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道长爱喝酒吗?”
司故渊点了下头:“以前喝过。”
不知为何,似乎是想强调什么,他又补了一句,“很多次。”
医尘雪也笑:“不忌酒便成。”
那玉壶和杯盏上都雕着白梅,细细的一片,若是铺开来便是一幅画,放在料峭春寒里想必会很应景。
但现下的时节白梅不开,他们头顶的枝桠只显得荒凉。
有冷雾,却不见春意。
不过医尘雪心情依然不错,他翻了杯盏,正要伸手去够那玉壶,就瞥见了一截匀长的腕骨。
医尘雪视线落在那处,直到那人扣着玉壶的手收了回去,他才堪堪回神。
听见清酒落盏的声音,他抬了眼看过去,瞧见那人冷利的眉眼。
明明是垂着眸的,却像是知道医尘雪在看他,司故渊问:“这酒可有名字?”
医尘雪不知是在想什么,没答。
等到问话的人抬了眼,他才说:“半春眠。”
司故渊又问:“什么由来?”
看着自己的杯里也添了酒,医尘雪忽地笑开来:“多谢道长。”
他解释说:“这酒不醉人,只是我喝了容易犯困,这便是由来了。道长你试试,看看味道如何。”
很奇怪,也许是都喜欢白梅,医尘雪便觉得同这人亲近,他喜欢的酒,便希望这人也喜欢。
司故渊举了酒杯,还没碰着唇便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白梅香,裹着冷雾袭过来,本该让人感受到凉意,却反而让人静了心。
他将酒杯倾了一下,在某人含笑双目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不错。”
极其冷淡的评价。
不过医尘雪还是高兴,能让这位孤冷的道长说上一句“不错”的,他这酒就不算白送出去。
医尘雪手指提握着杯沿,轻轻晃着:“不过道长,你是怎么知道来此处寻我的?你知道——”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我是谁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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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解铃
他们初见是在陈家,再见又是在司家,若不是因为陈司两家的姻缘事,医尘雪认为他们大概不会有过多的交集。
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并没有互通名姓。
既不知名姓来历,这个人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司故渊凝眉看他,略微迟疑了下,“从来不记事吗?”
这样的迟疑和前几次一样,后面跟着的都是听起来委婉一些的说法。
同碰他右耳时的“看你耳朵受伤没有”有异曲同工之妙,同看他画印记时的“再特殊的名姓,也不会这么不讲究”也颇有相似。
医尘雪当时能把这些自动归结为“耳朵不好使”,“你这个有点丑”,那么现下他耳朵听到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不管是记性差还是脑子不好使,医尘雪反正是笑不出来了。
“道长,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明明又千真万确听见了,有此一问像是指望对方把话收回去,他便能顺水推舟的认为自己就是听错了。
但司故渊不知道他的心思,更加直截了当道:“司家的事,你忘干净了?”
“欠我人情的事,你也忘了?”
这句他加重了语气,似是真以为医尘雪把这事给忘了,生起气来。
医尘雪被问得一愣一愣的,这人说他蠢,该生气的难道不该是他吗?
可对方闭了下眼,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睁了眼才又问:“我给你的信物,你还收着没有?”
也许是气势凌人,医尘雪竟下意识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一脸懵地答话:“收、收着……”
他说着便放了酒杯,去摸袖里的那个铃铛,但因为视线一直在对面人身上,棉线和珠串鸟羽都缠在了他手指上,一时还解不开。
他索性将整只手伸了过去,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让那人亲眼看见,这铃铛没丢。
这模样一本正经,又有些呆,换了往日医尘雪不会这般,但现下他人都是懵的,又被对方的气势压着,根本不会去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又符不符常规。
那铃铛、珠子、鸟羽,没有章法地缠在他指间,却没让人觉得杂乱,反而衬得他过于白皙的手指很好看。
某一瞬间,司故渊似乎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见医尘雪没有收手的意思,他便抬了手,似是要去碰那铃铛。
还要触碰一下试探真假?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医尘雪就见这位道长连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
医尘雪很是不解。
一个铃铛而已,也用得着两只手接么?
