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判来时见得,不禁原地愣住,鬼董先生匆匆收拾书卷,留於案上,迫不及待出殿向右奔去,并未注意殿外来著。鬼董先生走得心急,脚下一绊,竟还生生摔在石阶之上,旋觉有人相扶,侧首才见是魏判。
魏判看向他满头白髮,心下可怜之,轻道:「董狐熬成此般,岂又值得?」
鬼董先生却道:「知晓旧孽,方能赎罪。他若无辜受前世所累,或受吾所累,才算是不值得。」
魏判摇首不予置评,只扶他到那明镜之前,方道:「你初死时,镜中明净透彻,万中无一,吾犹记……」
话未说完,却见镜中鬼董先生背后,渐而朦朧混沌,霎然止住话语。鬼董先生苦笑道:「生前不恶,死后造孽,吾也不过一介凡胎。」
镜中景象变换,至一木桥,桥前一树无名古木,正奈何桥也。桥下流水潺潺,桥上一人回首微笑,轻声告辞。如今认得,此魂即王照之,辞别过后,转身徐徐过桥而去。鬼董先生等候许久,不见再有其他,当下茫然至极,魏判则道:「你之罪孽,便是逆天将他送入轮迴,董狐,还不明白麼?」
鬼董先生苦等百年,怎甘心於此,忿然拍在镜上泣道:「吾若只此一罪,何至如斯?他又究竟何罪,不过是一缕冤死之魂,怎就不得入轮迴之道!吾送他往生,何罪之有!」
忽又忆起魏判曾言,王照之受戾气所扰残害阳人,又念起酆璉丧子之事,骇然明白,伏於镜上闭目默念「王照之」三字。魏判司赏善罚恶,与业镜臺灵力通匯,见他如此,低叹一声,暗暗抚镜施法,就见镜中景再作变幻,至一府邸之中。
府上喜庆佈置,正摆筵席,热闹嘈杂,忽闻妇人尖声惊叫。再望院中,夜空无月昏黑一片,待眾人静下,竟闻婴儿撕心哭声,仔细定睛望去,才见院中一赤目獠牙厉鬼伏於树下,手中所抱繈褓犹在挣扎,厉鬼将之摔在地上,五指如鉤狠地划落,撕裂小儿胸口,扯开胸骨,活生生挖其心肝,当眾食之!
随后又见一男子持刀冲出,要将厉鬼砍於刀下。厉鬼抬头扬声狂笑,化烟而去。
鬼董先生颤颤后退,险些摔下臺去,幸有魏判拉住,半晌无话。魏判叹道:「王照之残杀婴孩、食人心肝,本该打落阿鼻地狱永世受刑。董狐,你乃鬼吏,為他徇私,带其东藏西躲。终又使计支开守桥人孟婆神,让王照之未得惩罚,投胎转世。此乃尔等二者之孽。」
事到如今,方知王照之罪孽之重。鬼董先生颤声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魏判摇首道:「你既知他今世何在,本若著他行善积德,或有转机。只是他少时忤逆离家,已属不孝之罪。」
却见鬼董先生毅然起身,作揖答谢,转身就走下石阶。魏判追上唤道:「董狐!纵然护他一世两世,岂又能护他生生世世?因果业报,从无投机取巧,莫再為你自己添加罪孽!」
鬼董先生黯然回首,却道:「即使不可為之,吾也放手不得。魏判好意,吾心领之。」
遂寻路归还阳间,自幽都出鬼门关,正逢正午。鬼董先生留驻冥界百数十年之久,骤然被日光刺目,痛得捂眼匿於树后。纸伞业已陈旧发黄,小心翼翼撑起,还险些扯破伞面,仍是禁不住,只好待日落啟程。如是赶到京城已是半月之后,寻至董府,竟已人去楼空。
才想起,长生应允亓少卿,婚后多留半年,算算时日,长生成亲至今,恰是半年有餘了。
如此不禁气馁,只好动身折返蜀地。临出京城,却听城门官差谈论,说及城外道观日前惨案,道是半月前有个青年道士,林中遇兽,不知是虎是狼,兇残至极,破其胸膛挖心肝而食,死状极是凄惨。
鬼董先生一顿,暗中偷听片刻,惶然而去。
