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亮早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把手机摸过来,新手机他还没玩儿明白,昨晚亮度调得太高,现在猛地一下按亮,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他暗骂一声,眉毛皱得死紧像是这样就能帮他挡住一些光线,他赶忙把亮度调到最小。打开微信界面,消息不少,但没一个是他想看的,那人还是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开机没有。
今天是周几?啊,那他今天应该有课的。要去吗?樊亮把微信点开又退出,不断刷新他和许俊彦的聊天框,可始终没有新的消息。绿色阵列攻城略地,往下划个三分钟,还是无边无际的绿色。他好久没有出现过了。虫虫将军跑了,虫虫将军二世死了,食堂的西红柿炒鸡蛋里出现了半个水煮蛋,学校超市开始卖啤酒了,他换了和他一样的新手机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樊亮去过他家,准确来说,是他的停车位,车子还在那里停着,大树也还在那里站着,他陪大树站了仨小时,有点冷,主要是开始下雨了,大树刷拉拉地赶他回家。他吃了某人一定没吃过的经典小笼套餐,买了冯天阔喜欢吃的贝果也不贝狗的面包,躺在床上,跟他汇报工作。
他不明白他这突然又是怎么了。他一开始以为他是在闹别扭,但扯着冯天阔分析了半个晚上,也没能分析出来点有用的内容,他们明明就是好好的啊,他为什么生自己的气,总不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吃小笼包吧,那他都说了他会去试试的啊!然后樊亮开始害怕,他开始担心男人会不会出事情,他去工作室找了,还问了吴桐江,但都没有消息。这个人就像是原地蒸发了。
他讨厌大城市,他恨大城市!大城市有什么好的?只要有人想要躲着,那他真就能连个活生生的人都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为什么要有大城市呢,为什么就不能像是在他那个村子里一样,喊一嗓子连隔壁山都能听到?城市根本就不是把人聚拢在一起,城市让人分离。
他在躲着自己,但他甚至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樊亮恨恨地捶墙。到底是为什么啊?总不能是他后悔了吧,但是后悔什么啊?俩男人在一起快活一下的事,又没有谁吃亏了一说。有事情不能好好沟通然后解决吗,弄这一套你追我逐的干什么。
他今天上课,这是肯定的,他总不能不去上课吧,要是不去上课的话那就是真出事儿了。那,樊亮咬着指甲,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呢?
第59章 不好意思,老师
许俊彦真的上课去了,樊亮在吴桐江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吴桐江抱怨说为什么俊哥上课去了还能催他的稿子。也就是说,许俊彦没事,不仅没事,还去上课了,不仅上课,还能记起来他学生的作业。也就是说,这个人在躲着自己。
手机能开启那种只对一个人关机的功能吗,他不知道,但是,樊亮从床上跳下来,他决定要去找他了。
他随便地刷了刷牙,清水洗了把脸,套上衣服就走,冯天阔把车子骑走了,校园里的摆渡车也没等到,他一路小跑跑去了艺术学院,还在楼下撞到了张洁。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可好像什么都变了,张洁换了个发型,他一开始没认出来。
“老师,许老师在吗?”樊亮撑着膝盖累得直喘。
“啊亮子你来啦,”张洁抱着一摞子文件,“许老师今天在学校的,但是能待到什么时候就说不准了。他现在在上课,你要是看见他了你帮我堵住他,我这儿好多东西等着他签字呢。”
“上艺术美学吗?”
“嗯嗯,”张洁不停地看表,很着急的样子,“对,在楼上呢,研究生院有个会现在得赶过去。记得帮我堵住许老师,谢啦!”
樊亮点点头,张洁已经跑远了。好厉害啊,女人简直是杂技大师,踩着那么高的高跟鞋竟然也能健步如飞的。等了会儿电梯,在他都想要自己爬上去的时候电梯才姗姗来迟。樊亮真怕等到他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下课了,毕竟这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们上课总没有他们学院那样一板一眼。
赶到教室,在教室门前贴着的课程表上找到了许俊彦的名字,后面跟着《艺术美学》,樊亮掏出来手机,确认了一遍他还是没有新消息,心一横,他从后门推门进去。
他也不想这样的,这种心情在那扇破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到达了顶峰,他顶着几乎是全班人的目光,在第三排才找到位置坐下。果然,不论在哪儿,最后几排都是兵家必夺之地,他离他也太近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两束从上而下射过来的目光的重量。
但他也不想的,真的,虽然现在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了,但是真的,他也不想的。谁会愿意在上课时间溜到一个陌生的班级里啊,还是小班课,还是为了堵人,跟变态似的。但他这不是实在没办法吗……
许俊彦从门响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樊亮,他太大了,门把手被他攥在手里都显得像是小孩玩具,他必须承认,他心里咯噔一下,脑子又一片空白了,比刚才被那面窗帘打断时还严重。他的手可能哆嗦了一下,因为粉笔掉在地上了,捏着粉笔的皮肤接触到了新鲜的空气,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喉头发紧,唾液开始分泌,明明是青天白日,但是许俊彦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晚上。陈默又把手举起来了。许俊彦看到了,却没再叫他,他把课本放在讲桌上,双手抱臂,他不敢看他,却又想看他。
“有人举手,那请这位同学来回答一下问题吧。”许俊彦甚至忘了刚才自己有没有问过问题,他随便扯了一个,“生面孔哈,那咱们问个简单点的。苏格拉底提出的美学思想是什么呢?”
