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爹死于非命,让他给亲爹陪葬,可以,他能接受。
但他死前必须要给父王报仇!
赵王世子拖下靴子,抽出鞋垫下细长锋利的刀片,然而刀片的银光只闪了一瞬,就落到了禁卫军之手。
这里是祁峟陛下的勤政殿,是帝国守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刺陛下。
他先前弑君未遂,陛下宽恕了他,没立刻将他监|禁,无非是怜惜他刚死了父亲。
刺杀君王,第一次失败了、第二第三次,基本毫无成功的可能。
不,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第二第三次。
因为赵王世子是皇帝陛下的堂兄弟,看在少时情面的份上,他才多自由了那么一会儿。
在他扔出玉佩的那一瞬间,在祁峟眼里,他已经就是死人一个了。
死人是没有说话机会的。
祁峟知道他这个堂兄弟心思单纯,头脑简单;对他这个皇帝也算是敬重,没有什么坏心思。
鞋底藏刀片是他的习惯,哀帝在世时,他们还是小孩子、还在崇文阁读书的时候,这个赵王世子就习惯将刀片塞进鞋子里,随身带着了。
祁峟明白,赵王世子本没有杀他的心思。
可是,赵王死后,这个世子眼里就容不下他了。
作为赵王唯一偏爱宠溺的儿子,赵王世子自然爱戴他的父王,他的父王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不是对的,也一定是为他好!
谁与他父王作对,便是与他为敌!
谁敢惹恼了他的父王,那便别怪他不客气!
若是有人敢逼死他的父王,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替父王报仇!
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祁峟知道他的性子,自然不打算留他。
赵王世子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团手帕。
他呜咽半天,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不断挣扎着,拳头打向身侧的禁卫军,脚还想方设法绊着身后的羽林卫。
祁峟看着心烦,他一向不是个仁慈悲悯的人,他手上沾着数不尽的鲜血,可从未如今日这般直白地观察人出自本能的求生挣扎。
他害怕自己看着看着就心软了,放过了必死无疑的人,遂亲自拔剑,走出禁卫军的层层保护,将剑横在赵王世子跟前,“请吧。”
他声音淡而冷,柔和中伴着轻缓,带着成年人独有的嘶哑,听上去格外厚重。
赵王世子闭了闭眼,和祁峟有着三成相似的脸上写满怨恨和不甘,他恶狠狠地睁开眼,瞪了祁峟好一会儿。
显然是不敢相信他的兄弟会亲自将剑送至他的脖颈前。
“请吧。”
祁峟再次开口,废话也没多说一句。
剑峰更是推近了一寸,紧贴赵王世子的皮肉。
他知道赵王世子死的可怜,若不是有个自作聪明的蠢爹,若不是缺了有骨气的同僚,若不是碰上了自己……
赵王世子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祁峟握剑的手极稳,丝毫不抖。
赵王世子绝望地闭了闭眼,心一横就准备抹了脖子痛快死了算了。
然而到底是有大臣见不得兄弟自相残杀的局面,吏部尚书王鹤亭出声,“陛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兄弟哪里有隔夜仇。”
王鹤亭在一旁和稀泥,祁峟心烦,握剑的手稍微一抖。
但很快稳定下来。
祁峟不反驳王鹤亭的话,只抬起闲置的手拨开了赵王世子嘴里的手帕,赵王世子狼狈地吸了几口新鲜口气,连翻好几个白眼,气若洪钟:“我弑君不成,死之有憾;没能成功为父报仇是我不孝。他日,若有人手刃了这个暴君,诸位大人,请为我烧上一封书信报喜,切记切记。”
“国必亡于你手!”
赵王世子深深瞄了眼祁峟,脖子一伸,毫不犹豫地抹脖自尽。
他与父王交出两条性命。
祁峟背负一辈子暴君的骂名。
他亏,但祁峟也不赚。
赵王世子死了,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祁峟一身,祁峟心里麻木,面上却带着笑。
皇位下堆砌累累白骨。他若是不够狠,他这个皇帝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若是他的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否认,那他这个皇帝,与吉祥物何异?
他稳步迈上皇位,声音孤寒,带着入骨的冷,“亲属朋友买了低于官价的奴隶,九族一同缴纳二十年的地税;身有爵位者,降爵一等,身有品级者,降品一级。”
“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皆唯唯,俱是沉默,算是默认。
皇帝发起狠来连宗室都杀,他们这些外人,又算得上什么呢?
