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静悄悄地捧着那冷硬的手壶,一个人孤坐高台,心思荒凉地看着臣子们乱斗。
他知道,他的统治根基是拥护他的地主、富农……
他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不用狄国人打进来,他也能当上祁国的末代皇帝。
农人支持他?
农人支持他有什么用!
他们手中有刀枪吗?家中有战马盔甲吗?金疮药有吗?会使用攻城云梯吗?三石的弓拉的开瞄的准吗?
他们能筹集起粮草吗?
能自发凝聚成军队吗?
显然是不能的。
祁峟心里沉默,他何必呢?
他善待百姓,百姓帮不了他。
他若是苛刻富农贵族,这些人是真的能搞死他。
僧侣、官员、秀才、祁姓宗室、异姓公侯伯……
这些人不用交地税、商税,有钱有粮。
他们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藏匿人口,有钱有粮还有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反他,那胜算还真有点子大。
祁峟沉默良久。
小柚子站在他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王鹤亭处在焦点的位置,吸引了整个朝堂上所有臣子的火力。
王鹤亭孤立无援。
祁峟也是。
终于有人站出来,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新科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悉数站了出来。
他们有人是敏宁的养子、是荣华大长公主名义上的外孙;有人是王鹤亭亲子;更有人是一步步艰难爬上来的商户子。
他们曾畅谈农富国强;技精人专国强可期;监督权力的运作、考核官吏的业绩。
如无意外,他们有光明的前途。
可他们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
“放奴送地有何不可?”
“我大祁地方千里,难道连子民们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吗?”
“施粥施药,是你们对佃农特有的恩惠吗?”
“药品是知府知县无偿发放的,人人有份,不过是你们这些主家替奴隶们做主,一齐拿了而已。”
“至于粮食,灾年荒年,皇帝不施粥吗?太后皇后不施粥吗?京兆尹知府知县不施粥吗?”
“只要粮仓里有粮食,当官的会任凭百姓饿死吗?”
“粮仓里贮存的粮,不就是为了救急应灾的吗?”
“粮仓的粮食甚至不用供给军队,它不分发给百姓,难度要腐烂在仓库吗?”
“还是说,你们这些人施粥,是拿着国库的粮,扬自己的好名声?”
状元公子口才极好,一下子就把伯侯们呛的哑口无言。
但还是有人思路清奇,抓住状元公子话语里的漏洞就开始反击,“那国库也没多少粮啊,地方粮仓与京都粮仓基本都是空的。”
“我们发出去的救济粮,就是我们私人的。”
“我们没有借花献佛的意思,从来没拿着国库的粮充自己的脸面、扬自己的名声。”
永乐伯越说越觉得自己仁义道德、品行高尚。
他这么慷慨的主家,舍得掏出粮食给奴隶们吃的主家,真是人间楷模,少有的大善人啊。
要他说寺庙里也别供奉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了;供奉他,他有钱,他真的给奴隶送粮!
探花公子快被气笑了,他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抓住机会就猛烈反击道:“好家伙,国库空的,你们粮仓有粮,你们怎么不捐粮救国啊!”
“你们这么自私,攒着粮食是想大发国难财吗?”
“还是心里盼望着早日亡了国,你们好带着粮草,招兵买马,拥立新君登基!”
就差没把造反这个词明说出来了。
永乐侯、安定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一个劲的挥袖擦汗,满口念叨着“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竖子欺人太甚!”
朝堂一片慌乱,臣子失了臣子的谦卑、皇帝也少了皇帝的威严。
祁峟默默端坐高位,将臣子们简单分了个类。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自然是可用的。
默默挡在王鹤亭身前、护在王鹤亭身畔的九品芝麻小官也是可以用的。
他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更是头一等优秀的人才。
至于永乐侯安定侯的同僚们,那不好意思,他祁峟不招待了。
祁峟神游在闹局之外。
眼瞅着众臣要大打出手,这才出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诸位爱卿,可是讨论了个章程出来?”
跳得最高的永乐侯翻着白眼,装着恭敬,他谦卑地弯腰,道:“陛下,三思行事,如今正是四海升平的时代,陛下没必要无事找事。”
“哦?”
祁峟挑了挑眉梢。
表示好奇。
“分田地、放奴隶,那是开国新君的做派。中兴之主是无需操劳这些琐事的,您只需要吃喝玩乐、养养豹子、喝喝小酒,足矣。”
他言外之意就是陛下您不折腾政事,您就是中兴之主、圣君明君、好人好皇帝!
