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下过地,不曾种过田,他知道麦子要经历抽穗、拔节两个阶段,却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的阶段,农人究竟需要做什么。
他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脚下的宫殿铺着汉白玉地砖,手一招嘴一张,就有最新鲜美味最珍奇的美食上贡;平日里最苦最累的事就是提笔批奏折……
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远比普通百姓好,却不知,竟然好到了如此地步。
祁峟心里一时寡然,他迈步走到满载金银的马车旁,亲自撕了封条,打开厚重的木箱,数了三十来枚银子,用衣摆兜在怀里。
步伐矫健地走到淤田处,招呼农人抬头。
“阿翁,银锭子,一人一个。”
祁峟举起银子挥了挥手,劳作的农人只看了他一眼,就默默埋首,继续挖起藕来,祁峟心里急躁,却也不想摆出皇帝的架子。
情急之下他把银子塞进嘴了咬了一口,随后拿着有了凹痕的银子对农人说,“真白银,十两一锭的,我从不骗人。”
这招果然奏效,大家都把目光从眼前的活计上转移到祁峟怀里。
银光闪闪,一摞银子!
好多!
好羡慕!
大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有这么多银子,又为什么舍得把这么些银子分给他们,只面面相觑,沉默站着,绝不主动上前一步。
祁峟想着,许是自己那训练有素的暗卫太有气势,吓得老翁们不敢靠近。
他本欲挥手,让暗卫们退下。
思路一转,到底还是没敢让暗卫离他太远。
怀璧其罪的道理祁峟打小就懂,他虽然可怜老翁们,却也不敢赌他们善良与否,不敢把自己置身险地。
他是来付学费的。
不是来检验人性的。
是了,他是出于学生感谢老师的心理,才拿出这么三百两银子交学费的,不是出于同情、可怜、怜悯的心态施舍给农家老翁的。
他是真心感谢这帮老农,谢谢他们让他直白、清晰地了解了底层人民生存劳作的苦;让他直观理性意识到了文字与现实的差距;也感谢他们让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人生光景。
暗一提了亮闪闪的佩剑,挪步到祁峟身边,“陛下,您把钱放地上,属下监督他们分钱。”
“绝对公平,绝对保证他们一人一锭银子。”
“这外面冷,田里还脏,陛下您离他们远点。”
祁峟本来只是站在干净的田垄上,听完暗一一席话,心里突然来了主意。
老翁不敢凑近他,他敢凑近老翁啊!
他刚刚也是傻,洁癖发作,脚钉死在田垄上挪不动似的。山不就他,他去就山不就好了嘛。
祁峟也不掀袍子,也不脱鞋,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淤泥里,湿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足弓、小腿,冷嗖嗖的。
祁峟有点害怕,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强撑着精神,走到最近的农人身边,将一枚银子递给他,“收好了啊,天上掉银子这事,一般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
“错过可就没有了。”
暗一:……
暗二:……
暗三:……
秀!天秀!冷漠自闭的小皇帝,居然有当散财童子的一天。
不过这钱本来就是要散出去的,给农民,确实比给和尚划算。
暗卫们心里的盘算祁峟不知道。
祁峟趟着冷水,挨个给人发银子,“你也有份。”
“那边的老翁别着急,我马上就到你跟前了。”
泥水浑浊,生生拖慢了人的脚步,祁峟却萌生出一股乐趣,原来脚踩在淤泥里,跟农人交谈是那样自在舒服,不用玩心眼、不用猜疑算计、提防、担惊受怕的日子,精神是那么轻松。
祁峟身上的阴翳不自觉消散了大半。
笑容越来越明媚开朗。
发完银子后,祁峟心里开心,他第一次觉得十两银子是那么值钱、那么受用。他也不跟人打招呼,掀了衣袍就往田垄上走。
刚走几步,就被一个上了年岁的老翁叫住,那老翁头发黑白夹杂,脸上沟壑纵横,肤色黝黑,瞧上去是这群人里最具威严的人物。
“小公子,你这银子收回去吧,小孩子乱花钱,家里人会骂你的。”
“别让你爹娘操心。”
那老翁带头将银子放下,周围的人都跟着他的行动,满眼不舍地将银子安置在田垄上。
