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月下梢头,酆菀别过未婚夫,径自回房。半月餘前,一书生行岔了路,迷途到得郪县之外,借住此地,受家主赏识,软硬兼施,许嫁其女。酆菀心底别有阴霾,路过主人房间,听得一声呼唤,遂入门行礼。
酆老爷端坐书房,案上置一双酒盏,著女儿掩门低语,悄声嘱咐道:「菀儿,此交巹双杯,你且看个清楚。左边一盏,涂有金漆,明晚此盏教王然先饮,交换之际,你便假作不慎,丢到地上就好。」
酆菀不明所以,问道:「爹爹,為何如此?」酆老爷自顾道:「你且照做,只须拖延片刻,便该见他毒发。」酆菀惊诧失语,酆老爷叹道:「东方墨、东方烾两人不肯放过,非要生人殉死,爹爹无法。谁让他恰好送上门来,惟有让他為你替死!」酆菀泣泪道:「女儿以為爹爹著急要我嫁人,就可摆脱他们!」
酆老爷摇首道:「东方家名门大户,说你既已许婚,便是他们家人。如今必要见一尸首方罢,明日王然不死,后日就是你命送黄泉!」酆菀颓然,方頷首拭泪而去。
到得次夜,酆老爷婚事匆忙未请宾客,王照之未觉有异,再三拜谢新岳丈。新人拜堂毕,共持双色长缎步入洞房,酆菀凤冠颤颤、旒帘摇摇,遮去眸中泪光,待撒帐之后,交巹酒盏送至,终是流落面颊。王照之抬眼看去,酆菀恰也回望,终是不忍,低声道:「照之,酒裡有毒。」
王照之早已遭僕人灌了不少酒,几分醉色,迷蒙回望。酆菀扯落酒盏,牵过新郎夺门而出,诸僕纷纷拦住,二人挣扎逃出婚房,就往后门奔去。
殊不知酆老爷早有预料,锁住前后出入,酆菀伏於门后低声哭喊,王照之犹不明不白,忽闻身后有人呼唤,回身尚未看清丈人面容,胸前一阵撕裂剧痛,刃已入心。
只记酆老爷怒喝其女道:「不是他亡,就是你死!」
又记血泪并流倒於酆菀怀中,痛苦难当,无力捉其衣袖悲戚问道:「為何骗我、為何骗我?」
未得一声回应,人已气绝。
命魂散去,此后化成怨鬼,经久不得超生。其念藏恨千丈,戾气益重,后因机缘收於一凤头玉觽之中。
而今玉觽碎裂,戾气迸发,旧念新人,恨意入骨。长生忆起前世死状,抱头伏地,不住哀嚎悲鸣,家僕虽知不可靠近此间,却听家主凄然狂喊如斯,不顾一切闯入屋内,扶起长生。长生低吼问道:「方才、方才是谁呼喊?」
管家匆忙上前应道:「只听主人喊声,何来他人?」
却见长生推开眾人,颓然垂首,忽又桀桀笑开,其状阴森可怖。管家尚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却骤见霞光退散,急急跑出屋外,原本晴和夕阳已受阴云遮去,平地陡地狂风大作,漫天昏暗,再不见日色!管家慌张不已,忙打发僕人出门寻找,务必接回夫人。
眾人四散而去,无一回首,皆未见屋内家主双目异象,正赤红如血。
约莫一炷香时分,明景安然归来,四周已復风平浪静,长生亦返还厢房,撕落满屋新婚红缎佈置,扔出门外,木然坐於案后。明景见他脸色不妥,问道:「相公,可是病又復发?怎如此神色?」长生著梅香退下,柔声回道:「只是做了噩梦。」
明景受风吹得衣衫稍乱,长生亲助她更衣,又為她镜前整理鬢髮。明景轻笑道:「相公梦到甚麼,告与我来,便不怕了。」