他把最简单最省心的明君攻略摆在祁峟眼前,他真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他真的是,好人好大臣!
永乐侯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到落泪。
祁峟却一下子冷了脸。和煦灿烂地笑装都装不出来了。
他心里苦涩,却没多纠结放不放奴的争议,只转了话题,道:“众爱卿都是聪明人,大家伙帮孤想想,人贩子手中的孩子,可要如何救出来?”
“孤害怕判了人贩子死罪,他们萌生了歹念,强拉着无辜的孩子们一同赴死。”
这个问题就柔和许多。
场面不再混乱倾轧,缓和了不少。
一时间君臣和乐融融,大家争抢着建言献策。
“陛下,若是歹人敢带着孩子赴死,那死一个小孩就诛他一族,死九个小孩就灭他九族。看他舍不舍得带着族人陪葬!”
祁峟:够狠。
“九族会不会无辜了点?”
“不无辜,人贩子挣了钱,也是会花在他们身上的。”
“甚至有的人贩子,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家人幸福,才走上歧途的。”
祁峟沉默,目光殷切地瞧向他的同伴,声色柔和,“你有什么意见?”
“株连九族,九族确实无辜。”
“依臣愚见,只肖让人贩子的父母孩子经受凌迟酷刑即可。他敢让一个孩子陪葬就割一百刀,十个孩子就一千刀、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祁峟哑笑,“刽子手会不会不够用?这也太血腥了些。”
“回禀陛下,治国宜用重法威慑,此等雷霆手段不用在他们这些恶人身上,难道还要用在好人身上吗?他们该的。”
祁峟沉默。
他心里赞同这个观点,但他不说。
他殷切的目光终于投向何玉琢,道“何爱卿有何高见?”
何玉琢能站出来,简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特意点了何玉琢出来回答问题。
“回禀陛下,凌迟直系亲属、株连九族,都是野蛮人的行径,我们大祁是文明的国度,不干那无理取闹的事。”
何玉琢倨傲地扫视了诸位大臣,重点关注了先前两个年轻官员,只瞧得两人面红耳赤,才收回了目光,道:
“陛下,可用墨刑。”
“哦?”
祁峟再次露出好奇的笑容,“墨刑?”
祁峟来了兴致,“何爱卿详细说说。”
何玉琢也不忸怩,大方道:“人贩子大都会在奴隶们脸上刻字,用黑墨填色,以标记奴隶的身份、增加奴隶的奴性与忠心。”
“陛下不妨借鉴他们的做法,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将他们的子孙后代脸上都刻上字,以增加他们子孙后代的身份认同。”
“至于雕刻什么字,全凭陛下的心意。”
“若是觉得墨刑过轻,还有烙刑,烧红的铁块同样可以使标记长存。”
“当然,烙刑墨刑是最低等的惩罚,人贩子放了孩子们生路,他们的直系后代才得以享受如此待遇。”
“他们若是敢带着孩子赴死,那不妨将他们并一众子女血亲,关押在囚养猎豹的笼中。”
“让他们与猎豹厮杀争食。”
“孩子们生前死得可怜,犹如被猛兽掌握了脖颈的可怜人,他们这些作恶的人,也该和困兽进行真正的斗争。”
“最好将笼子放在闹市,即给百姓们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祁峟称赞。
不愧是刑部尚书,这专业性,让人心服口服。
祁峟勉强收回了对呵玉琢的偏见,冷着脸道:“就按何爱卿的意思办事。”
何玉琢自然欢喜,趁着机会,他开口向陛下讨人,“陛下,刘华、张梓二人正义感强,又有胆量,敢为弱小直言,臣请陛下,将他二人调入刑部办事。”
刘华、张梓是王鹤亭提拔的新人,祁峟将决定权让给了王鹤亭,“此二位是吏部的人,王爱卿若是舍得放人,他二人便可跟了你。”
“王爱卿若是舍不得,孤不强人所难。”
王鹤亭自然是舍不得放人的,他冷冷瞧了眼何玉琢,眼珠子里带着火气,“何大人缺人,本官就替你多多留意着。至于他二人,还真不行。”
祁峟懒得操心王何二人的眼神官司,只叫崔海河出列,交代道:“刘华、张梓、何玉琢的观点孤都认同,你找人写了话本子,宣扬出去吧。”
“这种酷刑实施起来影响不好,但宣扬一番,那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崔海河知道这是陛下指定了他家长子来办这事。
毕竟陛下看重逍遥公子是天知、地知、他知的事。
22:06:19更新,没有更新会提前挂假条,谢谢大家支持。
第42章 太宗皇帝
日上三竿,朝会还在继续。
赵王父子的尸体横列御前,鲜红的血液凝结成块、死相凄惨。
祁峟终究是没发善心,他下了死命令,禁止赵王一系子嗣陪葬仁宗、哀帝陵寝。
因为先前剥夺了赵王王爵的缘故,赵王并赵王世子成了庶民,也不得穿着事先准备好的金缕玉衣入葬。
生前风光无量的龙子龙孙,死后不过布衣庶民。
漫长的朝会终于结束。
众大臣迈步走出金銮殿的时候,只觉庆幸,又活了一天,真好!