樊亮站起来,他们对视着,男孩很平静,平静到像是能看穿他的一切,许俊彦在这样沉甸甸的注视下感到了退缩。他知道自己的恶劣,如果真要问起来,他甚至都觉得被他这样找到了教室里,也不是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但他没办法。他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把这些年月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他就是这么烂。
男孩就那样注视着他,就像是看不到周围的旁人一样。平静的水面下翻涌着波澜,许俊彦感觉有些害怕。
“好,坐下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的说出来,说了一长串,刻薄,冷血,事不关己,像把利刃一样刺向根本不存在的敌人,“看来咱们这位同学的基础不太好啊,这是咱们第一节课就讲到的最最基本的问题。”
“这位同学也迟到了,迟到了不少呢,这可不是要好好学习的态度啊。什么样的人就去做什么样的事,不要想着走捷径,不要想着一步登天,做学问就是要耐得住寂寞,要能坐冷板凳,对不对?”
“同学们,咱们得踏实,踏实才对。”
所有人都在看他,樊亮在看他的许老师,男人的表情扭曲纠结,从他的嘴里不断说出不好听的话,可老哑巴不会说话。即使是他会说话,那他想老哑巴也永远不会说出来这样的话。他在干什么呢?一场表演?他有时间给吴桐江发消息,但是没时间回复自己的消息吗?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就告诉他,他改还不行吗?
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吗?
樊亮感觉到裤子里的手机在震,男人抱着胳膊看他,很有种抵抗的意味,他不想听了。这人好陌生啊。他不像老哑巴,甚至不像是、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他。樊亮低头,掏出来手机,连钢化膜都没来得及贴的崭新的屏幕上,闪烁着欧阳的名字。欧阳,樊亮烦透了的那个总来学校门口堵他、给他打骚扰电话的那个什么什么“o”。又是他。
但是这人现在好像有了点用武之地。樊亮的手指悬空放在接听键上,没有按下去,他招招手,打断许俊彦的话,带着点抱歉似的微笑,冲他和身边的同学们点了点头,“不好意思,老师,没看清,我走错屋了。”
然后他转身出去,太着急了,小腿磕在金属栏杆上一声闷响。他低着头,走得很快,和某人很相似的崭新的大衣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黑色的曲线。门没再叫,因为他没再关门,他走,渐渐跑起来,他希望是自己多想了,但他想要把男人刚刚的目光甩在身后。他做错什么了?凭什么啊?
鞋底拍打在大理石砖面上,鞭炮似的。他跑到步梯里,呼吸急促,划通了接听,“喂?嗯,行,”他靠着墙,后脑勺上传来冰凉的温度,捏了捏鼻梁,他说,“你就在门口等我吧。”
第60章 樊人
许俊彦下了课之后去了工作室,他的内心因为男孩超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表现有些不安,他实在是有点冲动了。
工作室的门没锁,他一按门把手就打开了,做了好几遍心理建设才往里进,他以为会有人在的,可一个人都没有。他说不好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想要把塌下来的天顶住,但做了半天准备,最后天决定不掉下来了,他站在原地,用力过度导致无力的身体变软,血管的涌动清晰可见,他跌坐在沙发上。
许俊彦小孩子一样靠在沙发上,腰和背都往下塌着,还拎着包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边,脚叉得很大。他看向周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工作室,曾经被他当做旅馆的工作室。他添置的家具,买的微波炉和热水器,墙上挂着的小黑板上被学生们画了不同的涂鸦,浸过水后变得僵硬的地毯,有好闻柔顺剂味道的窗帘。他突然站起来,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想要站起来,然后才有了站起来这个动作,还是因为他站了起来,思维才后知后觉地补上了这个想法,总之,他站起来,走到窗边,鞋子拍在地上,和刚才男孩跑走的声音很像。
他的手触上了窗帘,手指捏着捻了捻。没有任何颗粒感,一点也不干涩,十分顺滑,带着织物特有的纹理。连窗帘都洗过。
男孩想要当助管时的承诺,每个都兑现了。
许俊彦的手划过他的办公桌,深色的桌子上没有一点痕迹,手指划过它就像划过了一匹丝绸。他靠在桌子前,看着对面的墙,墙上仿尼泊尔的挂毯还在那里,和上次一样。
上次,也是他们两个,在这个空间里,他好像还被男孩放置在了桌子上。他想要打断的思绪决堤的水般不受控地流动,他自己叛逆了自己。最好不要想起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浮现,他空虚的胃,停滞的大脑,虚软的四肢,以及造反的内脏,他变成了信息的载体,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投影仪。
他想起来那天他们在这里对峙,他看着男孩的眼睛,由吴桐江放在他桌上的《第二性》联想到《女宾》,从女宾想到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他讲了一些话,可能是关于爱情或者忠诚的,他记不清了,可见他告诫自己的从来都没用。不论看了再多书,见过多少世面,他骨子还是那个混不吝的小混混。他什么都办不好。
他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手机变得好像有千钧重——他拨打了刘明江的电话。
“老刘,咱晚上聚聚吧?”
