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傀怕火,傀师往往会在其命门处留下戒示,让他们得以保全自身。
窗外的雪还在落,屋内红炉烧得正旺,一片暖意。
可对那时的他来说,如坠寒潭。
他无法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或许能永远待在陈家,但却不能永远和陈宣待在一起了。
普通人会娶妻生子,陈宣也会的。终有一天,他们不得不分开。
可是陈宣待他太好,冬日会给他送手炉,春日会陪他戏游鱼。
他们一起读书写字,折枝玩闹,形影不离,同榻而眠。
白日里嬉闹,凉夜里彻谈。
人生海海,大幸不过如此。
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他们合该长久相伴。
为什么要分开,凭什么要分开?
任何人,都不能抢走他的阿宣。
***
那日厅堂之上,听闻陈司两家要结姻缘,每个人都喜笑颜开,都说这是桩极好的姻缘。
除了他。
这门亲事是陈宣的爹娘给他定下的。是他们,要让他和阿宣再也不能同从前那般,是他们,非得拆散他和阿宣。
可他们错了。
谁也休想将阿宣从他身边抢走。
大火烧起来的那日,宛如流光四溢,像极了冬夜里的华灯初上。
所有人都在叫喊、哭泣。
除了他。
他很高兴,他和阿宣再也不用分开了。
陈家落败,与司家的姻缘就不复存在了。
只要司兰卿不愿嫁给这么一个府门衰败的人,她本可以相安无事。
可她偏要纠缠,缠得阿宣忘不了她。
他将司兰卿命格孤煞、克死夫家的说法散了出去,不过一两日,满城风雨,司家自顾不暇,无力再惦记与陈家的姻缘。
但还不够。
阿宣心里还记着她,甚至想去司家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呢?
解释他不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解释他心里依然是愿与她一处的?
不。不需要解释。
他照着陈宣爹娘的模样造了两个纸傀,即便没有正正经经学过纸傀之术,也依然骗过了阿宣。
他告诉阿宣,只要他不再与司兰卿有纠葛,爹娘就不会有事。
阿宣最是孝顺,他知道的。
教给他纸傀之术的那个人还给了他蛊虫和香灰,让他想法子送到司兰卿身边去。
那人说,这样他的脸就能变得和司兰卿一模一样,阿宣也会爱他。
所以他盖了额上的印记,用那个人交给他的术法与阿宣换了脸,亲自去司家退了那门亲事,将司兰卿送给阿宣的坠子塞给了那个叫青月的丫头。
司兰卿一定会将那玉坠放在身边,他也知道的。
他没有用阿宣的脸去见司兰卿。
不能见。他更知道的。
只要他变成司兰卿的模样,阿宣就会爱他,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一只眼睛,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可是如今,同那年暮春一样的青灰苍天之下,他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o(〃▽〃)o
第23章 悯善
一身白衣浸在血水里,身上的那个豁口还在汩汩地淌血,在身下蜿蜒出一片鲜红。这场景担得上惨烈二字。
可在场的人里吓晕了一个,说不出来话的又有一个,清醒的两位却只是极为平静地看着。
医尘雪回头瞥见司兰卿吓得发白的脸,还有昏在一旁不省人事的青月,忽然又想去抓前面人的衣袖了。
但他那句“道长,我害怕”还没说出口,道长就已经转头看了他一眼。
“……”
装不成了。
司兰卿被吓得手发颤,还要去顾晕倒的丫头。
她刚蹲下·身去,眼角余光里闪过去一截素白的衣摆。
“别杀他……我求你们。”
司兰卿瞳孔骤缩,手上扶人的动作顿住,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这声音的主人。
“求求你们,别杀他……放过他,求你们……”
这人声音带着干哑的哭音。他跪坐在地,将血泊里的人抱在怀里,毫无体面地求着站着的二人。
医尘雪沉了脸,走上前去。
“陈二公子,你可看清楚了,那位司家的小姐就在此处,你不去同她解释,却在这里求仇人的生路,是何道理?”
