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傀不会过多问及主子的事,但传闻是止不住的,“医尘雪”这个名字在东芜的特殊性,她是知道的。
将名字说出去,便意味着将自己的过往交出去了。若非是极为信任,主子绝不会这么做。
知鸢忽然想起来,那人第一次来阁里时,自家主子那漫进眼底的笑意。
她有些明白了。
主子常会盯着烬原带出来的那株白梅看,有时一看就是很久,她和流苏叫了好几声才能得到回应。
窗外站着的那个人,同主子桌案上日日开花的那株白梅一样,主子看久了就会陷进去。
不过,那株白梅好歹让主子撑到了现在,那么人的话,会撑得更久一些吧。
知鸢时常觉得,主子哪一天也许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哪怕是她和流苏也拉不回来。
但若是有个念想,就总能弄出些声响来,不会毫无生气,像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散。
以前是白梅,现在是人。
司故渊叫了名字,见他偏了脸,才接着道:“过来。”
医尘雪起身,留下一句:“忙去吧,我们去见见人。”
便走到窗边去,司故渊扶了他一下,两人并肩往外去。
秦叔脸上的震惊逐渐转变为呆滞:“知鸢啊,你看见没有?”
“嗯,看见了。”知鸢显然已经接受了某种事实,冷静下来了。
秦叔盯着两个人的背影,不断摇着头:“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知鸢啊……”秦叔欲言又止,“你家主子是不是被人骗了啊?”
怎么叫过去就过去了呢……
什么时候这么听过话了?
“不知道。”知鸢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
“嘶……”秦叔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
倒不是因为知鸢的回答,而是往外去的两个人,医尘雪像是绊了一下,然后就顺势撞进了司故渊怀里。
说是“顺势”,是因为故意的成分实在太明显了。对面的人明明只是伸手去扶,反而被人撞了满怀。
“知鸢啊……”
秦叔这会儿就有点长辈的样子了,咳了两声才问:“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你家主人把人拐来的?”
“……”
知鸢:“……不好说。”
拐人确实像她家主子干得出来的事。
第65章 你敢
见到云淮, 医尘雪便知道秦叔为何会事无巨细地在他耳边念叨这个纸傀的事了。
胳膊肘往外拐,想让他救那纸傀。
他们去时,那叫云淮的纸傀正蹲在地上, 握着半截枯枝不知是在画什么。
他旁边站了个人,应是知鸢口中的“那个和尚”。
“明烛,便是你么?”这是医尘雪从秦叔那里听来的名字。
那叫明烛的和尚转过身来, 先是看了医尘雪,再又看向司故渊。
不知为何,他似乎有些惊讶。
但很快那抹惊讶就被笑意取代,他一身道袍,微微躬身:“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二位竟还能走在一起。”
医尘雪眼里闪过疑惑, 他偏头去看司故渊,眼神带着询问。
司故渊思索片刻,答道:“不知。”
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明烛又道:“我曾与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现在看来,二位应是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认错了?”
医尘雪其实不大信, 他和司故渊顶着的都不是五年前的那张脸,认识他们的人见了也不会一眼就认出来,即便认出来了, 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况且司故渊都说了“不知”,那必然是真的不认得。
但对面的人仍然笑着:“不会错,皮相可换,灵相却不会变, 即便是转世也能认出来。”
既说转世, 那便是千年前。
“算起来, 二位于我有恩,想不到今日还能在这里遇上,又要麻烦二位了。”
他这语气,像是笃定了医尘雪会帮他似的。
但医尘雪最不喜受制于人,立即便道:“我可没答应要帮你。”
明烛却只是笑:“二位恐怕非帮不可了。”
他那笑甚至算得上温良,但落在医尘雪眼里,无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正在此时,司故渊拉了他一下,侧低着头说了两个字:“没有。”
意思是,他分出去的灵识没有在阁里探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没有什么杀阵,也没有什么别的邪物。
既然不是这些,那便只能是人了。
医尘雪抬眼:“你对秦叔做了什么?”
