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为民除害,铲除妖后,清君侧的,淳安王恐怕已经将这个江山都提前当作他自己的了,完全没有身为反贼的自觉。
一行人忘乎所以,尽情地饱餐一顿,将前几日节省的米粮肉算是一顿全吃了回来,粮食的消耗十分惊人。
若是李自晖在这里,恐怕还会与淳安王提醒一二,不过现在嘛,本有些作用的宋牧被淳安王自己疏远,弃之不顾,这样多年追随的心腹尚且劝不动,还有谁愿意上去触霉头?
热闹的人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陆秋白拎着一壶酒,往山林里走去。
不过才行出二十步的距离,就见一抹寒光横档在她脖颈之前。
待看清面前之人的身影,陆秋白笑吟吟道:“宋大人这是何意?”
宋牧自阴影中走出来,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眼瞳之中,跳跃着危险的火焰。
“你有异心。”他肯定道。
陆秋白却当面前的刀光不存在,镇定自若道:“哦?我与王爷同在一条船上,他生我便生,他死我便会死,你凭什么这样离间我二人?”
宋牧寒声道:“离间?好一个离间!我跟随王爷谋事三年,竟然比不上你追随不过一个月!”
刀光逼近一寸,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你究竟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叫他如此信任你!”
陆秋白捏开刀身,意味不明道:“迷魂药?宋大人应该问问自己的心,是否真的和王爷同在一条船上。”
宋牧拧转刀身:“我是什么心我自然清楚,倒是你!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迷惑王爷,不过只要你死了,此局自然消解!”
陆秋白指上被划开一道血口,迅速一个避让,躲开迎面劈来的刀刃。
宋牧这才发现她身法灵巧,惊道:“你竟会武?”
陆秋白衣角微摆,好整以暇道:“宋知州何必如此惊讶,该惊讶的应该是我吧?您一介文官,竟然动刀动枪的,好似武夫啊。”
宋牧却好像被戳中什么痛处似的:“你既然发现了,那便更加留你不得!”
陆秋白又是一个翻身,恰恰避开他紧接着的转刀攻击:“发现什么?莫非你真是武夫?那是如何走到知州这个位子上的呢?”
宋牧手上青筋暴起,没想到对方身手居然不弱!
陆秋白却自顾自继续道:“让我猜猜,我曾看过宋牧的履历,他是明经出身,父母早亡,家中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出身寒微,多年来稳扎稳打,才从一个小小县丞一步步晋升至知州,颇有文才,极善算术,晓经营。”
她歪了歪头,盯着宋牧道:“‘君子谋道不谋食’,后面是什么?”
宋牧眯起眼睛,劈砍的动作愈发迅猛几分,大开大合,颇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陆秋白却好像浑然不觉,继续道:“答不上来,是吗?我猜,你不是真正的宋牧吧。”
谜底被点破,宋牧却丝毫不慌,甚至接话道:“那你呢?卢监州,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武功却如此好,似乎也很不正常吧?”
“你不还手,是觉得我对你无可奈何么!”
宋牧屡屡被避开攻势,顿时被激起好胜之心,当即转劈为砍,变作快刀,将陆秋白的退路全都堵死。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陆秋白此时却笑盈盈地停在原地,不闪也不避。
宋牧心中觉得不妙,但收势已经来不及。
第62章 天地立心(六)
果然一把刀拦在他面前,强横地将攻势调转,劈落他手中的兵刃。
淳安王语气不善道:“你要对谁不客气啊?”
宋牧立即收势抱拳道:“王爷,我只是和卢大人切磋一下。”
陆秋白接道:“没错,宋知州只是见我羸弱,想指点一下我的武艺,也好不给王爷拖后腿。”
淳安王看一眼宋牧,又看看陆秋白,还有地上掉的那把大刀,寒声道:“刀剑无眼,先生一路行来不曾掉队,就无需宋知州费心了。”
“若是失手伤了人,那才是真的给我添麻烦,明白吗?”
宋牧不敢抬头去看淳安王,冷汗浸湿他的后背,颤声道:“是,王爷。”
淳安王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转而对陆秋白和颜悦色道:“先生没事吧?”