“我们挖藕辛苦,但官府的银子给得充足。”
“京兆尹大人可好了,从不克扣我们农人的银钱。”
“这两年日子比往常轻松不少呢。”
京兆尹,祁峟默默回想京兆尹王氏的生平。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普通百姓夸赞京兆尹。
先是京郊北处的村民夸京兆尹断案公允,比刑部靠谱;又是眼前的百姓夸赞京兆尹大方善良,不克扣农人的银钱。
祁峟对京兆尹的印象不多,隐约记得这是个特别特别年轻的、面若春花的青年官员,他身上最大的特质,大概是长相比女人还清隽秀气吧。
至于京兆尹的功绩……
祁峟不想多谈。
谁不知道这皇城重地、天子脚下;普通出身的京兆尹那是人管不了一个、事办不成一件。
京兆尹,大祁最窝囊的京官,没有之一。
要地位没地位,要实权没实权,还尽干得罪人的事……
属实是不受人待见之极。
祁峟把跑远的思绪收回,眼前的农人还在絮叨,“小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至于这钱,我们就不收了。”
“有手有脚的,我们不骗小孩子的钱。”
祁峟:……
祁峟脸上的表情一僵,嘴角要笑不笑的,带着被当成小孩子的尴尬,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在田垄上,主动弯下腰,将银子一锭一锭捡起来。
用他昂贵的衣袍擦干净灰土,又挨个将银子给老翁们送回去,“我自小顽劣,总是惹老师生气,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刚刚我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诸位老翁若是不嫌弃,大家也担得起我一记拜师礼。”
祁峟说话的同时,双手交叠,高高举过额头,又谦卑大方地落下,腰也跟着鞠了九十度,“先生们正午好。”
别说是众老翁心惊肉跳。
随行的暗卫也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们知道自家陛下荒诞、视尊贵的血脉如无物。可他们不知道,他们亲爱的陛下竟然能够奇葩到对挖地的农人行礼!
这!
这!
这完全乱了套!
天子怎可向庶民行礼!
天子上跪天地下拜祖宗,怎么能对着庶民行礼!
祁峟却不管大家的慌乱紧张,也不在乎众人错愕的眼神和差点错位的下巴。
只慢条斯理地拍散了手中的灰,目光落在远处的山脊上,话却是对着暗卫们,“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我遵循圣人教诲,不过分吧。”
暗一:……
暗二:……
暗三:……
大家默契地对视,纷纷摇头,“公子勤奋好学,是家国社稷之福,不过分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暗卫们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祁峟终于漾出来笑,“我就知道我是好样的。”
“天若不生我,万古如长夜!”
祁峟悠闲改了句前人语录,还颇觉自豪,众暗卫心里无奈,却也奈何不了他。
行序靠后的暗卫们押送着四车金银、粮食返城;祁峟带着行序靠前的暗卫继续向寺庙赶去。
虽然祁峟把供奉给和尚的香油钱免除了,但他还是打算去趟寺庙。
去见见主持。
皇觉寺是大祁的国寺,十八皇子祁岘一生下来就被祁峟打发到了这里。
这寺庙条件极好,建筑大而恢弘,金灿灿的琉璃顶漂亮阔气,汉白玉雕刻的巨大如来佛像静静矗立在庭院正中,有三层楼高,端的是气派大气。
庙里香客接踵摩肩,人来人往,徐徐袅袅的草木清香弥漫满寺,偏房正殿皆是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祁峟这趟来的低调,只作寻常公子装扮。衣着只是普通的黑。
湿了的泥袜裤子本是祁峟身上少有的丝绸锦衣,现下也换成了黑黢黢的粗布麻裤。
祁峟觉得自己一身黑的造型很酷,很有侠气。
落在某些势利眼身上,就成了穷、寒酸。
祁邖是被一个趾高气昂、圆头圆脑的瘦和尚招待的,他用私房钱添了三十两香火钱,又拿出主持事先递来的请柬。
温和而礼貌地开口,请求道:“帮我引见你们主持。”
那小和尚本就不耐烦,遮掩了门正欲退去,却被一穷酸小子叫住,这小子还直言要见他们主持。
那是他们主持,能是什么小鱼小虾米想见就见的人吗?
皇上来了都要客客气气的,给他们添香火送茶叶。
这穷小子倒好,添三十两香火真就把自己当大爷了。
还引见主持,啧!