更重要的是,这不大像是这人会做的事。
医尘雪想说“你也不用这么恭敬”,才张了唇,还什么声都没发出来,手指上先盖上来一片温热。
其实也谈不上温热,只是他手离了手炉有些久,早就冰得不成样子,寻常人的手指自然是比他的要有温度一些。
他要说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没再出声,只眸光微动,细细去看对面人的神情。
司故渊正敛眉低着头,并没看他。
医尘雪觉得很是神奇。
这么一个清静冷僻的人,居然好脾气地垂首,认认真真地帮他解着缠在手指上的珠线鸟羽。
而他竟然也稀奇地没有开口阻拦,任由这人会错意。
司故渊认真做一件事时眉眼会比平时平展一些,显得人没那么冷。他手指起起落落,去扯那些珠线的时候,指尖会不重地触碰到医尘雪的手,那温热有下没下的,像是逗弄一般。
这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医尘雪掐掉,他看着那人将解开的珠串鸟羽理好,捏着铃铛放在他手心。
“我还以为你要拿回去。”医尘雪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司故渊回他。
是了,这信物是为了司家的事才给他的,也得司家的事结束了才归还。
“你来找我是为司家的事?”
“嗯。”似是觉得某人脑子这会儿应是清醒了,司故渊这才点了头,“她要去陈家,我想你该是要去的,便同司家问了你的来历,所以知道……”
“不用解释了……”医尘雪不想再丢一次脸,赶紧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我没忘,欠你的人情也还记着。”
“不过她司兰卿要见人,我去做什么?”他收了铃铛,又转起手里的酒杯来,“道长你为何笃定了我会去?”
司故渊饮尽那杯半春眠,撂了酒杯道:“你既不去,便随你。”
听他的语气,似是不在意医尘雪去或不去,只是来问一声而已。
医尘雪静了半晌,开了口:“道长你去吗?”
他问这话有些怪,司故渊若是不去便也不会来问他了,陈家又不是什么安平之地,怎么会放任司兰卿一个人上门去。
他更像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去?”
但这么一来就更奇怪了,去自然是为了护司兰卿周全,还能是为什么?
细细思忖,他真正想问的,还是关于这人所说的“渊源”。
是什么样的渊源才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护着一个女子?
可他又没有合适的立场去问,问出口时便成了一句明知故问的“道长你去吗”。
果然,司故渊凝眉看着他,没说话。
似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问这么蠢的问题。
医尘雪自己也觉得蠢,企图找补,可又不知道从何补起,说什么话才能补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她说要当面拜谢你。”先开口的却是司故渊,他给自己添着酒,似是已经忘了医尘雪问的那句蠢话。
“你不去陈家,她改日也会来拜你。”
那日他们并未等到司兰卿醒过来,早早就离开了司家。司家夫妇也说等女儿痊愈,定然会来拜谢,但医尘雪不喜那种感恩戴德的场面,拒了他们上门来。
“她爹娘应是将我的话转告她了,她为何还要来?”
已经婉拒的事,过于执拗便显得不近人情,这道理那司家小姐怎么会不懂?