陆秋白温言道:“王爷不必担心,宋知州自有分寸。”
闻言淳安王不禁再次剜宋牧一眼,护着陆秋白回营去了。
宋牧虽姿态恭敬,但已经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抬头看去,正巧看到陆秋白得逞的轻蔑笑容,不由得怒从心起,将刀狠狠地砍在一旁的树干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陆秋白如此挑衅于宋牧,自然不是仅仅为了争夺淳安王的信任以及挑拨离间而已。
宋牧性子急躁,当事情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时候,他自然沉得住气,稳得住心神细细思量利弊,单当他开始无法掌控事情走向的时候,就会变得狂躁易怒,许多事情里的细节他就来不及思量。
譬如这一晚,他便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陆秋白的破绽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要去检查粮仓里的具体情况,清点今日劫来的粮食数目与质量。
待得这一晚的短暂放纵过去,队伍重新拔营,一路快马加鞭,少有休息,加紧赶至通函谷外,方才准备短暂地歇息一二,炊米做饭,之后便可先派前锋营,一鼓作气直逼京城。
谁知临到谷中,负责炊饭的士兵们支起火堆,打开粮袋一看,却发现粮袋之中尽是谷壳与石子的混合物,连一点白米也无!
伍长顿时慌了神,捧着一堆假作粮食的石子就往主将营帐中跑,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几回,顾不上身上擦开的血口和肿起来的淤青,囫囵吞枣地爬起来继续往前。
此时淳安王正在营帐之中与陆秋白相谈甚欢,不过陆秋白却是神情恹恹,提不起什么兴趣似的,叙话几刻之后就起身表示想要休息,告辞回自己的帐中去了。
当伍长前来报知此消息的时候,淳安王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伍长吓得浑身颤抖,将手中的石砾高高捧起,其中夹杂着已经脱去谷粒的空壳,根本不是可以食用的米粮模样。
“将军请看,我等已经检查过剩余的数十车米粮,皆是这般模样,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那人口中甚至带上一点哭腔,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他,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原来在走一条绝路,而非什么通天大道。
淳安王心神震颤,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赶紧解决这个麻烦!
于是他抽出一旁的佩刀,一把砍将下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浸湿帐中干涩的泥土,留下一片暗红。
“来人啊,将这个霍乱军心的家伙拖出去!”
帐外戍卫的士兵将帐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此刻也丝毫不敢违逆这个正处在失控边缘的王爷将军,未来能不能保命不知道,但眼下若是惹这位王爷不快,那前面的这位就是她们可能的下场。
淳安王急不可耐地拎着大刀向粮车冲去,刀锋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配上他面目狰狞的模样,一路上的士卒都慌忙让开几臂宽的距离,以免撞在刀口上被误伤。
此时余下的几人尚在一一仔细检查是否有遗漏,或许能从这千百袋粮食中找出一二可以食用的部分。
淳安王推开一个匍匐着检查的身影,不由分说地将锋利的大刀插进谷袋之中,轻飘飘的谷壳顿时混着无数沙砾倾泻而出,将他心中搅得更加焦躁几分。
他没有说话,一袋一袋亲自检查过去,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率先开口,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只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淳安王茫然地左右看去,所有的谷袋几乎都被戳出一个碗大的洞口,簌簌留着沙石。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淳安王气愤地将刀劈在车辙上,差一点就让这个木车当场碎裂。
宋牧听到这个消息连忙赶来,见到这样的场面,顿时明白自己发现了真正的真相。
“王爷!是卢柏,一定是她!”他大叫道。
“只有她会这样做,一定是她干的好事!”
“若非她提议让王爷先行散粮救灾,王爷又岂会无粮可用,唯有截粮?”
明明最开始她们的打算就是劫持赈灾粮,到现在却变成了一切都是陆秋白的主意。
淳安王此时也觉出些不对来,她们本来就是要反的,为什么要替皇帝先行救灾?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下他又将当初觉得陆秋白说的对,要为自己提前积攒声誉的说法全都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淳安王翻转手腕,掂掂手里的刀,将刀柄捏得更紧了一些,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当即又气势汹汹地往陆秋白的营帐而去。
压下方才的暴躁,现在他的脸上只剩下瘆人的阴郁。
营帐外驻守的士兵正要给他行礼问好,都被他提前挥手挡住,令她们起身让开。
淳安王掀开帘子,直冲进去,正见陆秋白端坐营中,好整以暇地在喝茶。
他两步并作一步,刀锋直指对方的咽喉。
陆秋白岿然不动,将手中的茶水慢悠悠地放下,不疾不徐道:“王爷这是何意?”
淳安王一接近陆秋白周边,就忍不住为她这份气度所感染,心情也不由得平缓几分,然而这并不足以让他完全忘却方才的震怒,于是刀尖又往前递送一分,厉声道:“是你!”