倒不如先答应陛下。
至于日后征税时,凑不够二十年地税,那他们又能怎么办呢?陛下总不能卖了他们这些臣子的家属抵债吧。
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官员认为祁峟此举不可理喻。
刑部尚书何玉琢壮着胆子问祁峟,“陛下,您又何必如此苛责诸位大臣呢?”
祁峟没忽视何玉琢的怨念,轻飘飘解释道:“买卖同罪。”
祁峟陷入沉思,如果不是贵族官吏们兼并的土地格外多,需要的奴隶数目大,人口买卖的市场又何至于爆满!
如果每一个地主只占领有限的土地和人口,那怎么会有数不尽的家庭妻离子散、亡无埋棺之地、生无送终之子。
买卖同罪,轻飘飘一句话。
道不尽平民百姓的无奈与辛酸。
大臣们对买家连坐的处罚终于释然,他们又开始关注起对卖家的惩处来。
“陛下,有些人贩子犯了滔天大罪,买卖人口无数,死了也就死了。”
“可有些人贩子才刚刚走上歧路,还没来得及作恶,就要被处以死刑,这不合理。”
“依臣愚见,应以人贩子拐卖的人口数量定罪!少则轻罪,多则重罪,如此才有公平可言。”
何玉琢言辞恳切。
“公平?”
祁峟笑了,他笑何大人天真的可爱。
少则轻罪,那贩卖人口成百上千的人贩子只需要牺牲十几两、甚至几两银子,随便推个拐来的妇女男人抵罪,他们不就成了作恶不多的、良心尚未坏透的、心有苦衷的可怜人了吗?
呵呵!
祁峟一边嘲讽何玉琢天真,一边费尽心思栽培他,他轻言细语地开口,“不能因为他们还没来的及做下更恶毒的事情,就默认他们罪不至此。”
“悔不当初的人都是因为受到了惩罚。”
“逃过惩罚的人总是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他们吃着人血馒头,却又逍遥法外,一边快活着数钱,一边骂几句朝廷里的人废物,人家开心着呢。”
你说他良知未泯?
他的良知自他作恶的那一秒起,便不复存在了。
心生恶念的人,哪来什么良知,不过是后怕。
怕自己落入法网、怕自己跌进18层地狱、永世不得好死……,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自家的孩儿子孙被贱卖了给人当牛马。
“放了他们?”
“饶了他们?”
“让他们继续出去祸害人吗?”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拐卖的小孩少了,罪恶尚不够大,存了心思放他们出去干波大的?”
“然后你才能心安理得地给他们定罪?”
祁峟声音越说越冷,他看重何玉琢,但若是何玉琢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唱反调,他不介意亲手罢免了他。
哪怕何玉琢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第41章 墨刑烙刑
“微臣惶恐”,何玉琢悻悻然闭了嘴,不再说话。
祁峟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扭头问崔海河、王鹤亭等上了岁数、见多识广又脑子活泛的官员,“被低于官价贱卖了的小厮丫鬟们,爱卿可有什么妥当的处置方法?大家畅所欲言就好,不必拘束。”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暗中对接了眼神,俱是无奈地摇头,不发一言。
妥当?
如何才能妥当?
那当然是将他们的奴籍去了啊!
但这话能说吗?
不能。
别说是直接去了丫鬟小厮们的奴籍,就算单纯只是让金主们补齐丫鬟小厮们的卖身钱,这怕都不是容易被世俗接受的事。
买卖买卖,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的事情,怎么好出尔反尔呢?
卖出去的货物还有补差价的时候?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谷价麦价还一年一变呢!