医尘雪实在觉得费解。
司故渊低头抿着酒,间隙时抬了下眼皮:“我只传话,不问因果。”
***
一行人站在陈家府门前时,医尘雪都还是没怎么想通自己是为什么要跟来的。
哪怕司兰卿要去拜见,他不想应对这桩麻烦事,大可让知鸢去将人劝走,犯不着还亲走一趟陈家。
大抵是被上次的事吓怕了,又或是被什么人叮嘱过,陈家的小厮这回学得聪明了一点,听见叩门声后,门都没开就扯着嗓子问来人是谁。
没了蛊虫作祟,司兰卿的左眼已然复位,身上的病气也去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生气。
约莫是历经生死,鬼门关走了一遭,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感,并非是来讨要心上人一个说法,而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诘问。
“我要见你家公子,他躲了这些时日,也该够了。”
自家公子和司家小姐常有来往,那小厮一听便知来人是谁。
里面的人不知在琢磨什么,片刻后回道:“司小姐请回吧,我家公子身体抱恙,不见外客。”
这套说辞她自己听过一回,她身边的丫头说给她许多回,但信与不信的,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说些什么,医尘雪却先开了口:“既是身体抱恙,那就不劳烦陈公子出来了,你开了门,我们亲自去见他。”
这声音更是耳熟,那小厮在门里吓得差点站不住。
“几……几位,我家公子真的见不了人,你们还是改日、改日再来。”
医尘雪拖着长音“啊”了一声:“可我们不想改日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陈家的府门便“砰”地一声打开了,像是被什么重物强行给砸开的。
守门的两个小厮又懵又怕地趴在地上,身上每一处都被刚才的动静震得发麻,痛苦不堪。
医尘雪俯下·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你家公子只是身体抱恙,又不是死了,怎么会见不得人?”
“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他直起身来,冲着对面的人一笑:“你说对吧?陈公子。”
又是你们……
“陈宣”紧拧着眉,一张温和的脸此刻却显得有些狰狞。
司兰卿本来张了唇,想喊他,在看清他的神情后又将那个名字咽了回去,浅色的眉微压,眼中多了丝疑惑。
“二位究竟还想做什么?”
他语气算不上客气。
他视线扫过这一行人,在看到司兰卿时停了下,眯了下眼。
医尘雪伸手一挡:“别看了,本来也不是你的眼睛,总惦记着做什么。”
司兰卿不知道自己曾丢了一只眼睛,青月却知道,立时便往前挪了点身位。明明胆小怕事的人,此刻却成了护人的一方。
“陈宣”转而盯向医尘雪,却又被挡了视线。他抬眼一看,挡他的人是最不常说话的那位傀师。
“这个你也惦记不起。”这声音已经不是冷,而是带了寒意了。
为此,医尘雪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体内没什么灵力,符纸也只是摆设,只能用来唬人,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就是袖里藏着的纸人。
能惦记他的人可太多了。
可他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半边眼眸里尽是不容置疑的平静。
他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
你说惦记不起便惦记不起吧。
第21章 印记
整个陈府都落了结界,从踏进门沿那一刻医尘雪就感知到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此刻这府宅里清醒的人恐怕不剩下几个。
外面的人瞧着陈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有里面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医尘雪不是个爱解释的性子,不会将陈云舟如何与陈宣换了脸的始末细细讲一遍,司故渊更是如同哑了,站在医尘雪身侧,不必要的话半个字也不会说。
这样一来,陈云舟在其余人眼里就还是陈宣的模样,还是陈家的二公子。
司兰卿见到了人,本应将这数月来的苦痛都拟作斥问,问他为何不顾往日情浓执意退亲,问他为何弃她于满城风雨不愿复见。
她本该心生怨怼,斥责他负心薄幸,不堪为人。
可她盯着那张脸,一句话也没说。
对峙之下,医尘雪是最站不住的那个。
他刚想说话,先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冷生生的,就响在他耳边。
“她要见一个人。”这话是对陈云舟说的。
这话显得没头没尾,但陈云舟却不会听不懂。
他皱着眉:“陈司两家的婚亲已经作废了,二位是傀师,人间的丧喜可不归你们管。”
司故渊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可医尘雪却知道,这人只是不屑与人争辩罢了。
那句“她要见一个人”,不过是提个醒,让拦路的人有些觉悟,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跟上。”
司故渊侧首说了一句,便径直往前去,似是没瞧见前面站了个人。
“先生……”青月拉着自家小姐不知怎么办才好,明明活生生的一个“陈宣”就在眼前,他们还要走到哪里去?
“放心,跟着他便是。”医尘雪笑笑,对司兰卿点了下头。
身边的丫头或许看不出来区别,但心上人却不会一点也察觉不到。
司兰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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