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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今不明白那是在笑什么，但他深以为然。一个凉爽的夜晚。
那……倒计时什么时候才能重归零点呢。
许俊彦家在老城区，没电梯，房子也旧，是当年棉纺厂的宿舍改的。因为地段好，房租也不便宜，所以基本还是以自住居多。
小区挺老，也没什么人车分流，小孩儿们放了学就开始叽叽喳喳乱跑，从一个窗户到另一个窗户，喊出来的每一句都是立体音的。楼道里的灯总坏，告诉物业了也不见来修，积了一层灰的自行车乱糟糟的在单元门口堆着，对讲系统更是压根就没使用过。乱且闹，但他还是挺喜欢的。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活在旧时代的人，一切的新鲜事物都和他没有关系，他的某一部分、或者是全部，留在了上个世纪。这里就是上个世纪。
之前有研究生来家里给他送过东西，打开门是一张诧异到极致的脸，隔着带栅栏的铁门看过去，小孩儿的表情被纱窗衬得有点扭曲。他们从没想过“俊哥”是住在这种地方的，最起码，是不该穿着几万块一套的西装住在一个“老破小”里。
他那时候打趣问，那自己应该住在哪里。小孩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最后小声道，反正不该是在这儿，这儿不都是老头老太太吗……他那时候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老头老太太”，虽然不是用来形容他的。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开冰箱门的手顿了顿，好像瞬间失了力似的。
他在厨房，小孩也不敢乱走，拘谨地站在原地，他不想叫学生多等，于是揉揉鼻子，俩手按在一起把冰箱门扯开，拿了瓶饮料递过去。
他还记得，他那时候半开玩笑地说，你当你俊哥和他们能有多大差别啊？小孩就不说话了。可能是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
他就是不年轻了，要是论岁数，足以当他们爸爸，还能算得上是晚婚。这是事实。
他和时间赛跑，但却根本看不见时间的影子。
许俊彦扶着床头慢慢坐起来，太久的午睡叫他脑供血有点不足，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他有点喘不上来气。看看表，快六点了，他就说自己怎么有点饿呢。想着冰箱里就剩一把青菜了，他准备煮点面来吃。
把脚套进棉拖鞋里，还没等站起来呢，手机响了，突然炸开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喂老许啊，晚上一起聚聚呗，这马上就快复工了——我这儿好多漂亮弟弟！”
是刘明江。
第6章 收了这个仙儿吧
刘明江找他向来是没好事儿的。电话过来，不是叫他过去吃饭就是喝酒，一闹就是大半夜。还什么漂亮弟弟，嗤。
这人向来不靠谱，在外面装得四五八万人模狗样的，看见他媳妇儿了却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
他媳妇儿和丁向阳一个单位，研究所的研究员，平常最看不惯老刘身上那种二流子德行，没少耳提面命让他别瞎折腾。可刘明江忍着耐着，顶多也就能安分个一两天，连一个星期都撑不过去。前脚看见他媳妇儿加班走了，后脚就得按着电话本把电话打一个遍，哭着喊着叫人来陪他玩儿。可能是憋得狠了，于是每次见他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劲儿，非得累得跟死狗似的才算完。
许俊彦一直觉得这人属于是进化没完全，或者干脆就是个藏着坏心的机器人，不然真没理由能解释他人来疯的劲儿怎么就能这么足。
今天也是。他机关枪一样突突了半天，也没等许俊彦有什么回复，说了句“地址发你了”，就把电话撂了。
许俊彦举着手机看了看表，这都几点了，再过一会儿都到他禁食的时间了。那么晚吃东西都不消化了，还吃个屁啊。他根本不想去。
但是不想去也得去。除非他能接受那人的连环电话。
烦不胜烦。大不了就不吃东西，就去那儿坐会儿就回来，左右肯定有人陪着那个疯子。许俊彦心想。
许俊彦禁食，严格遵循16-8小时进食制生活，有好些年了。他不爱运动，一点都不，平常能走个两千步都算是消耗剧烈，他吃垃圾食品，喝大量的咖啡，一天吸一包烟，但他认为自己很健康。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每天精神都很好，简直和二十来岁的时候一样棒。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进食模式。
换了身毛衣，套上个平常不常穿的羽绒服——既然是养生局，当然要保暖为主——他把脚伸进浅驼色的雪地靴里。
“那什么，老刘叫我去吃个饭。我走了啊。”
把围巾缠到脖子上，他冲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了句，然后抓起车钥匙下了楼。