刘明江什么都没多问,直接报了个名字,问他这家店行不行。许俊彦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他还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阴影来来去去,像是个无解的谜。
地方是许俊彦定的,七点开餐,他和刘明江喝到了九点半。
许俊彦有点上头。他点了根烟,被刘明江一把薅下来,“这都第几根了,你大烟囱啊?”他看着刘明江,露出被酒精解封了的傻笑。
刘明江把椅子扯过来,膝盖挨着他的膝盖,“你这是咋了,不开心啊?跟哥说说。”
许俊彦只是盯着他笑。刘明江按了一把他的脑袋,“工作上的事儿?我就说了,让你别干了别干了,就是不听。我跟你讲,教小朋友这事儿,真就是、真就是折寿!”
“哎,也不是小朋友……”
“十几二十的不是小朋友是啥?婴儿?”
许俊彦不说话了。
刘明江把烟给自己点上,故意冲着许俊彦脸上吐了口烟圈,粗手指点了点许俊彦的脑门,恨铁不成钢,“你就傻吧你,孰轻孰重是一点拎不清,干工作,干工作有用吗?它能干你还是你能干它啊?”接收到许俊彦的眼刀,他举手投降,“不说了不说了,我注意用词,哎呀知道了!”
水晶灯在天花板上旋转,天花板上就有了很多的阴影,许俊彦又拣出来根烟。这盒是吃饭前刚买的,现在里面只剩下三根。他托着自己的下巴,眼神迷离,“你说,爱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刘明江攥着他的手,给他把烟塞嘴里了,“你还是先抽两口吧。”
“我抽了好多口也没能想明白。”许俊彦朝他笑。
“你说,爱情,得两个人在一起吧?那不在一起的算不算爱情呢?”
薄薄的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许俊彦歪在椅子上,盯着玻璃外五光十色的霓虹,镜片反射出蓝光,他的嘴唇抿了抿。
“不在一起的可能也是爱情,毕竟爱情这东西只是个定义,对于感情的定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老刘,你有没有想过,爱情太局限了,局限到……”许俊彦掐着烟想了想,“不容许任何改变。”
“你这就聊的深了,哥们儿,”刘明江也跟着他歪在椅子上,两个人头碰着头,腿挨着腿,“你想太多了,这样不快乐。”
“我怎么能不想呢,”许俊彦低头笑了一下,“我不想还能干什么呢?你说啊老刘,丁向阳怎么就死了呢,他为什么死了呢,他凭什么死了呢?他那么金贵的脑袋,被车一撞,砰,啥也没了。”
“老刘,你见过吗,车祸死掉的人都很难看的,丁向阳也是,他可太难看了,”许俊彦抓着刘明江的毛衣,凑到他面前,“他的头发沾着血,破塑料袋似的一大团,而我是根据他的头发,才能判断那边或许是他的脑袋。他的手指飞出去很远,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可能小点的东西更容易逃脱?他可太难看了,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看的人。”
“但是你说,就那么难看的人,我还能总是惦记着呢?他老出现在我眼前,跟个魂儿一样,到处都是,”许俊彦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我撒尿,他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洗澡,他就站在我旁边淋着,我上课,他就站在我旁边听着。无数个样子,无数个他,到处都是。我有的时候半夜醒了,还能看见他在我旁边躺着,一翻身,凉冰冰的。”
“哎你说,该不会我和他认识那么多年,见过他那么多种样子,就是为了现在我能够看见足够多的不同种类的他而做的准备吧?”
刘明江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被喝高了的许俊彦把嘴巴捏上了,“嘿嘿,你别说话,现在只能我来说。”
“我说到哪儿了?哦,丁向阳,他这个家伙,他像是在跟我玩儿捉迷藏,到处都是他,可哪儿都没有他,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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