合州典当铺一切如故,只是老闆出门近有两年,阿偲勉力维持,自不如长生在时,店中亦只留个站柜与他自己打理,也不至於关门大吉。鬼董先生思念心切,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却仍不见心裡那人,原来长生一行仍未到家。又见长生先有书信至,阿偲收得,竟是半路方知明景有喜,故而放缓步伐,小心慢行而归。
鬼董先生不知长生在路上何处,惟有游荡合州城中,苦等其踪。不觉又是半月,已至暮春,犹不见人,鬼董先生越发焦急,坐立不安,终是悄然离了合州,一路北上,竟回遂寧去也。
城北小院荒废数年,幸而过於偏僻,始终无人据為己有,从前所种花木,已换作蓊蓊杂草。鬼董先生自阴间归来,逐渐忆起些许往事,依稀记得,他与王照之旧时亦曾到此,亦曾同居此院。那时皆為鬼魂,双双使坏吓去此地原住,鳩佔鹊巢,也曾有过一阵逍遥。
鬼董先生推开房门,却见朽木应声而倒,苦笑不已,也无心思去扶。草草清理房间积尘,床架许是受虫蚁蚀蛀,一坐就吱曳作响。又想那年他与长生初到,使唤小鬼打扫,还受其作弄,长生嚷著要看,怎料一见小鬼面容,吓得躲在鬼董先生背后。鬼董先生不禁失笑,笑著笑著,又觉冰凉泪水滑落。几年前旧事,於他而言,却不止百年之久,此时想起,当真恍如隔世。
院中杂草生得凌乱,鬼董先生夜夜悉心打理,不足一月,已除去许多。鬼董先生月下长叹,忆起长生所言「為君爱良夜,由今不惜朝」,正也是旧时王照之立於此地,与他所吟。
如今脑中所想,俱是长生嬉笑怒嗔,更觉思忆成狂,忖度明夜当回合州,看长生归是未归。正沉思,忽闻身后大门窸窣有声,回身看去。门外人解了半天锁,方推门而入,见院中佇立身影,也是一愣。
院中幽静如昔,而月光所落之处,乌衣鬼容顏依旧,却已银眉雪髮,双眸作苦,仿佛歷经沧海桑田。
长生惊诧,久久说不出话。鬼董先生见得朝思暮想,一时泣血涟如,唤声「长生」,疾步走来。却见长生后退两步,含泪喊道:「朝君!你哪裡去了?哪裡去了?」
鬼董先生彷徨无措,只知一言难尽,喃喃直唤「长生」。长生亦思念情深,看他哭泣,心便碎了,猛地扯过鬼董先生,双唇凑近,发狠吻之。鬼董先生拥住那身温热,亦放纵回吻,两舌冷暖交融,任它天塌地裂再也不肯分别。
不知胶著多久,才有片刻缓息,长生抚过鬼董先生雪白髮际,怜惜问道:「朝君可是受了欺负?怎麼变得如此?」鬼董先生挽过手来,吻其掌心,柔声道:「想小少爷想得如此。」长生失笑道:「朝君莫闹。」鬼董先生笑笑,转而问道:「长生,你怎知吾在此处?」
长生郝然答道:「朝君说过待我到合州,你自来见。可我不见朝君,便想求问魏判,以那珠子為信寻之,却不见魏判。来者似魏判装扮,却是一身赤衣,只丢下句『董狐在遂寧』,又消失不见。我虽不识得他,但不管他是真是假,也必要来此一趟。」
鬼董先生知是崔判,顾不得解释,只盼与眼前人相依相偎,再待吻去,却才觉长生气息有异。凝望其眸,也不似从前,其中饮恨不露,又带几分狠辣,不禁骇然低唤道:「照之?」
长生摇摇头,淡然回之道:「朝君,我是长生。」
第34章
阴魄阳身,陈年戾气缠绕,鬼董先生岂无感知?惟是不知為何致此,问之方知是玉觽损毁,奇道:「此物寻自东方家宗祠,怎有王照之阴魄封禁其中?」
长生忿忿道:「何止王照之阴魄?我前世尸骨,犹在他家地底尘埋!」
鬼董先生闻言大惊,长生捧其面庞,凄然续道:「朝君,如今我皆记起,是酆家人害我性命,东方家人禁我魂魄!重生酆家,必是為索命而来。」
