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一生劳碌,所为不过一口米粮,王爷如今断绝她们的生路,可有想过后果?”
她没有直接质问这一次的大灾背后是否有淳安王的人手推动,而是将问题引向其中的隐患。
果然,淳安王立刻皱起眉头,应道:“先生说得有理,只是事态已经造成,还请先生明言,该如何挽救?”
陆秋白提出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为了给淳安王送人情,她冷笑一声:“我还道王爷心里没有万民,原来也知晓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不知是什么人给王爷出了这样的馊主意,岂不是存心让王爷如今两难?”
淳安王越想越觉得其中真有大坑,让人心里没底起来。
她们原来的计划就是逼反这些走到绝路的庶民,如此一来她们也更多了一条顺理成章入京的理由,但经陆秋白这么一说,淳安王已经将这些百姓看做自己的子民,她们要是造反,岂不是造她自己的反?这如何使得。
都怪那个宋牧,给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
陆秋白再接再厉道:“要想破局也很简单,王爷只需要赶在朝廷的赈灾粮到达之前,以王府的名义将赈灾粮提前发下去,如此一来既收拢了人心,又能师出有名。”
不过淳安王也不是个傻的,涉及到关键的银钱军粮的问题,她还保留着一分清醒。
赈灾钱粮可不是个小数目,在她们原本的计划里,这一笔钱粮是要充作军资的,若是提前发下去,必要要动用原来的军资,岂不是不赚反亏?
淳安王正要提出自己的疑虑:“可是……”
谁知陆秋白却好像提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知道王爷心中的疑虑,但是富贵险中求,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王爷是想逞一时之快,还是想稳稳当当长长久久地将那个位子坐下去,也该早做打算,眼光放得长远些。”
虽然没有明说,但字字句句都像在真心实意地为淳安王着想。
淳安王一时没有说话,这毕竟不是小事,抉择不下也是难免。
陆秋白并没有紧逼,而是给她留出足够的思考空间,该说的话她已经说到,再多就适得其反了。
一盏茶后,淳安王终于再度开口:“先生所言,我会仔细考虑的。”
陆秋白颔首低眉,表示尊重她的选择。
淳安王继续道:“先生年轻有为,才思敏捷,我家中有一小儿,颇有几分天资,如今五岁有余,正是开蒙的年纪,不知先生可否让小儿拜您为师,学些经文?”
陆秋白推辞道:“王爷过誉,卢某不过粗通些文墨,才学浅薄,哪里敢称师?不敢误了令郎。”
淳安王已经习惯这种读书人的做派,往往要先推却几番,再勉强应下,于是继续劝道:“先生太过自谦,若是先生都算是才学浅薄之辈,那要天下莘莘学子们何地自容?莫不是您觉得给七岁小儿开蒙太过屈才?若是如此,倒是我儿没这个福分。”
陆秋白方道:“王爷折煞卢某了,既然是王爷所请,卢某哪敢不应?不过也就浅浅教些诗文,王爷不嫌弃,卢某答应便是。”
淳安王这才满意,又唤侍从进来添茶,这时进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执着铜壶进来,颔首低眉,看上去乖顺无比。
陆秋白目不斜视,不知这淳安王还要弄什么幺蛾子。
少女添完茶并未出去,淳安王也坐在原地一副专心品茗的样子。
陆秋白这才转眼看去,只见那少女眉眼之间与淳安王却有几分相似,忽然她好像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了。
她心里有些不悦,佯作不知:“王爷若是无事,下官是否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官署?”
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自己已经娶妻,就在受灾的县里面赈灾,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将姜林扯进来,万一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岂非得不偿失?
还是先用别的理由含混过去的好。
淳安王果然道:“此事不急,既然日后先生与我同在一条船上,自然是要荣辱与共的,小女正值芳华,先生若是不弃,不如你我结为姻亲,岂不妙哉?”
陆秋白端肃道:“王爷应当知道,我在京中已经娶妻。”
希望不会给姜林带来无妄之灾。
淳安王却道:“我知道,是那个薛延家的外甥女嘛,还是李阁老给你们做的媒。这不重要,若是不能做正妻,小女委屈些也无妨,只要能侍奉先生,就是小女三生荣幸。”
陆秋白坚决道:“王爷慎言,我与夫人两情相悦,感情之事,哪里容得下第三个人?令嫒金尊玉贵,王爷何必如此贬低自己的女儿?”