到了地方，推门进去，乌压压的一群人，包间里的烟气比他镜片上的雾气还重，许俊彦有点后悔。这可不像是什么养生局。这孙子骗他。
“俊哥！这不我们俊哥来了吗！”刘明江一把把坐在他身边的人挤开，硬生生腾了个椅子出来，扬着手叫他过来坐，“许老师大驾光临！瞬间这就蓬荜生辉啊是！”
“少来啊。”许俊彦把围巾挂在衣架上。
一群认识不认识的人“俊哥”“许老师”的乱叫一气，说来晚了，起哄叫他喝酒，刘明江似真似假地护了两句，然后喊得比谁都开心。等许俊彦走到刘明江给他留的座儿上时，杯里已经添过几番了。
没吃东西，上头上得有点快，许俊彦撂下杯子，从桌上也不知谁的烟盒里磕出来根烟叼上。摸摸兜，换了件衣服，没带火，转身跟旁边的人借。那人一脑袋脏辫儿，耳朵上打着四个环，纹身从胸口开始蔓延，他看着有点眼熟，隐约记得这人姓王也不姓张的，总归是叫“大什么”。老刘的朋友，应该以前也一起出来玩儿过，但他一直没记住。他这些年记性一直不太好。
“大什么”哥们儿举着火机过来，许俊彦凑上去，眼睫毛耷拉着，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那哥们儿眼神有点发直，护着火的手轻微地颤，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就咽了口唾沫。
点上，许俊彦吸了一口，倒回椅子靠背，举了举烟，“谢了。”
听见他说话，“大什么”才如梦初醒般把定格的手收回来，“没、没什么”，仨字儿说得磕磕巴巴。
刘明江就坐他旁边，把这一幕瞧了个透彻，龇牙咧嘴地怪笑一声，“哎哎哎！大王！想什么淫秽色情的呢！大脸盘子红得跟他妈的猴屁股似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俊彦听见声音，也叼着烟跟着瞥了一眼。他看过去的时候那人正灌了自己一杯酒，他看看那人，再看看那人落在杯子上的手，怀疑老刘眼睛瘸了，黑得这么均匀是怎么能看出来哪儿红了的。
可还没等他把脑袋转过来呢，火就烧到他了。刘明江跟磕了药似的，攥着他胳膊直摇晃。“哎！还不止呢！哎哟我们许老师，我们俊哥怎么也脸红了啊？”
“你们俩背着我们干什么了！”
旁边的人们听见这话，齐刷刷看了过来，眼睛探照灯似的在他俩身上打了个圈，然后心照不宣似的喊许老师漂亮，俊哥风采不减当年。
“去你妈的。”许俊彦把老刘的胳膊扒开，挑着眉毛点他，“把脑子里的东西收一收啊，涨胆子了，谁都能编排了是吧。”
“哎这叫什么话！”刘明江脑袋一扬，“这我可得好好批评批评你了。”
“这还人民教师呢，思想怎么这么落后啊！什么叫编排，这是春天到来的号角！这是心的悸动！春光明媚，大好年华，孤男寡男，正合适！你看看，你看看，还说没什么，这要是没点什么你丫脸红个屁啊！长夜漫漫，这不发生点什么，你说说这合适吗？辜负春光啊！”
刘明江越说越来劲，挤到许俊彦身边，凑着一张大脸给他掰手指头，“你看我们大王，纹身师，自己开工作室，有房有车有房车，挣得不说多少，肯定是够你俩花了！独生子，家里就这么一个，你过去了也不用受什么妯娌连襟的气！”
他兴是喝大了，手舞足蹈的：“再看看我们许老师，高知分子啊！教授！正儿八经的灵魂工程师！一米八一——哦，现在可能抽巴了点，就算是一米八吧，你俩边边儿高，正好！——一百二十来斤，近视一百五十度，你看看这腰，这腿，盘亮条顺，正经的大美人儿！”
许俊彦啧了一声，刘明江立刻给他塞了根烟把他嘴堵上，转头拉着大王的手。
“土著，家里五套房！什么父母兄弟姐妹的，一概没有！除了年纪比你大一点之外，没有任何缺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个两三岁的叫什么大啊，女大三还抱金砖呢，他是个男的，他有劲儿，抱得更多！
“王儿，不是哥哥跟你吹，咱许老师，那是正儿八经的好，兹是你俩在一起了，那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快活着呢！”
也不知谁打了大王一拳，老王捂着被打的地方嘿嘿傻笑，许俊彦面无表情地把烟屁股按在骨碟里。
“哥哥跟你掏心窝子的讲，你把他带回家，真的，哥哥求求你，你努把力，你把他带回去，哥哥给你包个大红包。”
“你还怕争不过个死人吗？老丁就算是转世投胎今年也才——”
此话一出，桌上霎时间安静了，烟灰砸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刘明江也不知被谁怼了一拐子，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在那儿抻着脖子叫：“打我干嘛，我正说话呢！”
有人举着杯子赔罪，“那什么，俊哥，老刘他喝大了，净说胡话，你……”
许俊彦两根手指拎着杯口，把酒杯磕在桌子上。端着杯子喝了口，咂了咂，没尝出来味儿。
“都看着我做什么，吃菜，一会儿凉了。”
他喝了酒，人们又开始嘻嘻哈哈，具体在说什么，他听不太清。叫“大什么”的那纹身哥们儿走了过来，胳膊圈在许俊彦的椅背上靠着他，“哥你别……老刘说的——”