回想业镜臺所见,确是鬼董先生亲身将王照之送入轮迴,然而试想因由,当真是為报仇雪恨麼?鬼董先生茫然思索,只知绝不可行,遂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吾寧愿你不记前尘、忘却旧怨。」
却见长生愤然挣脱怀抱,哭喊道:「朝君可知他们如何骗我、如何害我!你既与我前身相识,我能转世,必是你从中相助!今世至此,看来也是冥冥有数。你自己忘记了,如今又要我也忘却?我如何忘得!」
鬼董先生有愧,默然不语,看面前人双目睁红,只缓缓将他拉入怀中。长生不再挣弄,埋首肩前,簌簌落泪。鬼董先生见他受戾气折磨心神,痛心不已,轻抚长生脑后安慰之,思忖道:「前世今生来龙去脉,吾尚无法置之不理,又如何教他割捨仇恨?」
且说长生摔碎凤头觽,也不过是释放王燃怨气,只记过往种种恨事,前世与鬼董先生相遇相知,仍似流水无痕。鬼董先生长叹一声,忽闻滴滴答答,竟见几点水珠打落屋簷,明月不知何时已然匿去,淅沥下起微雨,遂牵长生入屋,燃起灯烛,亮於窗前,与他对面而坐。
长生抚其白髮,却只问道:「朝君数月以来,何方去了?怎竟白了头髮?」
鬼董先生沉吟片刻,方如实与他讲了,又道:「人间一日,地下一年。长生莫怪吾回来迟了。」长生震惊不已,方知自己数月抱怨他不见鬼影,他却已孤身熬过百年,久久说不出话,终也只是苦苦一笑,轻道:「原来你竟真是想我想得如此。」鬼董先生执长生手,柔声劝道:「长生,听吾一言,休要执著前身旧事。今世既得相识,且不论从前如何,当作是缘,吾与你从头来过,好麼?」
长生凝望其眸深情,稍有动容,却骤觉头疼欲裂,痛苦抱首倒在鬼董先生身上,逐渐化作厉鬼模样!惟见他越发癲狂,低声嘶吼,难辨其中囈语。鬼董先生紧紧拥住,颓然说道:「王照之杀了酆大少子,你也杀了东方璗,两家长子、两条人命,还不够麼?」
却闻怀中低吼回道:「不够。」语罢又转阴森笑声,续道:「都说因果业报,东方家纵有报应,凭甚麼酆家得以置身事外!」
鬼董先生答道:「许是酆氏祖上阴德罢了,待一日耗尽之时,必也有报!长生,你已伤杀人命,再不行善、不积德赎罪,妄自纠结恨怨,你妻子腹中孩儿如何?你若造孽,他来承受,还有谁能喊冤!」
长生听来,逐渐醒悟,沉默伏於其怀,再抬头时,已復平静之貌。鬼董先生俯首吻他泪眼,叹道:「从今往后,吾愿长伴长生,寸步不离。你有难过、愤懣,吾皆陪你渡过,不容旧恨扰你心绪。」长生泣泪问道:「朝君不会骗我,对麼?」鬼董先生微笑頷首,答道:「绝不骗你。」
话音一落,唇已覆来。鬼董先生搂住吻住,许久才听长生轻道:「然前身尸骨犹在东方山庄,我实是无法心安。朝君,我可以不去寻仇,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但那一身枯骨,我不要留在那裡!」
鬼董先生回道:「你若不愿,吾陪你回去取骨。此后山长水远,再不与那两家人物有何牵连。」
言罢长生应了声「好」,再不多话,拥住久别未见所爱,与他缠绵细吻。鬼董先生半睁开眼,看长生脸颊泪过留痕,又瞥向窗外细雨,倏然忆起昔年此地幕幕温存,却又不愿再念旧人,把心一横,抱住长生滚在榻上。
长生受他按倒不退不避,反倒见鬼董先生动作犹豫,轻声问他怎了。鬼董先生叹道:「怕伤你元气,怕你又病。」长生吃笑,回道:「那次是我著凉。」鬼董先生道:「也是因吾才著了凉。」长生推著鬼董先生坐起身来,攀著跨坐他双膝之上,俯首耳边悄声道:「朝君,我不怕。」
嘴上说著亲著,手中已解去衣带。长生袒露衣襟,胸口那道猩红胎记,如今更显触目惊心。鬼董先生探手抚去,怜他惜他,不禁伸舌轻舐,却觉心底刺痛万分,似也能感知王燃死前苦难。惟待取回尸骨,择地安之,再慢慢化其怨气,方能保长生今世平安。想至此,鬼董先生拥紧长生,埋首颈边,暗地吸其气息,深深嗅食他身上戾气。
