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心情不悦,却也记得差人去偏殿询问俩小孩的情况。
勤政殿,大臣们早已恭候多时。
祁峟免了他们的大礼,让他们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吏部尚书王鹤亭站出来,恭敬道:“工部尚书一职,自罪臣安怀济卸任后,就一直空缺,眼看着春天降临,也该是时候弥补空缺,提拔旧臣了。”
祁峟无可无不可,漆黑的眸子一转,“王爱卿可有推荐人选?”
“工部侍郎蔡姚雪;员外郎蒋梦寒、窦慈心,三人都多有功绩,且苦熬数年,资历也足,臣以为以上三人是适宜人选。”
祁峟对这三人印象颇深,他们作为安怀济的下属,却不跟安怀济同流合污,当然这也可能跟他们在工部仅次于安怀济的地位有关。
反正不管怎样,这三个人确实有功无过,担得起工部尚书的职位。
而且,他们都是为大祁付出了一辈子的老臣,兢兢业业数十年,临到老了,也该升一升官爵待遇。
祁峟之前一直晾着他们,单纯是觉得他们才华平庸,本事一般,对他们的官品倒是没有任何意见。
但现在,祁峟觉得,为国为民操劳一辈子、有功无过的人,就算在天赋才华上差了某些天才一头,他们的资历、见识、付出的时间心血……,也足以让他们站在权力的最顶端,和所谓的年轻的天才们,一同商议国之大事。
王鹤亭推荐的三人,祁峟觉得都还行。
一时间他又陷入了选择困难的境地。
朱笔落在奏折上,半天勾画不出一个圈。
祁峟的沉默让王鹤亭误以为陛下对他所推荐的人选有异议,遂站出来,声音含糊,却并不小声,道:“为人君者,该把有功劳有付出的臣子放在心中。”
眼瞅着王鹤亭就要开启语言轰炸模式,祁峟忙勾选了“蔡姚雪”的名字,顺着王鹤亭的话语道:“各位爱卿的贡献、作为,孤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功勋卓绝的臣子远比空缺出来的职位多,孤一时选择困难而已。”
祁峟将勾了红圈的奏折合上,声音清冽,“蔡姚雪蔡大人升任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出来的侍郎一职则由蒋梦寒蒋大人担任,员外郎窦慈心赏银百两、赐绢百匹,职位暂时不变。”
“空缺的工部员外郎从地方选拔人才上来。”
“功绩突出者、资历丰厚者优先。”
“王爱卿,此事劳你费心。”
“唯。”
王鹤亭欣然领命,皇帝陛下此番举动明显是在安抚老臣、收拢人心。
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
一个健康正常的朝廷,不能只有年老的旧臣、也不能只有年轻的新人。不仅要让优秀的年轻人待在合适的位置大展身手,也该妥善安置过往功勋的利益纠葛。
让老臣寒心,让旧人失去了晋升的盼头,那谁还愿意任劳任怨地给朝廷干活、给皇帝卖命。
祁峟是个聪明的,在听见“旧臣”、“资历”等词时,就猜到了王鹤亭的良苦用心。
“春日将近,屯田、开荒、兴修水利的事不日就提上日程。蔡爱卿、窦爱卿、蒋爱卿,你们一定要处理好相关事务,莫要让孤失望。”
三人齐声应是。
此次早朝顺利。
王晚成虽然对他父亲的上书提议颇有微词,他真心觉得工部那批老油条、老混子,不清洗干净就是陛下仁慈,还给他们升官发财……,简直可笑。但他也没当众顶撞老父亲,只一个人思索着职位升迁的标准。
论资行辈?
这方便混子摸鱼。
天赋决定高度?
过于主观,容易湮灭人才。
论功行赏?
权力大小不同,作出的功绩大小自是不同,比较起来也困难。
但是针对地方实权官员而言,此途径还是很方便的。只需要圈定比较的范围,单纯将知府和知府作比较、知县和知县作对比,还是很靠谱的。
王晚成苦思冥想了许久。
祁峟对他的纠结分毫不知,回到雍和殿的时候,还没坐下喝口茶,背着药箱子的太医就着急忙慌闯了进来,“陛下,大事不妙,邖公主重病垂危,已是弥留征兆。”
“什么?”