陆秋白收回捏着茶盏的手,稳稳落在膝盖上,抬起头平静地看过去,反问道:“是我什么?”
淳安王喝问的气势顿时弱下一截,勉强继续道:“是你私通朝廷,替换了原本的赈灾粮,对不对?”
陆秋白适当地流露出一点惊讶道:“王爷在说什么,赈灾粮怎么了?”
淳安王顿时有些动摇道:“真的不是你?”
陆秋白站起身,轻轻皱眉道:“到底发生了何事?王爷何不直言?”
淳安王这才冷静下来,缓缓放下刀道:“我们劫来的粮食全都是假的,朝廷是如何提前得知我们会在此劫粮?”
陆秋白顺着他的思路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有内鬼?”
紧接着急促道:“王爷确定粮食全都作假吗?快带我去看看!”
宋牧紧随几人身后,看着陆秋白将淳安王耍的团团转,事到如今了居然还能让淳安王对她放下怀疑,不由得咬牙切齿道:“不要装了!不是你还能是何人?有谁会提前知晓这么多消息,又有谁最有动机私通朝廷,只消稍微想想,就知道你卢柏就是最可疑的人!”
陆秋白佯做惊讶道:“宋大人这意思是,王爷还没你有脑子?”
几人在此争执不下,营中已经乱作一团,军粮消耗殆尽的消息不胫而走,此时此刻正是军心紊乱,最需要安抚的时候,然而最有话语权和号召力的人此刻却在纠结于如何找出背叛之人,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
不过片刻之间,营外又有人来报:“报!敌袭!敌袭!”
淳安王立时紧张道:“什么敌袭?”
他匆忙掀开帘子出去,发现营中竟然火光四起,不详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他顾不上追究此事究竟是何人如何作怪,也顾不上深思为什么她们会突然遇上敌袭,明明她们行军已经小心又小心,况且又有何人的军队能够与他的大军抗衡?
淳安王如此安慰着自己,一面连忙向自己的坐骑跑去,松开缰绳,翻身上马,试图稳定下纷乱的军心,高声吼道:“儿郎们!与我列阵!”
然而此时此刻,有谁还会听他这不明所以的命令?
奇兵来袭,粮食耗尽,这时大势将倾的预兆!事到如今,只有保命是最为要紧的。
普通的士兵跟随淳安王而来,大多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什么清君侧,那都是喊出来响亮的口号,谁能给她们饭吃谁就是她们的君主!
这一支临时纠集起来的大军一触即溃,不过一点小小的石子砸进其中,就激起整片湖中的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士兵乱做一团,甚至分不清谁是敌军,谁是友军,然而来袭之人显然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互相之间也有独特的分辨方式,混在淳安王的军队之中,轻而易举就引起了相当大的混乱。
此刻与这一团纷乱隔绝开的唯有两人,就是陆秋白帐中的宋牧和她自己。
宋牧本跟随淳安王冲出帐去,不过片刻之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明白大势已经无可挽回。
在逃命之前,他一心想要拉个垫背,而如今整个军营之中,他最恨的人便是卢柏!
陆秋白听到帐外的骚动,也明了事情大概有了转机,正要出帐去仔细查看,却被一抹刀光逼回帐中。
“怎么?你还想与我打一场?”
“之前的切磋,还不足以让你死心吗?”
宋牧对她的挑衅置若罔闻,冷笑道:“当然,现在的你,恐怕已经连手都没有力气抬起来了吧?”
第63章 天地立心(七)
陆秋白负手稳住自己颤抖的臂膀,面上镇定道:“哦?宋知州这般有自信?”
甚至还轻笑一声,冷静道:“我猜,你把毒下在茶水里,是理所当然觉得,我一定会中你的计?”
宋牧瞳孔一缩:“你怎知……”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哈哈哈哈!我真是个傻子,事到如今你还在耍我?若你没有中记,我倒要看看,你接不接得住我这一刀!”
说着便立时挥刀砍去,那不管不顾的凶狠劲与往先的随和形象判若两人。
陆秋白驱动脚步想要避开,奈何此时头重脚轻,气息虚浮无依,确实是中毒的症状。
眼看着刀光逼近,陆秋白心中却是格外的平静,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自己想做的事情尚且还未有丝毫眉目,如今命归黄泉,诸事皆休。
不过在她心如死灰之际,闪着寒光的刀刃却就此停滞,而后无力地落下,连同挥刀之人一同摔落在地,发出“铿锵——”的碰撞声,被牢牢遮挡住的日光倾洒进来,现出一道模糊的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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