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然活活被气到,开口想骂又不能。
这个人这破釜沉舟的打法,狂起来连自己都伤,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如何他不讲究。
两人隔了半载再见,又如初见吵吵闹闹,难得他为这人着急,活脱脱像遇到白眼狼。
钟煜背手抹去嘴角血迹,收起无量剑,像陡然没听到邹然的那句话。
邹然反推了一把钟煜,气得身体发抖:“你要去找你先生就找啊,谁管你死活,要跳阵法你去跳。”
说完,他也气到胸口起伏不定,话落却也哽咽了:“崐仑的阵法是他开的,灵核是他碎的!他人如今不在了!”
狂风渐渐止息,吹动满地狼藉。
钟煜凝神,聚焦在那一丝飘荡的神识上,好像邹然只是平常地告诉他沈怀霜上山了:“莱阳山庄派人支援,如有需要缺人手的地方,你尽管调人来用。”
他分明快握不住剑了,手也抖得不行。
“照看好这里。”钟煜顶着一身湿衣,挥开剑上残血,他凝神追着神识。思念活脱脱剥开一个口子,不断朝外涌现交织的想法。
其实在他修复沈怀霜神识的那一次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脑海里也有了沈怀霜的神识。如今神识没了回应,他还固执地觉得沈怀霜还在幻境里。
钟煜近乎没有任何情绪地站追到了崐仑仙长聚集之地,阵法几近到了支撑的极点时,白光与灵光环绕,濒临爆破。
他没听门外掌门到底说了什么,反手持弓,无视赤烈化作黑气萦绕的长刃,破开了幻境中重重的阻隔。
千万人前,钟煜仍像当年那样,踏足,奋不顾身地落下了即将破裂的幻境。幻境开口如千百道刀刃,刺入侵入者腹部。身后满是聒噪的惊叫声和劝阻声。
钟煜顾不得腹上疼痛,刺骨的痛钻遍了他四肢百骸。
他不是沈怀霜,更不是什么圣人。
大道苍生和眼前人,要他选择,他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沈怀霜。
滴答,滴答。
血红的水悬空,混入金光大阵中。
阵法天干地支旋转,肆意排布成未明的大阵。崐仑仙门齐聚,又催使灵力,齐力打开了那道即将合上的幻境。
碎石崩塌,地崩山摇间,钟煜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沈怀霜。
沈怀霜像折下的玉簪花,白衣委地,嘴唇发白如了无生息。天青色发带半垂在他怀里,竟如主人一样,一动不动。他面上带着平静的神情,双手捧在怀中,像是要赴一场答应已久的约。
血色刺目,钟煜心口刹那空了一拍,他抱沈怀霜入怀,挪动间,沈怀霜指节下垂,叮叮一声,勾玉滚落在了地上,浑身浸染了血色。
玉上的血汇聚在一起,形成血泊。
扭曲的水面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先生……”钟煜收着勾玉在心口,勾过沈怀霜的膝盖,揽他在怀,轻而缓慢,好像怕随时把他吵醒了,他从幻境破风而出后,又不要命地用尽自己浑身的灵力,天地间徒留他义无反顾的背影。
钟煜回到秘境,毫不拖泥带水地抱着沈怀霜入了那片寒池。他半身的衣服浸透,又割断了自己的灵脉,任由灵力不要命似的流淌进去,直到满池莹莹人。他见灵力不够,又割了一道口子。
躺在水里的人脸上溅满了水渍,水珠顺着脸颊往下落,滑过下颌,落进了池水里。
沈怀霜长睫合在眼皮上,头靠着池边,如同疲惫许久的人靠着小憩,除了没有呼吸,其余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钟煜弯腰,池水冷得刺骨,浸湿了整件玄黑色的衣衫,大半个身躯就浸泡在水里,手也颤抖到了极点,他却不觉得冷,指腹从沈怀霜眉骨移动到眼睛,又从眼睛移动到鼻梁,一遍又一遍。
他埋首在沈怀霜肩上,衣物窸窸窣窣,他想象,他感觉了那件白衣下稳定的脉搏,掌下的温度也是温热的。
沈怀霜的身形在渐渐封存,钟煜像触碰到水里的影子。
滴答,他指尖上的水落入池中,涟漪晃动,水中倒影颤抖、被揉皱,又蜷起。
钟煜又捧起沈怀霜的脸,薄唇覆上了他冰冷的额头,像落下一个临睡前的吻:“我把你带回来了。你……真是,怎么能那么不顾自己呢。”
钟煜露出淡然的笑,嘴唇却颤抖着,眼角淌下两行泪,划入嘴中。
喉头齁咸,涩意弥漫。
他仍然对着身前人在笑,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睡去。
“从前,我总觉得你身上背负的事情太多,这一回,你总算可以睡个够了。”钟煜抹去面上泪水,又强撑着笑了下道,“你看,我们也都是写了庚帖的人。我等你醒来以后再骂我,为什么又要用旁门左道的东西。”
“你不喜欢也好,生气也好。”
“毕竟我认定你就是一辈子的事。”
一辈子的事……
话落,钟煜几乎无法开口,他忍下了心口的剧痛,又缓缓提了口气。
他这一辈子也就认定了这一个人。
