸湿了。他抱着被子愣了很久,他看到了墙上的钟,显示是五点过三分,但是他仍旧不知道现在的时间。现在是周二?还是周三?他想要找他的手机,可摸遍了整张床都没有发现,他站起来,赤脚走到客厅,桌子、椅子、融化的巧克力,然后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它。按了两下按键,没有反应,他的大拇指在屏幕上敲了两下,然后长按按钮,还是没有反应,他的手机死了。
周四上午,陈默他们班的课,被闹钟叫了两次,许俊彦才醒,洗漱换衣服拿着包出门,路上有个追尾,堵了会儿,他踩着正式上课的上课铃进来,差点迟到。
早上太着急了,没仔细看,衣服还是穿的之前的一身,衬衣被他堆在椅子上,现在看着皱皱巴巴的。发型也没打理,软趴趴地耷拉在脑门前,是显得比平常小了几岁,但太不利索。陈默坐在第一排,用那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许俊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把包放在桌子上,掏出来课本,踱到讲台的边缘,靠着窗台,清了清嗓子。
“今天都到的差不多啊,不错。”他其实根本没仔细看,“今天我们要学习的是艺术审美情感价值的创造。”
明明是白天,为什么还需要开着白炽灯呢,教室后面的墙壁一直都是那样白吗,时钟是好的吗,为什么他说了一句话,但它却仅仅只跃动了两格?春天到了,即使把窗户开着,也已经不再寒冷了。风卷起窗帘的一角,挡住了许俊彦看向钟表的视线。弹簧一样长长短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时间。被窗帘一打岔,他顿时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了。
把帘子拨开,一些陌生的面孔认真地看着他,他下意识看了眼黑板,黑板上一个字都没有,投影也没开,他什么都忘了。咳了一声,他开始翻书。前面他在讲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陈默见他这样,举手提问,“老师,那产生审美社会学,现、现象的根本原因是、是什么呢?”许俊彦想起来自己讲到哪儿了,他朝陈默轻轻点了点头。
不能再看那只钟了。许俊彦的目光没有灵魂地在每张脸上略过,眼睛的自由被剥夺,别的感官就开始变得敏锐,他捻着自己的手指,感觉上面扎扎的,像是有某种颗粒。不应该啊,他干什么了?又是一阵风。他知道了,是窗帘,从没被洗过的窗帘。
窗帘这东西是挺能藏污纳垢的,而且不是自己家,平常教室谁能记得洗这东西。他工作室那个就是,也不是不用,平常太阳太大了也会拉上,可每次说要收拾屋子的时候,沙发罩都拆下来了,愣是没人能记起来把它也给洗了。直到樊亮来了。那是樊亮来的第几天啊?超不过一周,闷不吭声的把窗帘洗干净又挂上了,他也没问过他洗衣房的电话,也不知道他是自己洗的,还是给送哪儿去了。他记得那时候天还冷呢,他系了条围巾,下了课正是饭点,他没去吃饭直接回工作室了,电脑的屏保还亮着,可一个人没有,满屋子柔顺剂的香气,有种家的感觉。他一开始还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味道,直到摸到还有点湿的窗帘。他忘了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但现在想想,这人捡的真值。
停,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想起来还没完了。丁向阳也不错啊,不就是洗窗帘吗?以前他们住单身宿舍的时候,每年过年窗帘也是会拆下来洗的。他站在凳子上把窗帘摘下来,丁向阳在底下接着,他故意扔他一头一脸,丁向阳就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然后他们闹一会儿,直到隔壁让他们小点声。他去烧水,丁向阳把窗帘堆在大铁盆里。每次他的洗衣粉都会倒多,总觉得那样能洗得更干净,把窗帘拎起来再放下,放下再拎起来,没洗两下,盆子里泡沫多得就要溢出来。
泡沫也是白的,许俊彦想,白色的东西真的好多,就像是这个灰色的世界故意创造出来安慰自己的一样。上课,上课吧,别想了。不论是白色还是时钟,是窗帘还是某个人,想什么呢,有什么用呢?别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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