长生笑而不语,明景催促,终才道:「梦到一赶考书生,路上借宿,邂逅家主之女,喜结连理。孰料此女命该绝矣,要寻书生作替死鬼。新婚之夜,新娘毒害书生未成,丈人又将书生杀死。」
明景听得愕然不已,怯怯抬眼,挽长生双手道:「难怪相公脸色不好,确是可怕。」长生仍带微微笑意,回道:「最可恨者,乃是此家父女行兇过后,家境愈发壮大,渐成一方富裕大户,儿孙满堂。」明景不知此言所指,正是夫家本家,只道:「常云『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作恶者岂有善终?噩梦而已,相公莫多想了。」
长生低语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手中不自觉使了力气,无心捏痛明景。明景蹙眉,轻声呼痛,长生才回过神来,轻手為她揉了揉,忽地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拦腰将明景抱入怀中。明景惊於其怪力,突如其来,丝毫不似大病初癒,尚未开口,人已落在床榻之上,教他俯身封住唇舌。
第31章
幽都如常寂静,鬼董先生过鬼门关,入得幽冥,长吁一声,方向西而行,至阴间黄泉路。
黄泉路上冥魂连绵无尽,由使者押送,缓慢走向远方大殿。此处由第一殿阎王秦广王所辖,鬼董先生所司之职,正属秦广王座下。魏判、崔判两位判官,虽则本职事第五殿阎罗王,只因一掌赏善罚恶、一掌人间生死,故亦时而受首殿阎王宣召。鬼董先生未至殿前,先遇上一赤袍官吏,正崔判也。
崔判器宇轩昂,较魏判资歷久些,亦较他更淡漠疏离,并未回头,已知来者何人,沉静唤道:「董狐。」
鬼董先生作揖敬道:「下官参见判官大人。」
崔判侧首,朝后瞥了一眼,素来不见他与魏判拘礼,到得自己面前反倒分外恭敬。却也懒得计较,只道:「魏判曾说你会来。」鬼董先生问道:「他、他怎知……」崔判答道:「『三生石与业镜臺,董狐执迷,早晚必访其一。』此乃其言。」鬼董先生苦笑道:「魏判知下官也。」崔判道:「随吾行。」
大殿雄伟庄严,东侧设有高臺,惟一面上古明镜,凌巨石之上,是為「业镜」。臺前两隻小鬼,反復高唱道:「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惟有孽随身。」
诸鬼生前所有罪孽,由此辨明,待阎王分判善恶,方转送各殿,或落地狱、或入轮迴。崔判停步吟道:「业镜臺前无好人,独是生前百善无一恶者,镜前方得明朗。万万年间,至善之魂屈指可数,董狐,你正其一也。」
鬼董先生无可忆及生前,沉吟不语。秦广王待善至仁,当初他死,照得明镜,便得其青睞,又有魏判查阅赏善罚恶簿举荐殿前。秦广王怜之,方委任「鬼董狐」之职,收於麾下。
只是业镜臺前冥鬼不绝,无从登臺,鬼董先生绕过崔判走到臺下,就被小鬼拦住。此俩小鬼只听秦广王号令,连崔判也不从,举手中铜戟驱逐之。倒是崔判早知如此,淡然说道:「非投生者,不得观三生石;非新死鬼,不可照业镜臺。董狐,且回罢。」
三生石在奈河之畔,鬼董先生应许长生不去,惟有业镜尚能一覷前尘,岂愿善罢甘休?
