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裴家的弟子,就连裴清晏这个当哥的,裴时丰也没再跟谁喊过一声疼。
但阿久问完那句话,裴时丰颤抖着肩膀,一声又一声地叫着疼。
“哪里疼?”阿久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裴时丰声音已经哑了。
又过了很久,他哑声问:“我哥呢……”
“主子还没回来,我去找他。”
阿久作势要起身,却被裴时丰一把拉住了。
“不用去了……”他鼻音已经很重了,却死命低着头,小声问着,“是因为落仙台的事吗?”
“是,已经有几日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阿久答完他的话,又问了一遍,“你哪里疼,我去找药。”
“药可不管用。”窗边站了好久的人终于出了声。
他声音总是很轻,很好辨认。
裴时丰转过脸去,匆忙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躲什么?又不是没哭过。”
那是个矮窗,医尘雪抬腿一跨就进来了,司故渊紧随其后,替他托了一下狐裘。
裴时丰被褥往脸上胡乱一抹,才露了脸看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他声音还是哑的,遮不住。
“来道别的,也谢过这几日的照拂。”医尘雪坐了下来,怀里抱了从弟子那里讨来的手炉。司故渊站在他身侧。
他看向屋内唯一不是人的阿久:“你叫什么?”
“阿久。”
纸傀对于名字没有那么看重,一般有人问了,他就会答。
医尘雪点点头:“寻你家主子去吧,他也该回来看看了,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怎么就放着不管了。”
裴时丰急忙拉了人:“不、不用去。”
阿久看他一眼,又看医尘雪一眼,也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了。
无声的对峙之下,医尘雪先开了口问:“他几日没合眼了你知道么?”
裴时丰一怔,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他一直昏睡着,根本不知道距那日落仙台的事过了多久。
医尘雪又道:“好不容易有个理由让他歇下来,你确定还要拦着么?”
裴时丰眼睛还是红的,却有股倔劲,但盯着医尘雪看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松了手。
阿久看了眼医尘雪,从门出去了。
屋内安静下来,裴时丰被人看了哭鼻子的模样,也不想说话,一个劲地垂着头,揉眼睛。
“别揉了,没什么用,只会更红。”
医尘雪看他那样,其实觉得有些奇怪。
裴时丰小时候他见过,不是现在这副别扭模样,但凡身边有个人,这小孩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更别说会躲起来哭,还要避开自家兄长。
“那日落仙台的事,你看见了?”医尘雪问他。
裴时丰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医尘雪,又耷下眼去,应道:“看见了,有人灭城。”
“我问的是裴塬,你爹。”医尘雪说得很直接,“你在阵里,应当是看见了。”
否则不至于哭成这个鬼模样。
一听见那个名字,裴时丰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又开始掉,他抬手去抹,却发现根本止不住,榻上湿了一片。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眼前的人为什么会直呼他爹的名字,只不断地去抹眼泪,不想让人看见他这样子。
五年前他并没有这么哭过。裴清晏没让他看见裴塬的遗体,哪怕他知道自己没了爹,也没像如今这般哭得无法自控。
可那日他亲眼看见了,他爹用佩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以及那些翻飞着,像是在为谁送行的纸人。
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了。
好像这五年来,他所有难过的情绪都闷在这些眼泪里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谁似乎是叹了一声,说了句:“对不住,让你看见那一幕了。”
裴时丰抬头看他,眼里有疑惑。他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一旁的司故渊却很清楚,那句话本来该是“对不住,我没赶上救他”。