笃定了他会帮忙,必然是有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握在手里,不是这座一闲阁,便只会是阁里的人了。
照听到的来看,每日送吃食玩物,踏进这个院子最多的人便是秦叔,若是想要动点什么手脚,没有警戒心的秦叔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算计被一眼戳穿,明烛脸上笑意却也未减,反而泰然自若:“二位大可放心,只要二位应我所求,秦叔自会平安无事。”
医尘雪脸上跟镀了霜似的,他很少这么冷过脸。
司故渊手里已经召了剑。他依然和医尘雪并肩站在一起,但眸光冷然一片。他盯着眼前的人,张了唇道:“永生之人。”
“嗯?”医尘雪疑惑出声,“不是说不认识么?”
司故渊沉默一瞬,道:“刚才没想起来。”
医尘雪又冷又绷着的脸色一下就缓下来,笑出了声:“司故渊,失忆的是我还是你啊?”
司故渊偏开视线:“太久远了,千年前见过一次。”
***
确实是很久远的事了。
那是无数个落雪的隆冬之一,记不清是哪一日了。
只记得是宣平年间,长州新城恸哭不止。
据说是天灾,整座城都被断裂的雪山淹没在一片白茫中,无一幸存。
司故渊那时刚从山下回来,正碰上了要下山的医尘雪。
覆雪之路上,一身红衣的人微垂着眼,有些讶异地抬了头,似是想要开口说什么的,但他只是看着,最终还是合了唇。
司故渊也停下来,看着他,也不说话。
那次,他们其实已有半年没有见过面了,难得碰上了,却谁也不说话。
只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相望着,谁也没有往前走。
不知是站了多久,司故渊才有所动作,走过去问了一句:“去哪里?”
他一说话便能呵出白气来,像个久旅在外归来的行者,连声音都沉沉的,像是积压了许多难以说清的东西。
医尘雪沉默了很久才答话道:“长州新城。”
“你呢,从哪里来?”
问这话的时候,医尘雪并没在笑,反像是克制着在气什么。
但越生气,他脸上越是没什么表情。
偏他问了之后,司故渊并没说话。
医尘雪蹙了眉心,半垂的眼睫上也像是蒙了一层极薄的冷霜。
他视线落在司故渊紧抿的唇上:“上仙不想说话,就烦请让个路,我要下山。”
上仙并未挪动一下,却又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半晌终于开了口:“云麓山。”
答的是先前“从哪里来”的那句问话。
医尘雪怔了下,眼里怒意显而易见,藏不住。
“云麓山。”他重复着这几个字,一字一顿。
云麓山半年前有过一次战争,死伤无数,引得妖物邪魔聚集,吃人拆骨,连流出山的河水都是黑红一片。
医尘雪听了不少这些传闻,但他并不知道司故渊就在云麓山。司故渊下山时,甚至未曾与他说一声,瞒得没透出一点风声来。
“不告而别,杳无音信,两样你占了个全。”医尘雪笑意不达眼底,“上仙,你如此随性潇洒,难怪山下的人都说,剑仙无挂无碍,不沾凡尘,是个遗世独立的仙客。”
医尘雪这种时候很不讲道理,这些词分明是山下人常用来形容他的,现如今却被他强行安在了司故渊身上。
偏司故渊又不能驳他,驳了他就要更气。司故渊知道他的脾性。
“医尘雪……”
“难为上仙还记得我的名字,可真是折煞我了。”医尘雪睨着他,语气并没缓和下来。
“不是要上山么?”
见司故渊依然不说话,医尘雪侧身站到了一边,让了位置:“请吧,上仙。”
司故渊凝眉看了他片刻,抬了脚往前去,却又在经过医尘雪身侧时,停下来偏了脸去看他。
医尘雪正想装着漫不经心再来一句“上仙还有什么事么”,却先被人抓了手腕。
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医尘雪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抓着他的人手指上有细微的茧。
那是长期频繁握剑才会留下来的痕迹……
那一瞬,医尘雪盛张的怒意一下子软了下来,多了些别的东西。
医尘雪转过头去,又气又有些无可奈何:“司故渊,你故意的。”
“嗯。”司故渊应了声,牵着他往山下去,“伤好了没有?”