祁峟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重重泼落到地,冒着热气的水烫红了手背。
祁峟也顾不上叫疼,只一边听着太医的汇报,一边向偏殿走去,“邖公主先是风寒入体,又是高烧昏迷,冷热交替,早已神志不清了。”
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凌厉宛如开了刃的刀子。
“她昨日还好好的。”
祁峟语无伦次起来,“昨天,前天,她还好好的。”
“怎的突然沾染了恶疾。”
祁峟也没心思责骂下面人照顾不力,也不顾及男女大防的祖训。
掀起帘子进了祁邖的房间。
邖公主烧得脸蛋通红,嘴唇干裂了好几层皮,耳朵、脖子、手……,甚至脚,都透着不正常的绯红。
祁峟一进去,伺候祁邖的宫人就跪了一地,“奴婢们伺候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祁峟没心思搭理她们,只让她们起身,亲自抓了毛巾,拧干了水份,敷在邖公主脸上,眼里满是心疼,细看还能发现几分恐惧,“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大祁风光无限好,美景美食美酒,才子佳人、狩猎渝牧耕种、好玩有趣的多着呢。”
“你好好活着,才有机会见识这些。”
“你若能活着,没准还能是咱们祁国第一位女君呢,只要你健康、聪明,下一个坐在那至高龙椅上俯视苍生的人,就能是你。”
祁峟没注意到周围宫人剧变的脸色,也无心关注。
他知道自己生来不详,与他亲近的女性都死了,他的母后、宸妃母、瑜妃母、五妹妹六妹妹、祁汣……
为了不牵连无辜的女性枉死,他可以克制自己,既不纳妃也不立后,誓死不踏足储秀宫半步……
他能做的都做了,他自动摒弃了爱情。
他诏令祁邖进宫,单纯只是觉得这个小堂妹天资聪颖,有圣君之风,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见证一代女帝的成长,却不想,他有机会见证一位女帝的早殇……
祁峟心里凌乱如麻,他将冷了的毛巾丢进热水盆,对着太医吩咐道:“不惜一切代价拯救邖公主,宫里有的药材,大大方方的使用。”
又扭头对宫女道:“公主的药渣、饮水、进食状况悉数记录在册,日日交付于朕。”
最后替祁邖捏了捏衣角,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52章 主持圣僧
祁邖公主病重的消息传递的很快,短短一天的功夫就被宗亲贵戚熟知,祁邖的祖母和母亲——景王妃和景王世子妃很快就向太后递了拜帖,她们想要进宫,亲眼瞧瞧孩子的状况。
夏妍却犯了难。
祁邖公主病重,爹娘爷奶入宫看望孩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祁邖公主,她既没有住在慈安殿、也没住在旁的别院亭台,她住在雍和殿。
雍和殿——皇帝的居所,生人勿进的地方。
纵使她夏妍贵为太后,她也干涉不了雍和殿的事。
景王妃和世子妃的拜帖几经辗转,最后终止在夏妍手中;但婆媳二人索要孩子的书信却通过前朝大臣,递到了祁峟手中。
婆媳俩的书信言辞恳切,堪称字字血泪。句里行间都透露着父母之爱子、则病不弃、灾不离、死生大事萦绕心头的哀求。
祁峟看着书信,心里有丝淡淡的愧疚。
祁邖若是在景王府长大,在景王夫妇的庇护下,她合该是个健康快乐、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待到15及笄,凭借她高门贵女的身份,寻一个才貌双全、人品出众的儒雅公子做上门女婿。
那她这一辈子,从生到死,一丝半点的苦难都没机会经受。
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嫂,会为她铲平人生旅途上一切一切的障碍荆棘,她只用快活地玩乐嬉笑……
但是,祁峟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书架上整齐摆放的书脊,将景王府递来的书信夹在两本书的间隙之间。
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女,天真无邪地长大,祁邖这样一个充满野心和智慧的姑娘,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呢?