司故渊半垂着眼,眸光落在医尘雪身上,没再顾忌着屋内还有别人,他抬手抹了下医尘雪的眼尾。
他又没哭。
医尘雪觉得有些好笑,偏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如同在椿都边界那日一样,两人一个递枯枝,一个接手炉,动作熟稔得不像第一次。
对于他们现在的举动,裴时丰也没觉得有多稀奇,只是看了看就收了视线。
***
医尘雪像是特地来看裴时丰哭这一场,等到裴时丰哭得平静下来,他也没再说什么。
但踏出矮窗时,他又回过头去,朝裴时丰笑了下:“下回再来,我寻一柄上好的长剑,与你作生辰礼。”
听见这话,裴时丰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两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裴时丰忽然意识到,他听见那话的时候走神了。
因为那一瞬间,他竟觉得那话有些耳熟。
他的父亲裴塬曾有过一位至交好友,是个张扬又爱笑的人,还曾教过他剑术。
那一年,那位好友去了一个叫云暝城的地方,带回来一个常冷着脸不爱说话的人。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走在一起。
那日,两人说要离开椿都时,那人也是这么对他说的:“等我回来,替你寻一柄上好的名剑,做你的生辰礼。”
但那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可站在矮窗外的人说了那似曾相识的话的时候,裴时丰恍然之间又有种错觉,他们好像回来了……
第四卷 久在樊笼里
第64章 云淮
主子不在, 阁内一应大小事务全落在知鸢身上。其他人天南海北寻回来的奇珍异物,连摆放在哪儿都要来问她。
好在一闲阁不是什么正规做买卖营生的,来往的人并不多, 也不至于忙到脚不离地的地步。
能到这里来的人,原因无非两个,要么是慕名而来, 想找她家主子算命,要么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有某样奇珍落到了她们一闲阁,特地来谈交易的。
后者来的大多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有的是剑修来寻趁手的名剑,有的是傀师来寻傀术秘籍, 还有的也寻些灵药灵草,或是灵符器物。
前者来的人就千奇百怪了,有街边的乞儿, 也有高门大院里的富贵人家, 更有不知来路的修行之人。
不过她家主子讲究缘分,来算命的人有不少才进了阁, 还没见着正主,便又被请出去了。
所以那日,又有人上门来时, 知鸢便道:“二位请回吧,我家主子今日不在阁内。”
她想,连时间都错开了,哪还有什么缘分可言。
但为首的人却道:“既然如此, 还请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阁主哪日回来, 我们便等到哪日。”
往日里,若是遇到这般劝不走的人,流苏只会将人打出去。
但流苏同主子都不在,便只能知鸢亲自动手。
她修灵最好,医尘雪教了她不少东西,赶人从来没出过差错。
然而这一次,那和尚带着和他一道的纸傀,安安稳稳住进了空出来的院子。知鸢还为此落了伤,将养了好几日。
秦叔每日往那院子里去两回,送吃食茶水,那和尚也会极有分寸地说声“多谢”或是“有劳”。
一来二去,秦叔有时便也同他多说几句话,替他寻些日常的物件来。
过了快半月,那和尚也没作什么怪,连院门都没出过一次。
秦叔是阁里的老人,走路时总是揣着手,像个很有讲究的长辈,见了年纪比他小的,免不了要生出关怀的心思来。
且这心思不分人鬼,对谁都是如此。
那和尚身边的纸傀,看起来与流苏是一个年纪,又生了一张乖巧稚嫩的脸,瞧起来很是讨喜。只是跟在和尚身后,似乎也不怎么说话。
不过又有些不同,秦叔将流苏当成亲生的孩子的一般看待,流苏却不愿同他亲近。但这和尚身边的纸傀虽然也很安静,却会对他笑。
受多了流苏冷眼的秦叔哪里扛得住,几次下来就又把那纸傀当自己孩子了,还问了名字。
听那和尚说,叫做云淮。
应是与他额上的金色云纹印记有关。
秦叔一茬一茬的小玩意往那院子里送,逗着那叫云淮的纸傀高兴,那和尚在一旁看着,脸上也有笑意。
有一回,大约是熟稔了的缘故,秦叔问那和尚:“你不是普通人,又无病无灾的,怎么也要来算命呢?”
倒不是说修行之人不信命格,而是他们更知道因果,所以不会刻意过分去在意。
照医尘雪的话来说,心有所求、所忧、所惧、所愧,才会来找他算命。
否则好好的,谁会想提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格?