崔判只意在劝他回头,本不愿插手,但见鬼董先生有意硬闯,著急狂乱,渐现厉鬼之相,当下迅疾拦在身前,沉声道:「董狐!阎王殿前,休得猖狂。」
鬼董先生才觉失态,忙收住气焰,连声答谢,殊不知动静虽小,却已惊动殿中人物,差遣鬼吏来召。鬼董先生轻叹,正要辞别崔判,崔判忽道:「人间二月初一贺秦广王诞辰,每逢那日,此殿阎王不在阴司。」鬼董先生会意,再三答谢,方随鬼吏入殿跪拜。
十殿阎王高伟,以秦广王尤甚之,神祇双目如日,头戴方冠,抚长鬚高坐殿上,见是所惜爱将到来,旋赐他平身。鬼董先生垂首不起,坦言道明来意,请求阎王允许,待神诞之日、人间庆贺之时,此殿无鬼,准他登上业镜臺。
秦广王问之為何,鬼董先生不愿供出长生,只不肯答。殿上阎王沉吟,啟声如雷,缓道:「董狐,本王若许,尔怎报之?」鬼董先生长叩首道:「听凭殿下差遣。」
鬼董先生怀中犹抱笔簿,秦广王著他上呈,翻阅数页方道:「尔游歷阳世已久,所书寥寥。此殿冥鬼来去千万,尔且留驻本王座前书传,至二月初一,许尔临镜一观。」
所谓「阴间一年、阳间一日」,而今人间不过九月中旬,要到二月,还有一百三十三日,冥界则要一百三十三年!鬼董先生匍匐在地,惶恐不安,如若答应此约,则是要他百数十年不见阳间人。试问百年苦相思,孰堪承受?转念却又想到:「吾於地府百年,於他不过数月时光,不至於……如吾一般难过。」
秦广王见他不答,復问道:「董狐,尔应是不应?」
要知旧孽,惟有如此。鬼董先生悄然落泪,偷偷以袖拭去,方道:「回殿下,属下愿事殿前。」
冥界万载晦黮,相思者苦,度日如年,一百三十三年长役,更觉遥遥无期。秦广王赐座殿前,又置一案,供鬼董先生所用。
鬼董先生心繫长生,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捱得心碎神伤之时,屈指数来,竟才不过冰山一角、几年时光罢了。
那时魏判感知凤头觽异样,未及前去探寻,又得悉鬼董先生之事,逼问崔判,方知崔判深知魏判忧虑,又熟悉各殿阎王脾性,故意告诉鬼董先生神诞之事,藉秦广王将他留於冥府,免生事端,更说道:「你欲保全董狐,吾已办成,休再嚷闹。」
魏判虽知他在理,仍禁不住七窍生烟,大动干戈,奈何崔判法力更高一筹,信手化索捆缚之,冷冷丢下一句「放肆」,竟送去第五殿阎罗王处受审。
如是魏判亦被阎罗王所罚,留於冥司各殿奔走,故阴阳两界,一时竟无人知长生之异。又过不知多少年,魏判受召首殿,持赏善罚恶双令往之,方再会鬼董先生。却见他正襟端坐,下笔如神,听得魏判之声,抬头谦谦一笑,又自俯首疾书於簿。
惟是泪已流乾,独剩眉宇之间哀情绵绵、愁水汩汩。魏判见之暗叹,心道何必。
第32章
京师寒冬大雪,至正月中方休。长生畏寒甚少出门,平日尚算寧静,惟是愈发寡言少语。
凤头觽本魏判之物,也不知过往甚麼机缘,其中所收戾气,皆王照之之怨恨,一朝迸裂,如恶咒蚕食今世神魂。长生难忆為鬼事,只记生前受骗遇害,死后眼见酆家未受报应,反开枝散叶,方积无穷怨愤。
又似乎记得,自己投生酆家,本就為报復而去。
只是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之事,苦思不得,长生人前温和依旧,人后却更阴沉。数月不闻鬼董先生消息,又受冲天戾气缠身,偶有狂乱之态,几乎难以自制。长生唯恐无意伤及明景,寻个藉口,搬到书斋分房而居。
待下旬稍见春暖花开,长生许多疑惑不解,欲寻汤玉相问,却又接连扑了空。至二月头两日,皆有神诞,初一乃司日神君、天皇大帝、秦广王,较初二更盛几倍,城外道观大做法事祭祀,亦迎百姓拜贺。明景道是要去祈福,长生自然陪著,终才在观中遇见汤玉。
明景见他注目远处,不禁问道:「相公在看甚麼?莫非遇著友人?」长生頷首,招来梅香搀扶妻子,才与明景道:「娘子莫要走远,我去去便回。」明景含笑道:「相公若要与人叙旧,不必来去匆匆,我与梅香四处走走就是。」长生则道:「也好,马车就在观外不远,娘子若等不及,且先回府。」