淳安王还道再说,陆秋白的耐心却已经耗尽,冷漠道:“卢某一片真心为王爷,本以为已和王爷达成共识,没想到王爷依然不信任在下,既然如此,卢某还是再回后厢房禁足的好。”
一旁衣着华贵的少女肩膀耸动,头埋得极低,看不清情绪。
陆秋白说完就作势要拂袖而去,淳安王哪里肯依,只道:“本王不过一片好心,先生不要误会,既然如此,本王自然不会强求,你我还是不要因此产生隔阂才好,您若是累了,随意回房歇息或是去其它什么地方,只要说一声,本王立刻派人护送先生。”
陆秋白心里烦闷,不想再和她继续虚与委蛇,现在只想自己待会,遂道:“下官确实有些乏累了,就先回房歇息,王爷告辞。”
行过礼后,她就直接转身原路返回去了,一副淳安王不彻底对她放下戒心就继续禁闭的架势。
陆秋白走后,淳安王转头看向静默地坐在案旁的少女,只看得见她乌黑的头顶。
她走过去,将少女的头强硬地掰起来,只见她脸上已经挂满泪痕,眼里还蕴着朦胧的雾气,在被迫抬起头的那一霎那,眼泪汹涌而落。
淳安王狠狠地将她的下巴掼出去,轻蔑道:“晦气!要你何用?”
少女瑟缩在原地,一声不敢吭。
“若是不能留在那个人身边,你就不用跟我回府了!”
说完摔门而去,只留下屋内隐隐约约极力克制的啜泣声,哪怕屋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她依然不敢大声地哭出来。
她是淳安王的第十三个女儿,取名李韶,母亲生她的时候就因难产而去世了,这使得她自小就从未有过母亲的关怀。
而淳安王更是因此对她动辄打骂,心情好的时候什么华贵的衣服首饰都往她身上砸,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是极尽侮辱,什么下作的词都会用在她身上。
因为这些,她也觉得自己是害死母亲的元凶,性子一天比一天胆小,不敢说话,哪怕是出声也是声如蚊蚋,越是胆小懦弱,越是让淳安王看不上眼。
也就是因着生了一副肖似亲母的好皮囊,淳安王现在要将她送给另一个陌生的男子做礼物了,李韶悲哀地摊坐在原地,这样的日子真的没有尽头了吗?
夜半时分,陆秋白和衣而眠,心里思绪万千,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却始终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睡意之事,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动她的衣服。
陆秋白猛地抓住那只逾越的手,喝道:“谁!”
第58章 天地立心(二)
李韶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睡着,自己还被抓了个正着,无地自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已经落泪涟涟,在原地抽泣不止。
陆秋白将人制住,这才发觉到不对,转身点亮一支幽微的烛火,这才借着光看清是什么人。
不过现在本就是特殊的时候,陆秋白身处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警惕之心远远大过对一个小姑娘的怜悯之心。
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陆秋白就退开一步,冷声道:“姑娘还请自重。”
李韶屈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发丝散乱,衣衫不整,被人这样一说,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却又感到一丝微妙的庆幸,而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丝庆幸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冷漠,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不像一个毫无底线之人。
李韶想起白日里偷偷瞧过这人的面庞,干净整洁,衣衫一丝不苟,举止进退有度,想必是洁身自好之人,她感觉自己或许看到一点脱离牢笼的希望,但是要怎么让对方不要把自己直接赶出去呢?
李韶一咬牙,露出自己的胳膊,泣声道:“求公子怜悯!”
陆秋白心中微动,但还是克制住了,依然道:“我已有妻室,姑娘大好年华,不必如此。”
李韶声泪俱下,继续道:“今晚公子若是将我赶出这道门,那淳安王必定不会放过我,求公子给妾一条生路,妾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陆秋白已经在她伏拜见看清她身上的伤痕,只是现在她尚且自身难保,非为不愿,而是不能。
“姑娘求我给一条生路,那何人能给我一条生路?今晚我若是答应姑娘的请求,来日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时!”
李韶听她话语里似乎颇有无奈之意,大着胆子道:“公子此话何意?妾不明白,还请您明示。”
陆秋白踱了两步,将蜡烛放回灯上,侧身道:“姑娘身上这伤,都是李潜打的?”
李韶低低应道:“正是。”
陆秋白回过头,轻叹一声:“姑娘既然知道自己的苦楚源于何人,那便应该将利刃对准自己的仇人。”
李韶泪眼婆娑,抬起头,努力想看清暗灯旁的那一抹侧影,绝望道:“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以卵击石?”