若是命格好那便算了,若是不好,岂不是后半生都要困囿于此,给自己多添了一桩烦恼,没必要得很。
秦叔在医尘雪身边待得久,这样的话也听过,所以才会问那样的问题。
和尚笑着,微颔首道:“我并非来寻阁主算命,是为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秦叔顺着往下问了。
和尚往池塘边看了一眼,道:“为他。”
云淮坐在那处,正伸手去拨池里的水。
秦叔也跟着望过去,顿觉有些奇怪。
纸傀虽只是似人之物,对于冷暖、伤痛,不会如人一样敏感,但却绝不是无知无觉。
可如今的时节,将近入冬,那池水冷得跟冰一样,池边的人却仿若未觉,明明手指都已经冻红了,脸上却是笑着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这是……”秦叔眉头紧锁,正犹豫着想去叫人。
但和尚先他一步开了口:“云淮。”
池边的人听见声音,偏头望过来,手里捧了水,做了个往前递的动作,似是想让人看。
“过来我这里。”那和尚又道,语气极致轻柔。
云淮很听他的话,倒了手里的水,连下摆和衣袖都没整理,便往他这边来。
和尚似是一早就备好了干净的布帕,给云淮擦了手上的水渍,又帮他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替他拂了身上的灰尘。
简直是无微不至。
秦叔没太纠结这一人一纸傀过分亲昵的举动,更在意另一事。
“是云淮身上有伤吗?什么样的伤?”
“我也不知。”和尚摇了摇头,“只是听闻阁主精通纸傀之术,这才会求上门来。”
他这么说,秦叔便知道云淮身上的“伤”不是什么刀剑灵力所致,而是别的,必须傀师才能治的伤。
“你也治不好吗?”
能伤得了知鸢,应是个很厉害的人才对。
和尚歉意一笑:“我不是傀师,并不懂纸傀之术。”
“?”秦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糊涂了。
“那云淮是……怎么来的?”
和尚依然笑着:“捡的。”
“……”
秦叔很想问他:“在哪儿捡的,我也去捡一个来养。”
但他没问,他觉得这人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故意诓他的。
好好的和尚,瞧着眉目温善的,竟装了一肚子坏水,果真是人心难测。
秦叔心想,云淮那孩子万万是跟不得他的。
等阁主回来了,将人赶出去,云淮便留下来让他照料,日后待他寿满天年,家财一半留给流苏,一半便留给云淮。
秦叔不仅阁里的算盘打得好,这些生老病死的事也看得很长远,甚至真琢磨着要给自己先打一副棺木来放着。
但还没等他选好做棺椁的良木,他家阁主就回来了。
不止带回来流苏,还带回来上回那个冷脸的傀师。
说是被带回来,其实被带回来的像是只有流苏一个,因为那个傀师走在他家阁主旁边,说不准是谁带谁……
***
知鸢和秦叔站一起,一个说和尚,一个说云淮,将事情的始末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医尘雪听得头疼。
因为秦叔说的实在是太多了,三句话不离“云淮”这个名字。
司故渊本来倚着窗,估计是忍不住了,撂下一句:“我去外面等。”
然后腿一抬,跨窗出去了。
医尘雪正想说些什么让他回来,又见他转过头来,蹙了下眉心:“你说什么?”
我还没说。
医尘雪想这么答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司故渊问的不是他,是方才一直喋喋不休的秦叔。
三道目光都落到了秦叔身上,他甚至还半张着嘴,明显是话还没说完,但一下子被三个人盯着,他便又停下来,不说了。
“秦叔,你说了什么?”医尘雪替司故渊又问了一遍。
于是知鸢和秦叔都意识到,自家阁主刚才并未在听他们说话,而是光顾着去看窗外的人了……
秦叔被问得有些懵,他说的太多了,不知道医尘雪问的是哪一句。
旁边的知鸢挑了句最近的,复述道:“他说那纸傀额上的印记,是金色云纹。”
这下医尘雪就明白了,司故渊为什么会转回来。
纸傀额上有印记很常见,云纹印记也不稀罕,但金色云纹就少了。
好巧不巧,他和司故渊见过。陈云舟额上的印记,也是金色云纹。
“医尘雪。”司故渊叫他。
除了医尘雪本人,另外两人闻言都是一脸震惊。
知鸢从流苏那儿套过话,虽然也猜到两人关系不一般,但也没想过是已经到了直呼名字的地步。
自家主子从来不对外说名姓,青枫这么久,除了她和流苏,再就是秦叔,便再没有人知道医尘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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