忽又恍然,魏判曾言他从前受戾气所扰,故生厉鬼相。原来昔日,是他也曾以自身魂魄,為王燃分担怨戾。
长生见他走神,笑唤「朝君」,教他回过魂来,方扶著那鬼双肩,压下腰身,管它人鬼殊不殊途,哪怕痛得咬破了唇,也要与他化作一体。鬼董先生无奈笑笑,著他慢些,又挽颈凑近面前,以清凉柔舌撬开他牙关,吻过唇上伤处,尝过血气,便欲罢不能,翻身压下那酥软身子,再不多虑其他,百无禁忌,长驱直入。长生痛极而笑、喜极而泣,仰卧其下,受他千万细吻落在身前,分明清冷如雨,触处却滚烫如火,早已沦陷不能自己,又贪恋冥鬼柔情,只知乱唤「朝君」、直叫「还要」。鬼董先生最是受不得长生如此索求,咬了咬他嘴唇,笑嗔道:「小少爷贪心不足也。」
却觉背后十指抓得紧了几分,身下人回咬一口,低声回道:「朝君惯得如此,休要怪我。」
鬼董先生「嘖嘖」咂嘴,说道:「吾既有过,必正之。」长生不及惊愕,已受其攻陷,未言话语,生生化作无尽呜咽呻吟。
尔后情事痴狂如梦,时汹涌如山洪造地裂,时绵柔如春雨润花田。鬼董先生眼裡独是长生,耐心廝磨,教他迷惘沉沦。长生将去之时,不忘扯过衣袍盖在腰下,免伤及那鬼,鬼董先生见之轻笑,仍未罢休,吻著又作一番缠绵。直至天明,才见长生昏睡过去。
鬼董先生生怕重蹈覆辙,细细為他拭净,盖得严实,又掩上门窗,才卧其身侧休憩。
第35章
午后长生甦醒,鬼董先生犹在身侧酣睡,本不忍唤醒,起身穿衣之际,轻微动静也惊醒了他。长生舒展身躯,并不觉如拜门那日般虚弱疲累,心下窃喜。鬼董先生敛襟坐起,问道:「长生如今、先回合州麼?」长生摇头道:「且去梓潼,取回尸骨,以后再作打算。」鬼董先生道:「你夫人独自有孕在家,岂又安心?」长生则道:「来此之前,已安顿好合州诸事,方赶来见你。趁早了却王照之事,我才算安心。」鬼董先生方叹道:「也好。」
鬼董先生重回阳间不久,较从前更為惧日,即使藏匿伞中,仍觉难受,长生自觉不甚著急,遂只趁夜行路。一人一鬼如从前那般,租得马车,沿涪江而行,所不同处,惟是此番逆流而上,逐一走过故地,只念四年前逍遥快活。
遂州城衙门之外,告示早已换了不知多少,隐约只见层层白纸浆糊之下,似有张陈旧通缉令。长生漠然看了片刻,折返客店,落脚休息半日,趁入夜又自啟程。北行不远,眼见就到梓州地带,长生同鬼董先生并肩驾车,忽地长吁一气,却是问道:「朝君满头白髮,还会变黑麼?」
鬼董先生失笑道:「又不是甚麼戏法,还能变来变去?可是嫌厌吾老相了?」
长生挽过一束雪白髮丝,亲落髮梢,回道:「朝君不管青丝白髮,皆俊得很,哪裡嫌弃了?我只心疼朝君,那一百三十三年,究竟如何过得?你想我时,又怎麼办?」
说罢凑近身去,往鬼董先生面上轻啄不停,鬼董先生莞尔答道:「想你之时,便在簿上写『长生』二字。你為阳人,墨跡不留,吾写得再放肆,也无人知晓。」长生叹道:「朝君都写了多少次?」鬼董先生道:「千万次。」长生既心疼又心喜,倚著清冷鬼身,与他说说笑笑,不过两夜,就到郪县之外。
此时已过鸡鸣,将要日出,鬼董先生问长生如何,长生立於高坡,俯瞰而去,却道要先回家一趟。鬼董先生诧然问道:「长生,你真要回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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