凭什么奴隶的价钱一成不变!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惆怅,这事若是闹大了,京都的名望公卿和地方的豪强大户联合起来抵制大祁律法,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但这事草草敷衍下去,陛下哪里,怕是不好交代。
祁峟哪能不知道他们的顾虑,但他就是要看看崔王等人的态度。
看他们是忠于阶级,和天下豪强为友,做那德高望重的名臣贤士;还是不惜千夫所指,坚定拥护他这个皇帝,做他的幸臣佞臣。
选择权在他们,他不干涉。
祁峟无意勾起党争,也无意强迫群臣们站队。
他只是,急需一批人帮他办事。
这批人要有胆量、不惧人言诋毁;要有能力、不至于好心办了坏事;要清正廉明、私心远小于大义。
至于出身、家世、人脉……,那都是完全不重要的东西。
清白干净的家世和社交圈反而是加分项。
朝堂一时寂静,鸦雀无声。
王鹤亭率先打破沉静,他坐在竹椅上,身子骨明显不好,但精神硬朗,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让他看起来更加从容智慧。
“回禀陛下,老臣以为,这些可怜人境遇悲惨,吃惯了苦楚。人生来智慧,他们不该是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陛下应解除他们的奴籍、赐予他们田地,准许他们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自己的一生。”
众臣皆哗然。
他们都知道王鹤亭是个清高孤傲的,时不时嘴几句皇帝、刻薄几句同僚,虽身居高位,却很少和人往来亲近。
杜后执政时,架空了吏部的权力,他不依附杜后;祁峟登基,更是将免官任官的权力死死攥在掌心,他不依附祁峟。
大家都知道王鹤亭是不屑于讨好权贵的人,平民出身的他,宁愿与贫穷寒酸的农人猎户结亲,都不与望族豪门攀亲。
原先大家只当他自卑。
现下,大家伙觉得,他是真不忘初心。
王鹤亭是真的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农户出身,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科举改变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的奢望与梦想。
但,通过科举成功实现阶级跃迁的人,大都不愿直视自己的寒门出身,他们挣着抢着与贵女结亲、娶贵女入门;严格把控儿媳、儿胥的家族门第,存着“三五代内,改吾贫贱之血”的心思。
尝试过权力的滋味,见识过金钱繁华的人,试图避讳不堪卑贱的出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站在权力的顶尖,俯下身子,却依然觉得农民、猎户品德高尚、持身清正,是尤为难得的事。
上位者俯视众生,大多是悲悯、同情的目光,他们看见苍生的苦和难,愿意拯救他们、帮助他们,便算是仁慈。
祁峟是这种人。
上位者俯视众生,看见他们的智慧和美德、看见他们的鲜活和自由,赞叹他们聪慧明达……,这是极为难得的事。
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个人伟大很容易,但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群体伟大很难。
肮脏的泥潭可以开出绚烂的花,一贫如洗的农家可以走出权倾朝野的丞相王侯。
这是被世人熟知且接受的,属于穷人的例外。
但,例外终究是例外,往往不具备普遍性。
在勋贵重臣的眼中,王鹤亭可以站在这里,安怀济也可以站在这里。
勤政殿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是神圣且庄严的地方,他们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这个人才学出众、简在帝心。
种地的农民不可以站在这里。
扑鱼狩猎的渔民猎户不可以站在这里。
天生低人一等的奴隶更是不可以站在这里。
他们站在这里就是对金銮殿的污染、就是对公权力的亵渎!
便是把他们的名讳挂在嘴角,都是对神明、对权力的不敬重!
金銮殿是高尚者的议事处,不是下三滥的收留所。
王鹤亭的一番话明显惹了众怒。
“赏赐土地?”
“王大人说笑呢,我大祁土地紧张,哪里有多余的土地分给奴隶!”
永乐侯蔡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让奴隶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的一生?”
“遇上个天灾人祸的,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定侯李遇紧跟着跳出来反驳。
“就论这次南方洪水,自由农死了三成,佃农才死了一成不到!”
“我们收留他们,逢年过节、逢灾遇害的,又是施粥、又是施药,菩萨来了也不过如此!”
“让他们独立?”
“你想让他们走,他们还不舍得走呢!”
朝堂上一片哄闹,赵王和赵王世子的尸体还横在勤政殿前方,嫣红的血渍尚未干涸,却失去了警世的功效。
短短一瞬不到的时间,帝王威严再次被忽视了个彻底。
再一众王侯的带领下,众臣立场一致地讨伐起王鹤亭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地不得了。
祁峟头疼,他心里烦躁,面上却挂着甜美可人的微笑,像是不谙世事的稚子,单纯、柔软、好欺负。
小柚子胆战心惊地送上热腾腾的手壶,想替换掉陛下手中冰凉了的那个,却遭到了祁峟的无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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