“喝醉了。”许俊彦借着把腿翘起来的姿势，往前探了探身子躲开那人的手。他捏着杯子碰了碰不知谁放在桌上的酒杯，眼角带着点笑，“他喝醉了。”
咽下那口酒，许俊彦冲他一笑，笑得很开，鱼尾纹都跑出来了。
“老刘喝得太多了。”
第7章 把脚剁下来
把那脏辫哥们儿赶走之后，虽然装得二五八万似的，可许俊彦到底也没能把这事儿掀过去。他搂过来一个酒瓶子放在自己跟前，喝白开水似的一杯接着一杯。
刘明江被他盖上了“喝多了”的帽子后，凭借着自己动物般的直觉，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迅速地把自己灌成人事不省。他搂着许俊彦，往他身上喷着酒气，挺大块头个人压在许俊彦身上跟他咬耳朵。他说了点什么，然后趁着酒疯又哭又笑，但大舌头啷叽的，叫人听也听不懂。
许俊彦把歪在他身上的老刘推开，仰脖又灌下去一杯。火从胃里烧上来，胸口连着脖子红成一片，甚至眼角都泛着点粉。嘴松得跟棉花套子似的，他在心里把这人骂了一万遍。
老刘爱跟小孩们玩儿，说看着年轻人的样子就感觉自己也朝气蓬勃的，于是这一桌上，除了几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混蛋之外，剩下的都是不知道他打哪儿淘换来的实习生。一个个看着嫩得要命，说话办事透着点青涩。
眼看着老刘倒下了，也不谁招呼了一句“许老师还站着呢”，然后一群小鹌鹑就排着队，战战兢兢过来给他敬酒。“天天开心”“工作顺利”也还算是靠谱，到后面，可能是会的词儿都被说完了，再来的人举着酒盅，顶着红脸，醉眼迷蒙，张嘴就是“健康长寿”“寿比南山”。
许俊彦靠着墙站着，看得直乐。
今天难不成是他忘干净了的八十大寿吗？
掉下来的碎头发把他的鼻尖弄得痒痒的，没腾出手来，就甩了甩脑袋。头发甩没甩过去不知道，他倒是被这个动作弄得怪晕乎的。背抵着墙，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过来，他打了个哆嗦。
许俊彦低着头，意识像是蒙了一层雾，也就没发觉自己一直在笑。
旁边有人过来，他斜了一眼，是胖子。那种谈不上多熟，但算是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的发小。胖子捏着杯子用手背推了推他，许俊彦重心贴在墙上，单脚站着，一个没留神差点摔倒。胖子吓了一跳，连忙扯着他衣服把他勾回来。
“你这是要讹我啊这是。”
许俊彦毛衣领口被扯得变了形，卡着他半露不露的肩膀，在那嘿嘿傻笑。
胖子被吓得不清，把这人捞回来了还在那儿念叨：“喝多少了你这是？成天吃不吃饭啊，飘轻的。”
许俊彦微张着嘴，歪着头吐烟圈。烟圈是子弹，射向喋喋不休的一张脸。看着胖子被呛得挤着眼，他漫无边际地想，或许再过不了几次，这聚会就得成了老刘公司新人培训的保留项目，最后再变成他们公司那全是糟粕的企业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直到被人举报给老刘他媳妇儿后才可能叫停。
而那个“人”，必然是他许俊彦。
胖子的嘴开开合合，许俊彦配合地在每个停顿的地方点头，认错态度良好但一点没往脑子里进。胖子叹了口气，抽了根烟出来，满身上摸打火机，“你啊你，你真是——”
许俊彦瞧见了，努努嘴，伸手找他要。
那是最后一根，烟盒都被胖子顺手捏扁了扔地上了，许俊彦不听解释，固执地一直伸着手。胖子看看离他们两米远的觥筹交错，一点不愿意动弹，没辙，就手把自己嘴里的拔出来给许俊彦塞上了。
许俊彦用牙齿叼着烟，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个火机，嚓地一声点上了，小红点明明灭灭的，他眯着咧着嘴朝他笑。
胖子一愣。“你啊你啊”，然后悬着劲儿拿胳膊肘杵了他两下。
许俊彦笑得很开心，小小一个火机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炫耀一般。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把那东西举到眼前，抬着眼睛从眼镜上面仔细看了又看，塑料的，印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字，不是刚才的那个。他又开始转火机了。
“老刘今天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也知道他这人就这样，嘴里没个把门的。但人家今天说的也确实是有点道理。你俩感情深，打小就在一起，有感情，哥几个心里都清楚，但老丁也毕竟是走了这么多年了……”
“也不是非让你跟大王在一起，但你说你这成天过得叫什么日子啊，守寡哪？就算是，那也差不多了吧，人得生活啊，”胖子恨铁不成钢，“你得往前看，真的。你想，老丁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他能放心得了？日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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