却见汤玉遥遥看来,回身就走,长生追至后山疏林扬声唤住,才见汤玉停住脚步。长生走上前去问道:「何故见我就走?」
汤玉转身一笑,无奈回道:「贫道虽未学得师父几分神通,要只算个吉凶,还是绰绰有餘。」
长生蹙眉沉色,哼笑了声道:「叔叔此言,是说我这次来,必大凶也?」
汤玉徐徐后退两步道:「施主阴云聚顶,自然不吉。」
说罢,扭头就要离去。长生漠然看他逐渐走远,唇角微扬,意念所及,倏然身影闪过,已直直立在汤玉面前,阻其去路。汤玉瞠目相视,见长生步步逼近,不觉后退,直至背抵树干,退无可退,才见长生低声说道:「叔叔莫惊,我只不过有事想问。」汤玉淡定问道:「何事?」长生道:「东方家旧事為何?与酆家有何干係?与王照之有何干係?叔叔既知,还请告知一二。」
汤玉道:「贫道只从父亲信中得知些许,难辨虚实。」长生则道:「但说无妨。」
当年东方灵送走长子,长久愧疚,待他长大成人,父子书信来往之间,提及不少旧事。汤玉长长嗟叹,娓娓道来,汤玉祖父、东方灵父亲东方圭乃是庶出,其上三位兄长同母而生,则是嫡出。东方世家传宗十几代,鲜有能人出世,那时独有长子长孙二人,才德兼备,文采出眾。奈何天不从人愿,长房东方尘父子皆英年早逝,家主传位至东方圭二哥东方墨。
长生想起从前宗祠所见,东方氏十六世四位男丁,皆已逝世,东方墨与三子东方烾各有二子,如今也只剩入赘酆家那东方圣一人。
汤玉顿了顿,才又续道:「东方尘与东方朢去世后,二哥、三个意欲振兴家业,听信一黑袍道士所言,要以族外之人施法献祭,又知长兄之子与酆家有婚约在前,以此為由,要酆家献女守约相殉,实则施咒血祭。可是……此后几年父亲方才出生,所知所闻,亦是祖父所讲,故此事以讹传讹,不知信得几分。」
语罢抬头,却见长生眼含泪光,颓然望天而道:「酆家不肯,就以王照之替之,是麼?」
汤玉頷首道:「据闻所施禁咒阴狠,使其魂魄不得超生,许是男女阴阳各异之故,终是事败。世族家业不进反退,族人亦受反噬,家主东方墨不久急病而逝,其次子东方峑亦重病卧床,只靠成亲冲喜,延住性命,后生三子,即贫道三位堂兄,皆无一得善。东方烾亦未逃过大劫,未过两年其子东方䍿一夜暴毙,故将次子送出家门,著他入赘酆家。」
既种恶因,必得恶果,恁旧事欷歔,皆又无可尤怨。汤玉又叹,半晌才道:「独是东方墨长子东方呈因不齿长辈所為,早早离家不知所踪,也许免於一难。」
长生不声不响默然听来,面无表情,原道只是酆家父女谋害前身,尔今方知,身后无从转生化成厉鬼,竟是因东方氏祖辈之恶!也不知后来,缘何又得投胎人世。汤玉见他木然而立,轻唤他几声,忽又见他嗤然狂笑,双目如火凌厉,落下泪来,凄然问道:「王照之究竟、做错甚麼?何德何能教你等如此关照!」
汤玉神色稍异,忽觉冷风穿林刺骨,又见长生身边阴霾愈浓,知是阴戾作祟,却竟无力抬腿逃离。
长生又问道:「东方墨二人取去王照之尸首,尔后如何施咒?」
汤玉颤声回道:「不知……只知那人尸骨,至今犹藏东方世家宗祠地底。」
一切了然,那年寻入宗祠密室,恍惚似觉尽处丝丝牵引,想必是自身枯骨哀诉!长生踉蹌半步,欲哭已无泪,良久,渐復平静,缓缓步近汤玉,附耳低语道:「咒术事败,并非男女身异之故。」
汤玉愕然问道:「此言何意?」
侧首正见长生一抹邪笑,伸手握上汤玉咽喉,答道:「只因王照之之名,并非王然。」汤玉动弹不得,只觉颈边分寸收紧,听他阴森低笑,逐字说道:「我名王燃,燃火而照之。尔等……缺了一把火。」
第33章
二月初一,秦广王乃天命神仙也,大驾离地府而去,受凡人朝贺。临行约略阅过鬼董先生所书之传,一百三十三年过去,日日不绝,足有上万篇文章。秦广王望向满车书卷,满意頷首,准他稍作整理,登上业镜臺一回。案后鬼叩拜送之出殿,再起身时,才见他满头青丝早已换作银白。纵然不衰不老,只因相思悴心,百三十年,苦成鹤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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