“那么久,怎么会好不了。”
被牵着的人低头垂眸,视线落在身前之人的手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对方掌心。
那只手上不只有剑茧,还有伤口愈合后留下来的疮痕。
医尘雪手指摸索着,想知道他手上到底受过多少伤,甚至探上了手腕,还要往上去。
司故渊纵着他把自己手心手指摸了个遍,此时终于忍不住,往后看了他一眼。
“再摸我松手了。”
“你敢。”
“……”
二人一同下山,还未到长州新城,便在废弃的官道上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道袍,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问他们认不认得去白苠海的路。
白苠海只存在于传闻里,很少有人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又该如何去。
但医尘雪为他指了路,还多说了一句:“那是个凶险之地,莫要深入。”
那人却道:“正是因为凶险才要去,多谢了。”
***
除了与医尘雪有关的,司故渊其实不怎么记事,过了千年却还能想起来,是因为那人额上有个很特殊的印记——婆娑印。
那是个少有人知道的印记,千年来司故渊也只见过一次,便是在明烛身上。
落下婆娑印的人,很难说清他究竟是罪孽深重,还是命途多舛。
婆娑印会让他成为永生之人,无病无灾,却也无情无爱。
人间长风万里,生老病死皆与他无关,俗世凡尘也与他无关。
无人爱他,他也无法再爱人。
天道予他福泽,也是予他一场无尽的劫难。
第66章 明烛
明烛抬手, 两根手指从上往下,抹过额心。很快,那里就露出来一个血红的印记。
“婆娑印。”医尘雪虽不记得那一面之缘, 但这个印记他却是知道的。
出了烬原后,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看书,尤其是旧书。
起初是为了修复灵根, 恢复灵力,但尝试了许多方法,攒聚起来的灵力依然会很快流散,并无什么用处,反倒是几次险些丢了命。
也因为看了太多旧书,他才会认得明烛额上的印记。
大抵是与他肩上的天谴印有相似之处, 医尘雪在看见那印记的时候并不高兴,甚至蹙了眉。
明烛却似是习惯了那印记的存在,仍然笑着:“还以为二位真忘了, 看来也不是全无印象。”
医尘雪朝那个叫云淮的纸傀望了一眼。
因为身边无人, 所以才与纸傀为伴么?
收回视线的一瞬,医尘雪垂着的眸子里似是多了一丝落寞, 只是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看向明烛:“秦叔说,这个纸傀是你捡来的?”
尽管秦叔笃定这个说法是假的,但医尘雪却有些相信。
明烛应道:“是,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医尘雪按了一下司故渊握剑的手,下一刻,司故渊便将剑收了起来。
二人一坐一站,司故渊抱着剑站在白梅树下, 医尘雪在石桌旁坐下, 神色平静认真:“关于他的来历, 将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便帮你。”
明烛其实想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会那么快就改了主意,但他转头看了云淮好一会儿,还是还是坐到医尘雪对面。
那些已经蒙尘的过往之事,他曾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人听见,却在今日一一诉诸于口。
***
其实他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年,又是什么样的时节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眼前的一片猩红。
他杀了许多人。
那些人里有他的敌人,也有他的战友,还有许多渴望着他带来安乐的普通百姓。
但是没有,他只带来了杀戮。
无尽的、没有生还的杀戮。
尽管那也不是他所期望的,可他依然那么做了。
在那之前,在他举起手中的剑刺向同袍时,在他良知尚未泯灭的最后一刻,他都仍然坚信着,只要他们死守城池,就能等到援军。
直到送出去的最后一封书信被退回来,他才明白,所谓生不逢时,是如何的大悲之事。
居上位者,并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也不在乎满城百姓的安乐。
将士的浴血拼杀,百姓的感恩戴德,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上位者一句话,就可以被全部抹杀掉。
只是一群士兵,只是一座城池,于上位者而言,损失的不过是毫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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