陈宣嘴唇干裂,双眼也布满血丝,他往司兰卿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又极快地收了视线,似是不敢面对什么。
他低了头,声音又低又哑,几乎快要听不见:“他不是……他只是为了我……”
闻言,司兰卿终于动了动,她站起身来,眼里湿了一片。
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强撑着走过去,眼里说不清是恨还是别的什么,她终究站到陈宣面前,一字一句:“我只问你,为何弃我?”
没说她受尽冷眼,没说她久病难医。那些日日夜夜的委屈,不得解脱的痛苦,她一个字也没提。
她只是望着陈宣,要一个回答。
她满眼通红,声音都轻微颤抖,却紧咬着唇,迫使自己不至于脱力倒下去。
可最终,她也只是等到了一句毫无重量的:“对不起……”
陈宣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三个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司兰卿极力克制着不哭出声来,她闭了眼,神情痛苦不堪。
“你一句对不起,就妄想抹了自己所做的蠢事么?”医尘雪没忍住,“你明知人言可畏,却放任流言辱她,你明知退亲后她再难寻到良人,却依然没有阻止,你明知这一切发生之后,她甚至可能会病死在这个暮秋,可你还是没有作为。陈二公子,你当真,懦弱至极。”
医尘雪说这些话时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起伏,没有怒意,没有悲悯,却也谈不上冷漠。
他更像是在替另一个人,说那些想问却没有问出口的话。
“不是他。”陈云舟眼眸微动,不似先前的空洞一片。他看向医尘雪,已经能正常说话了,“是我,是我以他爹娘和司兰卿的命相逼,逼他不得不退亲,逼他不能见司兰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医尘雪实在觉得好笑。
哪一件与他无关?不过是都想替对方求生路罢了。
“陈二公子。”医尘雪垂眸看着沉默不语的陈宣。
“你想必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自己迫不得已,被逼无奈。可他能逼你,你为何不能逼他?你若是以死相逼,又怎么会护不住你爹娘,护不住司兰卿,不过是你不肯,也不敢豁出去罢了。”
“他是纸傀,不会懂情爱,于你不过是依赖,你当他是亲人,所以想护他。你们贪恋旧情,可曾想过为此死去的那些人?”
陈家十几条人命,皆是无妄之灾。
“我……”陈宣想解释什么,可几次张唇,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为我,他只是怕我离开他,他不是……他没想过害人,那不是他做的,那只是意外,只是意外,不是他!”
他不断摇着头,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医尘雪,还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了,求你,放过他,我只有他了……”
看着跪地拼命求他的人,医尘雪脸上却只剩下漠然。
凡人总是自我欺骗,却又祈求宽恕。明知一朝沉沦便再无回头路,却还是要往前。
实在,甚蠢。
“你该求的不是我,你亏欠的——”
医尘雪退到了一边去,“是她。”
司兰卿此刻已经满脸泪痕,她捂着心口,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偏陈宣还要来哭求她:“兰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了你,可是云舟他……他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你……放过他吧……”
司兰卿哭得失声,说不出话来,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明明有很多想问的,可是她张了唇,嗓子却只有短促的空音。
她看着陈宣,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求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
双方没有再说一句话,都只是满眼痛苦地望着对方,似是都无可奈何。
司故渊终究收了剑。
陈宣低了头,泣不成声。
可司故渊手中剑消失的一瞬,陈云舟却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他浑身是血,半边脸都是血,笑起来时便显得癫狂至极,不人不鬼。
“真是……好一位悲天悯人的傀师啊!哈哈哈……”
他笑得发颤,试图动弹时身体便犹如鬼魅抽搐,连眼角的泪痕都是血红的。
他曾听过无数关于傀师的传闻。
傀师的诞生源于悯善之心,这是他听得最多的一种说法。
每次听到,他总是在心里冷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什么悯善之心,根本都是骗人的!