小和尚不耐烦,眉头拧的死紧,“我们主持身体不适,不便招待外宾。”
“施主去佛堂添上一百两香火,再行预约吧。”
祁峟:……
祁峟喝茶的手顿住,陈年的毛尖茶本就带着霉气,但这点子霉气远远比不了小和尚带来的晦气。
祁峟翻了个白眼。
暗一见不得主子被呛,忙拿起桌子上的请柬,横在小和尚眼前,“你看清楚了,你家主持,约了我家公子,今日见面。”
暗一看着小和尚盛气凌人、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心里火气更大,语气也带了讥诮,“你是不识字吗?需要我把请柬逐字逐字念给你听吗?”
小和尚念念有声,“谁知道你这请柬的真假。”
暗一和小和尚杠上了。
暗二却早就潜了出去,将主持引了过来。
主持来的时候,暗一和小和尚争执的脸红脖子粗,祁峟正优哉游哉地喝茶,末了,从容而优雅地擦了擦手,道:“晚辈御下无方,您见笑。”
主持:……
分明是我教育无方。
祁峟像是看不到主持脸上的尴尬,继续道:“其实他们斗嘴蛮精彩的,满满全是生命力,鲜活。”
主持:……
暗一:……
小和尚:……
主持的脸色极冷,祁峟自顾自倒了杯茶,吹去浮在表面的茶叶,“听说现在见您一面,需要银百两起步?”
主持:“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小和尚却不服气,黑眼珠间或一轮,“主持您可是皇觉寺的得道高僧,一百两见您一面,您很亏好不好。”
主持忙跪下,“陛下恕罪。”
祁峟连忙去搀扶主持,嘴里道:“您可是修行圆满的圣僧,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天子,怎么受得起您的跪拜。”
“圣僧您快快请起。”
祁峟语气越发恭敬。
主持的脸色却越来越灰白。
“陛下您莫要折煞老衲。”
祁峟微笑,“我哪里敢呢?这里可是您的地盘。”
主持被祁峟演得两股战战,他连忙转移话题,“陛下找老衲前来,可是为了邖公主的命数一事?”
“邖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熬过这场重病,以后的人生,自然是顺遂坦荡。”
“紫微星庇护她。”
祁峟听见邖公主的批命如此吉利,心里的火气略略消减。
“那她适合在雍和殿生长吗?”
“陛下您的命数,煞气过重,邖公主跟在您的身边,命里自带的佛气慧根容易磨损。”
“但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祁峟长叹一口气,“此言当真?”
他是不信批命的,但宗亲勋贵信、平民百姓信,过了今日,祁邖的批命就会人尽皆知。
大家早上看吧,晚上别等,22:06:19更新,作者做不到了。
第53章 郡王招亲
瞧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主持高深莫测地点头,“当真。”
他手中的佛珠快速转个不停,“为了邖公主好,陛下您还是,和她远远的保持距离为妙。”
祁峟有些恼怒,却没表现出来。
他和祁邖的交集不多,两人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除了早朝时间,其余大多时候都各过各的、毫无交集。
这怎么不算一种保持距离呢?
祁峟心里不悦,老和尚带他左转右转进了僻静的厢房——老国师的圆寂之所。
老国师,曾经给祁峟批命的那位。
跟众多坑人骗钱、道貌盎然、捧高踩低、信仰不坚定的和尚相比,老国师真是清流,担得起“圣僧”之名。
他广收天下孤儿,不论其健康残疾、智商正常与否,不分男女,只要是还没断气的孩子,只要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崽,他都会带回寺庙,亲自抚养。
每逢天灾降临,老国师还愿意打开寺庙大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难民、若是粮食充足,他还会开仓放粮,广泛救济灾民。
祁峟不喜欢现在的和尚,不喜欢现在的皇觉寺,但他亲近老国师。
这个人预言了他的手段狠辣、命格不祥,却从未嫌弃他、指责他,甚至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天命所归,是天生的人皇。
“这枚手钏是老国师圆寂前留给您的遗物,此物跟随老国师多年,日夜沐浴香火佛法,是世间难寻的绝世珍品。”
祁峟接过灰扑扑的竹木佛珠,竹制品暗沉朴素,也没涂蜡,打眼望上去,毫无光泽,不像是有灵气的佛门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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