陆秋白盯着摇曳的烛火:“我听姑娘言语之间似乎也是读过诗书的,应该知道如今她想做什么,你常年待在她身边,也应该知道,什么东西能给她致命一击。”
“幼猫虽难搏虎,但找准时机,窥清敌人命脉,伺机而动,未尝不能在关键时候,给予猛虎致命一击。”
陆秋白将烛火掐灭,室内瞬间恢复了黑暗,人的眼睛在骤明骤暗间都需要适应一时片刻,两人一时都没有动作。
陆秋白眯起眼睛,已经能看清黑暗里的一些轮廓,她向床边走了一步,缓声道:“你跟着我,也不过是死路一条,李潜想拿你套住我,无非是要告诉我,这样一来我就和她绑在一条船上,荣辱与共,她死我也得死,我若想凿船,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性命安危。”
“可是她错了,这条船注定要沉,无论我的选择是什么,只有主动向岸上抛锚之人,才有活命的一线生机,姑娘觉得呢?”
似乎是察觉到对方的害怕,陆秋白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停在床边两尺开外的地方,带着一丝怜悯道:“姑娘既然想在我这榻上歇息,就随姑娘心意,不过我在这可睡不着,就不打扰姑娘安歇了。”
屋内另有茶席,可充作小榻,陆秋白将自己的外袍拿起来,走到席边,将小案挪到一旁,和衣躺下。
李韶的眼泪渐渐止住,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在黑暗里她反复思索着对方刚才的那一番话,直到靠着床沿沉沉睡去。
陆秋白背朝拔步床,一只手撑在耳后,半睁着眼,丝毫没有睡意。
毕竟对方是李潜的女儿,真真假假,她并不能完全肯定,万一这小姑娘反手咬她一口,岂不是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故而也只能隐晦地诱导一二,赌一个万一的可能,她看那姑娘身上的伤不似作伪,或许平日里李潜当真对她有所虐待。
长久的威压欺虐之下,要么是唯唯诺诺不敢做任何出格之事,要么长久积下怨恨,最后奋起反击。
她观这姑娘看似柔柔弱弱,动不动就掉眼泪,但又有那么一丝会察言观色,未尝不是存着些小心思的,这一番话若是能起到作用,说不定还是一个突破口。
她赌这姑娘想要挣脱囚笼的心思要大过对淳安王的害怕,她赌她有足够的恨意。
若是一击毙命,等待她的或许就是自由,至少也比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要好得多。
第二日清晨,陆秋白拉开门,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淳安王。
不等她开口,淳安王就率先道:“先生昨日睡得如何?”
陆秋白冷笑一声。
淳安王继续道:“小女顽劣,昨日一见先生,就对你一见倾心,跑到先生的房间里自荐枕席,不知是否惊扰到先生?”
陆秋白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样毫无底线的父亲,这般贬损自己的亲生女儿?
淳安王观她眼中带刺,一抹冷笑挂在嘴边,态度不明,又道:“先生是磊落之人,小女既然已经是先生的人,先生还是得给她一个名分罢?”
陆秋白一甩两袖,负手到身后,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檐角道:“此事待我禀明夫人后再说吧。”
“我现在饿了,王爷就是这么招待贵客的吗?”
淳安王心觉有戏,没有再继续逼问什么,呵呵一笑,退开一步道:“午膳已经备好,先生还请移步。”
陆秋白昂首阔步,随人往前厅去。
淳安王确认似的进屋去查看,直看到自己想看的,才放心退出来,心里龌龊地想着,这卢柏看上去是正人君子,还不是也有七情六欲?
只是自己花十四年养的小崽子,就这样送给一个外人,若不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这笔买卖可就不划算了。
淳安王走后,李韶这才缓缓抬起头,将地上自己凌乱的衣衫捡起来,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陆秋白随人到前厅,却是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老师!”
陆秋白只怔住片刻,便一步跨做两步,面似激动地快步向前奔去,行晚辈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厅里那人正是被贬至阳州的李自晖,面容枯槁,头发灰白,颤颤巍巍地将陆秋白扶起来,道:“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夫如今不过区区司马,照理见到你这个上官,是该行礼的。”
陆秋白眼含热泪,搀住她的胳膊道:“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在学生心里,老师永远是老师,不管您身处何地,学生都不会因此而不认您这个老师的。”
在见到李自晖的那一刻,陆秋白就明白淳安王的用意,无论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现在这会她越是表现得和李自晖师徒情深,自己在她那里的可信度就深几分。
况且她还要从李自晖口中去了解京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什么寥寥数月之间,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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