晴朗的天上挂着灿烂炫目的太阳,泛白的光晕透过厚厚凝结的云层,直直射进四方周正的皇宫。
众人皆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赵王爷死的惨啊,哎,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
“永乐侯安定侯也是胆子大的,赵王世子都被陛下逼死了,他们居然还敢驳斥陛下,到底是年轻啊。”
“年轻人猖狂,也格外不怕死些。”
崔海河与这几个礼部老大臣交好,无意间听到他们胆大包天的话,连忙上前制止,“慎言。”
他将手指搭在鼻尖,摆了噤声的姿态,待众人闭嘴后才开口道:“赵王哪里是说了几句实话,他分明是说了几句错话。”
崔海河眼神睨向了北方的勤政殿,又高深莫测地瞥向脚下,道:“堂堂皇帝,一国之君,随便就被王爷大臣牵着鼻子跑了,那国家还能安宁吗?”
众臣一时想到了耳根子软、特别听劝的哀帝、仁宗陛下,想到了朝廷几十年内割舍的大片土地,他们不说话了。
可转念又想到刚愎自用的太|祖皇帝,心里不免唏嘘,“可固执己见的皇帝,他也坐不稳天下呐。太|祖马上打天下,厉害吧;可他临到终老,又是残杀大臣、又是虐杀亲子,好好的大一统江山直接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方分治。”
“四圣临朝的局面,世所罕见呐。”
崔海河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们礼部是清水衙门,是养老的好地方。
因为油水少、升级难的缘故,礼部的大臣基本都是单纯混子;可是,这么单纯、这么天真、这么口无遮拦的属下,真是让他害怕。
崔海河胆战心惊,生怕他的下属们无意间说出了什么掉脑袋的话,他紧张地抓住了袖子,悄悄捏紧了手心,深呼吸一次又一次,正准备强行打断下属们的攀谈,余光却瞧见皇帝陛下早早站在了他们身后。
崔海河一个激灵,也不酝酿情绪了,叫停的话正要说出口,祁峟就言笑晏晏地走了出来。
“爱卿们在探讨太|祖旧事?”
“臣不敢。”
众大臣慌成一片,他们是单纯、不是单蠢,妄议祖先可是死罪,他们当然不会应下。
祁峟不管他们的胆战心惊,只背着手,悠闲走在青松树下,阳光透过葱郁的绿荫打在明黄的龙袍上,颇有几分静谧的古意雅致。
“太|祖开国,太宗立纲。先人的过错就是最值得学习的摹本。”
众臣心虚害怕。
君议君事小,最多被人批评“不孝”。
臣议君事大,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高帽子戴上了可就取不下来了。
场面冷淡了祁峟也不尴尬,只一个人自说自话道:“太宗皇帝结束了分裂,肃正了朝廷,救助了诸多穷苦百姓,是孤心中最有能力的君主。”
骂祖先是不敬。
夸祖先可没有任何问题。
崔海河等大臣都笑了起来,皱巴的眉眼舒缓起来,带着轻松,“陛下所言极是。”
“太宗皇帝心有苍生而手段凌厉、嗜血善战而不大兴杀戮,他将大批量土地分给人民;时间过去了百年,百姓依旧沐浴他的恩泽。”
这话说到了祁峟心坎上。
分土地,那是福泽百姓的事!太宗做得,那他祁峟也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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