傀师若是悯善,那个人为何要将他造出来?为何让他如同凡人一样活了这十几载?
让他有了家,让他见了冬夏长短,让他听了那温柔之声。
让他碰了流云,却又坠了泥潭。
这样的傀师,何来悯善?
他如此憎恨傀师,恨不得天底下的傀师都受到报应惨烈死去。可到头来惨烈的人是他,而饶恕他的竟是一位原本要杀他的傀师。
怎么能啊!他所有的苦痛都是拜那些自以为是的傀师所赐,他却在傀师的剑下苟且偷了生。
这就是……所谓天道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想着这些,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从未笑得如此癫狂,像是要将往后的所有喜乐都在这一刻笑尽。
伤口被这大幅度的动作牵扯,流出更多的血来。
“云舟……”陈宣不知他是怎么了,慌乱地伸手想去堵住他流血的地方,可又怕弄疼他,染血的手指轻颤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不要,会死的,会死的……”
他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话,想按住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豁口,却被陈云舟抓了手。
“阿宣啊……”那张癫狂似鬼的脸静了下来,此刻才终于有了点人的情味,他扯着唇角笑了下。
这一声“阿宣”,似是带着万分眷恋。
“我本来想与你一起死的,可我突然又舍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医尘雪竟在他眼里瞧见了一丝落寞,只是很快又被无端笑意盖住。
“别忘了我,哪怕恨我也好。”
那火是一瞬间便烧起来的,毫无预兆。
火光迸溅的瞬间,陈宣瞳孔震颤着邃然收缩,陈云舟将他推了出去。
“不要——”
陈宣伸手想将他从火里拉出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了去路。
那火光在白日里也亮得刺眼,陈宣拼命拍打着那道流光屏障,嘶喊着,发丝混着血水贴在脸上,素白衣袍上沾的全是陈云舟的血。
“你出来——陈云舟!你出来啊!!出来啊!!!”
他不再是往日那个温和的公子模样,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地上哭喊着。五脏六腑都被扯得发疼,像是被谁活生生剜了好几刀。
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要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的死去!为什么偏偏他还要活着啊!!
陈云舟隔着火光望见他痛苦疯癫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他都要死了,本该伤心的,可他反而觉得高兴。
他看见他的阿宣那般为他悲痛,他本该心疼,可他反而觉得高兴。
不得解脱的人,不再只有他一个了。
他的阿宣,终究还是忘不了他了。
第二卷 枯木逢春
第24章 公平
院中几人,唯有司故渊毫发无损地走进了那片火光。
他离陈云舟很近,衣袍下摆掠过明火,却依然没被烧到半点。
陈云舟手掌艰难地撑着地,神情是难以描摹的恨状。
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救他的资格!
他满眼怨恨,仿若只要司故渊敢伸手救他,他就会将司故渊拽进来,同他一起焚烧成灰。
司故渊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连眉都没皱一下。
“你死你的,没人拦你。”
陈云舟倏然睁大了眼,他明明正被烈火灼烧,却感受到了比隆冬更为深重的寒意。
这个人,所谓的傀师,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死活。
那骇人的血窟窿,疯狂燃烧的火焰,在他眼里仿若都不存在,激不起他眼眸中半点涟漪来。
陈云舟突然更恨了。
不是说傀师悯善么,为何偏偏不救他?
司故渊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数纳入眼里,动了唇道:“因为你不该存在。”
他问:“将你造出来的人,给你蛊虫,教你傀术的人,都有谁?”
陈云舟没答话。
他想不明白,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会有人能露出那样冷漠的神情。
火光曳乱之间,他有一瞬的错觉。
多年前站在檐梁上的那个傀师,和现在眼前的这人似乎重叠在一起了。
神情也是现在这般,平静、淡漠。
也许是那一天,另外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太过惹眼。
陈云舟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来。下意识的,他开了口问:“你身边的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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