他又试图骗自己身前人还有呼吸心跳,可他身上所有积压久的情绪都在土崩瓦解,怀里的人余温散去,也让他越抱越冷。
在大赵过春节那日,沈怀霜曾告诉过他,如果可以,他想要有一个能永远回去的地方。哪怕这天下他走得再远,也总有能归去。
沈怀霜几乎从来都不会提起自己的诉求。
直到那天沈怀霜说完这话,钟煜才发觉,沈怀霜心底所渴望的东西和他的心怀比起来,竟是那么微不足道,如同漫天银河中一颗微茫的星尘。
钟煜记得,沈怀霜那天也说过,这个愿望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
其实他想告诉沈怀霜,他可以为他做到。
这秘境他还没来得及让沈怀霜给它取个名字。
他也还没有问沈怀霜住在这里要不要再学一样新东西。沈怀霜是那样执着于一物的人,学一样新东西,一定又能到达巅峰。
“你累了就睡一会儿吧,睡醒了,记得要回来。”钟煜低头,握着沈怀霜的手,低声说着。
“有桃花栽种的地方,就是你的居所。”
“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把这里都种满桃树,哪里桃林如雾,哪里就是你可以回去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家么?”
“以后你就有家了。”【第三卷 风雨明晦 完】
第122章 “我来找你了。”
凤鸾和鸣,群鸟环绕。
通身华彩的鸾鸟飞临在沈怀霜身侧,沈怀霜的脚步没有挪动,始终停在云层缭绕前。
天道含着笑意,对他道:“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你快去吧。”
天际的光明明灭灭,沈怀霜足尖对着天际,鸾凤低头俯身,左右徘徊,像催促着他往前。
沈怀霜不为所动,对着天道发问道:“飞升当日,我没有选择去渡劫而是留在崐仑,我生死未卜、下落不知,只有忘生剑随我而去,可如今飞升居然近在眼前,你是在捉弄我,还是确有其事。”
天道忽然呛了一声,仙气飘飘之音荡然一失:“谁捉弄你了……”
沈怀霜:“系统,朝夕相处,想不发现很难。”他的那种笃定就像熟知了一个绝不会伤害他的老友。
天道急了:“系什么统!我是天道。系统从来只有一个!大道苍生与一人,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渡劫也不是只有天雷劫,你明白了无情道最后的道义,飞升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天道好说歹说劝了好久,劝到后来他劝不动了,长叹一声,只得作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天道的?”
沈怀霜偏头,望了过去:“在大赵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在我身边,你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
“你不仅好奇我,也同样好奇在崐仑的一切。你是有灵的,可你又不像任何一个窥探的人,更不是一个为人所用的物件。”
“你喜欢所有人,却不偏爱所有人。”
“你不总是关注我,还在意除我以外的所有东西,知道世间万物的规律。”
“还真的是不一样。”天道叹了一声,甚是欣慰,“沈怀霜,世上形形色色书目居多,你是我第一个遇到不愿意走原著剧情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你原来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听到这里,沈怀霜再无任何心绪波澜,只道:“你说。”
“你和小气运一样都是书里的人物。”
“可你原来的故事不是什么好故事,自你飞升之后,它会写你与剖了你灵核的丹青子共赴魔域,在其中情爱纠葛。”
“可故事里,你总是不愿意。每次到剖灵核的时候,哪怕你总是会碎灵核自爆,自爆再来,将你的一生无数次走过。”
“哪怕你会经历你不愿回想的前半生,碎了灵核、重融、上玄清门、拜师,从炼气修到化神。”
“所以你的故事里,永远只有前半段。”
“你的学生,钟煜也是这样。”
“在他的故事里,他不愿意被他的另一面掌控,环拥娇妻美妾,坐拥仙魔人三界。那不是他要的东西,所以故事在他遇心魔,过渡劫大关时,他永远不肯被心魔所噬。”
“他会和心魔同归于尽。”
“于是他也从头开始,度化心魔。反反复复。”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过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会怎么样?我本来只想琢磨到你俩的性格,只是我没想过,你们最后居然破了这个局。”
沈怀霜:“那丹青子是怎么来的?”
