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完便觉得不对。
那日檐梁上不苟言笑的人,同他眼前的这个明明不是同一张脸。
他应是认错了。
可在他问出这话的后一瞬,他分明看见眼前的人偏了脸,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他的视线也跟着投落过去,看见了抱着手炉站在火光之外的人。
满身病气。
他愣怔一瞬,随即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眸中染上一抹疯狂的兴奋,突然再次大笑起来。
那张犹如鬼魅的脸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可怖至极。
直到被完全烧成纸灰的一刻,他也还在笑,笑声回荡在青白天空下,久久未散。
死前的最后一瞬,他竟意外地没有怨恨,而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原来所谓天道有时候也会公平,站在高处的人也会往下坠得体无完肤,意气风发的人也会变得破碎不堪。
果然,这才公平。
***
司兰卿已经哭晕过去,司故渊撤了阻拦的屏障,陈宣疯了一般跪爬向那片被火焚烧过的地方,鲜红的血迹已经变成黑灰的一片,带着难闻的味道,纸灰掩在上面,薄薄的一层。
倏然之间,长风起得毫无预兆,那层纸灰被吹得四散,像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细雪,院内的白梅枝桠也跟着轻颤。
“呼呼”声响,宛如哀鸣。
衣袍散乱的人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伸手去抓那些即将飘散的纸灰,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他眼中一片麻木空洞,哪怕纸灰已经被吹得不知落到了何处去,他还是不断地抓向虚空,放在心口,反复如此。
稳稳站定的两人在这满院狼藉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医尘雪先开了口:“道长,问到你想问的了吗?”
司故渊盯着他,并没答话。
“看来是没问到了。”医尘雪下了定论。
司故渊还是沉默。
大抵是刚才的强风所致,医尘雪脸色看起来比先前还要苍白,连咳了好几声。
他低着头,见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指尖覆在了他怀中的手炉上。
不过须臾,冰凉的手指便感受到了丝丝热意。
医尘雪抬了眼,这已经是第二次,这人帮他焐热手炉了。
且和上次一样,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了便撤回手,自然得像是本该如此。
医尘雪想问问他,却在准备张唇时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你似乎并不惊讶。”
医尘雪愣怔一瞬,随即笑问:“惊讶什么,惊讶你那一剑,还是惊讶你明明入了火,却能毫发无伤?”
他微勾着唇:“道长,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厉害。”
修剑的傀师不是没有,能将剑术与傀术都修好的人却是极少数,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能遮掩一二,但医尘雪是亲眼瞧了刚才刺向陈云舟的那一剑的。
“厉害的是剑,不是我。”司故渊却道。
也是,若是那剑本身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仙宝,能有那样的威力也能说得过去。
医尘雪将眉一挑,问:“那火呢?”
司故渊道:“那火对人不管用。”
“只烧纸傀?”医尘雪有些惊讶。
“嗯。”司故渊点头。
医尘雪:“那还真奇怪。”
他嘴上说着奇怪,却没有继续往下问的意思,就连司故渊问的那句“你似乎并不惊讶”,他也打算就此避过不答。
司故渊却没由着他:“你既听见了,为何不惊讶?”