她生来就接近顶尖的权力、生来就有卓越的智慧和君子的胸襟,小小年纪就有“不以君主之罪责罚下臣”的思想觉悟,她若是男子,是皇帝的儿子,皇位于她,不过是囊中之物;即便她是女子,她也很幸运,她的君主有男女平等的观念,也注定无后而终。
她具有角逐皇权的入场券。
祁邖年纪还小,还不知道权力的滋味和好处,也不知道责任的压力和束缚,但是祁峟希望,她这堂妹,祁朝有史以来最有机会以“皇帝”的身份驾驭百官的女人,能走到最后,停在最顶峰的位置。
而不是轻易退出角逐。
祁峟觉得祁邖是个有福气的,但也害怕自己真的克死了她。再加上祁邖在自己的照顾下,陷入了重病垂危、昏迷不醒的地步。
祁峟对上景王妃的时候,心里是格外愧疚的。
为了减少自己的心虚,他直接让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住进了雍和殿,寸步不离地守护祁邖。同时,为了缓解景王妃和世子妃的忧虑,他还特意从雍和殿搬到了太和殿暂住,主动腾出地方,让婆媳俩近距离陪伴祁邖。
他不觉得祁邖病重是雍和殿的宫人伺候主子不够尽心尽力的缘故,他觉得这是他命里自带的煞气影响了他妹妹的健康。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想让祁邖留在雍和殿,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妹妹,永远站在帝国核心权力的四周。
所以他愧疚归愧疚,还是驳回了景王妃索要孩子的来信。
祁峟和祁邖的物理距离扩大后,祁邖的病症明显轻了不少。这让阖宫上下的人都长舒口气,将忐忑不安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陛下登基第一年,眼瞅着就到了年关,没出人命,那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祁邖在亲生母亲的照顾下,气色一日日变好,饭量也一点点回归,祁峟为了庆祝她的康复,也为了替她祈福,准备以她的名义做慈善。
最开始,祁峟想去寺庙,给佛祖菩萨添香火钱,但他的马车出了宫门,走在萧瑟一片人烟凄清的京道上,再一路走到荒地连片的郊外,一个、两个、又一个、四个五个……,数不尽的农民踏着薄薄的草鞋,披着棉花少的可怜的、棕榈、兽皮一块叠一块的破烂的过冬大衣,大衣下掩着皲裂的肌肤、干薄的血肉。
祁峟给佛祖菩萨准备的香火钱,顿时就花不出去了。
不仅花不出去了,他心里还隐隐带了愤怒。
寺庙的和尚、主持占有土地不用交税,年轻力壮的出家男子不用服徭役……,富豪乡绅三五不时地烧香拜佛、抄书诵经,那可都是带着满当当的香火钱去的。
寺庙很有钱啊,不差他这一份的。
祁峟捏着手中握着的暖炉,揭开帘子眺望前后的马车——塞满稻米箱子、金银箱子的马车,足足四驾!
他心里改了主意,立时叫停了车夫,不顾风雪的呼啸,脚一蹬腿一伸,轻松跳下了马车。
“把这些东西运回城里,运到京兆尹府上,让他做主,把金银换成粮食,把粮食煮成粥,煮稠点,在城门处施粥。”
“那些骨瘦如柴的老年人,眼窝凹陷、头大四肢小的稚子,大着肚子的孕妇,手上有冻疮的成年男女,自由民也罢奴隶也好,都可以去领粥。”
“让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带着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去现场维持秩序。”
“胆敢抢夺、插队、制造恐慌者,以富装穷骗取粮食者,赐杖刑二十。”
冷风一寸一寸地刮在脸色,料峭寒风一丝丝深入骨髓,祁峟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漠然站在原地,眺望不远处淤泥池子里排成一排的挖藕农民,薄而旧的衣服,沾满了泥,湿冷的水珠挂在眉毛、发稍上,手脚俱是裸露……
这风雪交加的天,荷花败了花絮,荷叶干成褐色的枯杆,池塘里泥泞一片,碎小的石子、扎在人身上又疼又痒的植物躯干,吆喝着口号小心翼翼挖藕的农人……
祁峟很喜欢吃这东西,新鲜的藕又脆又甜,水份也足,掺了泡椒清炒,酸爽酥脆,美味的不得了,是冬日里绝顶美味的佳肴。
新鲜的藕洗去污泥、刮干净皮,切成小块用筷子夹着吃,也是难得的水果,比起酸甜带涩的苹果、甜的发腻的鸭梨,新鲜的藕更得祁峟欢心。
他知道藕长在池塘里,结在淤泥下,他知道挖藕艰难,新鲜完整肥美无磕损的藕是极品中的极品,但他不知道挖藕如此艰难:
需要数个农人合力,重重弯下腰,站在冬日混了冰碴子的淤泥里,手脚并用,摸索到藕的位置,再一寸一寸地将藕往上掏,一点一点地抹去藕上的污泥,藕露出地面的关节长了,还需要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地面上的藕节,另一个人近乎趴在地上,呵护珍宝似的将剩下的藕一点点拔出。
祁峟兴趣很杂,读过很多书,他知道挖藕的农人站成一排,是因为“叠壕儿”这种翻田的办法,能尽可能地将每一寸淤田都探索干净,争取不让任何一根藕做漏网之鱼。
他也知道需要将地表冻层掘开一尺来深,在往下挖一尺才有可能收到藕……
他知道这项活计很繁琐、辛苦。
但通过书本描写,在头脑中搭建的场面,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憾。
“一排排推进。”
“先挖一尺再挖一尺。”
“冬天。”
农书中的描写客观而公允,凝练而简短,它自动屏蔽了寒风呼啸的湿冷、衣不蔽体的凄惨、淤泥糊在身上的脏、痒。
祁峟看着农人将挖出来的莲藕用秋季晒干的荷叶包裹,打绳缠绕,眼睛不自觉模糊了泪光。
寒风真是刺眼。
他深刻反思自己,他吃过很多的珍鲜,藕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菜,兴致起来时,他甚至吃过熊掌……
57/87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