天道卡壳,失语般笑了声:“……我的问题,原来的世界在你离开后有个纰漏,我没有修上。谁知道他能力那么强呢,居然跑到小气运的世界里找到了你。”
沈怀霜徐徐回望,眸子如波澜不起的静水,道:“因为他,我陨落在崐仑、道体不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与世长辞,你欠我和他们一个人情。”
天道“诶”了一声,劝道:“……我的问题。这我可以答应你,当然除了回到小气运的世界以外,其他都行。”
沈怀霜凝神片刻,他又像压着平静下的千层万层浪,颦了颦眉:“我不想急着走,飞升之后,你让我决定什么时候离开。”
回到了玄清门门内,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沈怀霜所熟悉规律。
晨起习剑,擦拭师父的牌位。
早课点拨学生,午时有事就下山,下山后他会带一坛白堕春廖上来。
夜里一个人看书,有时候,沈怀霜会抬头望着窗外,看山上的四季变化。
玄清门很寂寥,不像崐仑有钟煜在的时候。
沈怀霜给门人讲课的时候,还是下意识会想到有些东西是新的,他想讲给钟煜听,停顿的时候,门人都会看向他。道坛上,沈怀霜讲课从来笃定,从来脱口成章,很少有这样怅然的时候。
崐仑书阁藏书无数,沈怀霜常常去书阁翻书,他总会想到把手里的书留给钟煜看。可走神之后,他又想起来,钟煜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如今,他在的地方是玄清门,不是崐仑,更不是有钟煜的大赵。
无量剑最后一个剑式情有独钟,从前沈怀霜不懂,如今用时如春风细雨。
每当他陷入空落落的怅然,他就会一遍遍在山上习剑。剑道不会骗人,他花下去多少力气就能收获多少结果。在他困惑时,它又会像温厚的师长对他莞尔。
他想一个人多久,就会一个人练上多久。
这一练,沈怀霜从秋初练到了来年冬日。
又一年过去,玄清门内忽然多了一个叫“忘生”的少年。
忘生年纪在十四上下,眼睛生得明澈,干净得像是潭石里流动的清泉,旁人问他,他不开口就会摆摆手,轻轻一笑,他和沈怀霜下山的时候,一见生人多了,再戏弄他,他就会躲到沈怀霜身后去。
玄清门内的人也说,忘生倒像是个修闭口禅的。
忘生不会说话的原因无他。
有器灵的剑可遇不可求,铸器灵难,养器灵更难。
器灵让剑化形而走,该干嘛还是干嘛,紧要时,它还是会化作一把利刃。
沈怀霜也从来没想过忘生剑会生出器灵。
也许是他握着忘生剑日思夜想,所以忘生剑便生了灵。
既然剑已经化了形,沈怀霜就当门内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弟子。
何况这个弟子生来就聪慧,沈怀霜给他教东西也很方便,他教忘生握剑,带着忘生一起念道义。
夜里一起温习的时候,忘生很喜欢看沈怀霜给他讲道家的书,讲到那些道义,他会卧在床上,抱着书,低头闷闷地笑。
看到忘生笑了,沈怀霜恍然也会有一种自己还在崐仑的错觉。
沈怀霜在玄清门内平淡地渡过了三年,忘生也渐渐学会了开口,他还没被教过说话,才会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先生”这个词。
先生两字落下,忘生对沈怀霜明朗地笑了。
沈怀霜望着忘生,时隔良久听到那一声“先生”,他滞后地应了声,也笑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天道找到沈怀霜总是会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
沈怀霜只回答他:“再等等吧。”
这三年来,忘生一直在陪沈怀霜找一个可以让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幻境。
可无人知晓那个幻境还在不在、是否还有效用。连沈怀霜自己也觉得他像一个赌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它,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不断地“下注”,直到他找到它为止。
每次从山下归来,沈怀霜和忘生经常会买上很多东西,有冰糖山楂的时候,沈怀霜也会被忘生买一包,他在前面慢慢走,忘生在后面含着笑吃,吃完就会追到沈怀霜身前,背着手,一边吃一边看他。
这天早晨,忘生照旧起得很早,在庭院里却没有用剑的声音。
他从道场起来,一路上边走边正了正沈怀霜给他的青衣,衣衫弄齐整了,便迈步绕到了落雪观的观中。
“先生……”忘生小步上前,跨过了巨大的地坛,“先生,今日你不教我用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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