“啊,你说这个。”
医尘雪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他要问的是先前那句——“她要见的不是你,但我是”。
他不在意地笑了下:“道长,你要见的人是谁与我无关,你掺和陈司两家的事目的是什么,也与我无关,你遵守与我的约定救她,这才是我该在意的事。”
医尘雪自认不是那种会完全相信别人的人,他用一个人情换这人救司兰卿,说到底只是交易,没有信与不信。
“说到这个。”医尘雪似是想起来什么,腾出一只手往袖里摸索了一会儿,勾着那个铃铛的线递了过去,“事情已了,这个信物也该还你了。”
司故渊看了眼那铃铛,没接。
医尘雪没往别的方向想,以为这铃铛哪儿被他给弄坏了,当即便收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他想说“这铃铛没坏,你可放心接”,抬首时却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人了。
司故渊走到了转醒的青月身边去:“在这里看好你家小姐,我去叫马车。”
青月那丫头意识还不算太清,半懵着点了头。
而后司故渊便朝门口去,医尘雪看着他的背影,难得地瞧出了几分急切的意味。
他又去看晕在地上的司兰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么算来,确实如那人所说是再平常不过的渊源。毕竟情爱之事,在这人间最是常见。
第25章 难处
陈家院子空落落的只剩下陈宣一人,司故渊已经撤了结界,临走时还将府门关上了,哪怕外面的人听见动静,也没法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凭臆测,聚在一起议论几句。
醒来的小厮丫头看见自家公子那副惨状,胆子大的尚且能上去拉一拉,胆子小的直接吓晕过去。
司故渊叫了两架马车,司兰卿和她身边的丫头一辆,他和医尘雪坐了另外一辆。
司故渊不是话多的人,却在一片沉默里先开了口。
“我并非有意骗你。”
他这解释来得莫名其妙,但又不像是随口找来缓和气氛的。
“唔……”医尘雪没想到他还在惦记之前那件事,一时竟也没想到要怎么接话。
“道长。”他将头向旁边偏了下,整个人都往角落靠了靠,找到了舒服的姿势窝着,才接着说,“你没有理由对我事事坦诚,这个解释没必要。”
于医尘雪而言,他不会全然相信别人,也用不着谁对他绝对坦诚,只要在救司兰卿这一点上,他与司故渊没有冲突,那么司故渊想做什么,有什么别的目的,与他也无关。
对面的人静了一瞬,道:“纸傀的事不寻常,牵扯过深,卷进去对你没有好处。”
医尘雪:“……”
这人是真听不见他说话么?
对方非要解释,医尘雪也不能封了人家的嘴,索性拉了一旁的毛毡毯盖到身上。
“道长,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一并说吧,我听着。”
司故渊视线却向下落了一段,过了会儿才又抬了眼:“你很冷?”
“手炉凉了?”他又问,又看向了医尘雪怀里,似是想伸手去探。
这人说话不管前因后果,做事更是没有预兆,医尘雪怕他真的上手,下意识按住了那毛毡毯子。
“没有,还热着。”
在对方的盯视下,医尘雪只好又补了一句:“只是今日不太顺。 ”
从烬原冰棺里出来之后,他体质比以前差了许多,手炉放在他怀里总是很快就冷下去,流苏在他身边时,总是隔了没多久就要给他焐一次。
但特殊的时候,就算手炉焐热了也没用,那点温热,转瞬之间就能被他体内的寒气给逼退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先前在陈家他就开始有反应了,只是那番场景,他若是在旁边叫冷未免显得太不合时宜,便一直忍到了现在。
春夏还好,秋冬里便不行了。他体内的寒气每月里总有三四次会突然暴涨,只是没想到偏偏赶上了今日。
他边上又还坐着个正儿八经的活人,心下更烦躁了。
对面的人像是不会看眼色,医尘雪几乎都合了眼了,又听见他问:“不顺在哪里?”
医尘雪掩在毯子下的手指摩挲着炉壁,以此来盖过指尖发颤的痕迹。
他半睁着眼,觉得眼前的人影都有些不太清晰了,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
“没什么不顺的,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不知为何,他不太想让这个人知道他现在的情状。
感觉到对面的人没有抽回视线,医尘雪下意识又往角落挪了一下。
然后他听见那人说:“别挪了,里面没位置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现在被寒气侵体的缘故,这声音落在他耳朵里竟然没那么冷,反而轻飘飘的。他甚至听出了一丝关切。
医尘雪怀疑自己脑子应该是冻糊涂了。
他闭了眼,想要就此睡过去,在睡梦里总是比醒着要好捱一些。
本以为会很难睡过去,但彻底闭了眼之后,他意识竟也跟着有些涣散,那种感觉并不难受,甚至缓解了身上那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再听见谁说话的声音。
意外地,他反是听见了一声铃响,如松间的冷雪落下来,震得他清醒了一瞬,但那一瞬过后,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那铃响他只听过一次,却在听到的瞬间就认出来了。
可见,那人说他记性不好的说法,并不成立。
他坐在马车里,本该睡不安稳,却奇迹般做了个长梦。
梦里是个他没去过的地方,是座长满了成片成片冷松的山,还下着雪,雪覆满了整条山路,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一身红衣,眉眼间带了笑意。
很浅,却实实在在是真心的。
医尘雪觉得奇怪,那张脸他明明没有见过,却平白会在梦里见到,甚至觉得熟悉。
不多时,梦里又变成了另一番景象,这回的地方医尘雪就认得了。
是椿都的裴家。
他于裴家的记忆,还记得的不多,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拼凑不出什么来。他所知道的,更多来自于传闻。
传闻裴家家主便是因他而死,椿都人人恨他入骨,提及便是不得好死。
所以医尘雪见了梦中场景,才会觉得惊讶。
他竟好好地站在裴家门口,正与人说着话。和他说话的人他也认得,正是那死在他手中的裴家家主——裴塬。
二人似乎说得还挺高兴,像是久未见面的旧友。
忽然,梦中的他转了头,似是后面有人叫了他。
画面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又换做了另一番场景。
这回只是个寻常屋子,夜里亮着烛火,他正伏在桌案上写字,一旁的香炉氤氲出一缕连绵的长烟。
某一刻他抬了头,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要抬眼去望什么人。但同先前一样,画面也只到这里就结束了。
接下去变换的场景有廊桥,也有不知名的仙台,泛着雾气的林间小道。
有他见过的,也有他没见过或见过了不记得的。
但无论那些场景怎么变,除了覆雪之路的那个红衣男子,其他画面里的人一直都是同一个。
就是他自己。
连梦都自私地只容得下自己,医尘雪是有些敬佩自己的。
这么看来,那些关于他的传闻也并非是空穴来风,他从前是真不做人。往日与自己相谈甚欢的人他都下得去手,也难怪他如今声名狼藉。
他一边做着这些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梦,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反省自身,就这么过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过了一轮冬夏,恍惚之间又听见了一阵铃音。
他睁了眼,身上盖的毛毡毯还在,抱着的手炉也还在。唯独有一点不一样,他贴在炉壁上的手指感受到了温热。
他看向对面镇定自若的道长,心中了然。
他敢打赌,他若是问了,这人必定会面无表情地扔给他两个字,不是。
之前寒气侵体,他总是要靠满屋子的蜡烛,火炉,还有灵草丹药才捱得过去,这次却只是短暂睡了一觉,体内的寒气便退了下去,医尘雪自己也觉得奇怪。
但他身上奇怪的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他也就懒得深究。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另一件事。
“道长,你为何对陈云舟这么有兴趣?”
在陈家时,这人说过他很久不画纸傀,手生,最后一次画是在五年前。既是如此,五年的时间没有接触纸傀,多半也是不喜这种术法,可他问陈云舟的那些事,又像是很在意纸傀的事。
闻言,对面坐着的人抬了下眼皮,默然片刻才道:“我对他没兴趣。”
“……”
医尘雪无言半晌,见对方并无玩笑的意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长,你抓字眼的能力总是让我很意外。或许我该换个问法,道长你为何想知道那个纸傀的来历?”
司故渊静了一瞬,淡声道:“受人之托。”
“这听起来就像是真话了。”医尘雪笑了下。
纸傀在东芜太过常见,但能与人一同生老病死的却从来没有。陈云舟的来历并不简单,但这怎么想都该是修了纸傀之术的人该管的事,一个五年没有画过纸傀的傀师掺和进来,很难让人想通其中缘由。
但若是受人之托,便合情合理了。
“不过道长,你什么都没问到,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司故渊偏了头,没再看他,声音有些闷:“不知道。”
难得在这人脸上看到类似烦闷的神情,医尘雪还有些不适应,但能让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长都觉得为难,大抵不是件小事。
心软作祟之下,医尘雪问:“这事没办成,会很麻烦吗?”
“……嗯。”
司故渊垂着眼,似是在忧心什么。
在陈家被当成贼时这人面不改色,一剑刺穿陈云舟身体时连眼都没眨一下,这会儿却时而皱眉时而垂眸,唇线都绷得过于平直,这得是多大的麻烦啊……
医尘雪想着,也细细琢磨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道长,你可将难处告诉我,兴许我能帮得上。”
司故渊抬了下眼,却又很快偏了视线:“萍水相逢,不该多有劳烦。”
医尘雪笑他:“这会儿道长又记得萍水相逢了,那第一次在陈家府门,你搂我腰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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