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让他放心。
医尘雪掀了车帘一角,望向外面蜿蜒如游龙的青灯。
不知道这么多的鬼魂里,会不会有一个是裴塬……
命仙能在窥见旁人命格时降下警示,留下后路,也能为一些鬼魂指路,这是命仙的独特之处。
没有人比命仙与“命”这个字更有缘分。
厉害一些的命仙,甚至能以指尖血为去往归墟入轮回的鬼魂开出一条路来。
这条路并非是指寻常的路,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是赐予鬼魂的一种福泽,让他们不受妖物邪祟的侵扰,安渡轮回之路,不必受太多苦楚。
现在医尘雪身上没有石子和枯枝,滴不了指尖血,也画不了阵,但他还是在心里默声说了一句:“愿往生之路上,你们不遇邪魔。”
第60章 疯子
说来也是奇怪, 上车时闭眼小憩的人是司故渊,但临到裴家时还没醒的人却是医尘雪。
医尘雪其实没想睡,只是盯着司故渊看久了, 某一刻困意漫上来,便合了眸子,靠到了一边。
他丢了手炉, 手脚冰凉,又在花槐城受了潮气,在冷风里吹了大半夜,常理来说也睡不着,但不知是真的困得撑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反而睡得很沉。
直到他睁眼,才发现车内的几人都在看他。
这场景似曾相识,医尘雪半眯着眸子, 还没适应车内照明灯投下来的火光。
马车已经不动了, 不像是刚刚才停下来,像是有一段时间了。
他半睁着一只眼, 问:“我睡多久了?”
这话前面没带名字,不指定是问谁的,但他侧倚在角落的位置, 视线直扫过去便是司故渊。
司故渊也答了他的话:“不算久。”
言罢,掀了车帘先下了车,又召了剑,将车帘挑起来, 等里面的人出来。
玄鹤和流苏都没动, 医尘雪只好先起身, 下来时司故渊抬手扶了他一下。
医尘雪双脚落定,转过身时,就见司故渊已经收了剑,车帘也落下来了。
合着那帘子是给他一个人挑的……
玄鹤和流苏一前一后出来,车内终于空无一人,在旁边站了好久的两个弟子面露喜色,朝几人行了个礼:“劳烦几位自行入府,我们还要去寻家主,便先行一步了。”
几人回礼,玄鹤叮嘱了一句:“若是他今日回不来,找个人回来报个信。”
“是,先生放心,我们定当保护好家主。”
那两个弟子又是一拱手,匆匆驾着马车走了。
看得出来很急……
医尘雪抿了下唇,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司故渊,终究没说什么。
***
玄鹤的院子和他们的方向不同,进了裴家府宅,过了一条稍微长一些的石道后,几人便分开了。
“道长。”医尘雪偏头叫了一声,没喊名字。
等司故渊也偏头看了他,医尘雪才道:“先前我忘了问,阵破的时候,你感知到那缕残魂落到哪里去了么?”
照那些记忆来看,花愁的残魂被安放在那棵槐树下,槐树顶端唯一的那点新绿多半也是那缕残魂养出来的,花槐城内就只剩下这一缕生魂,其实是容易感知到的,但阵破时医尘雪耳边的声音太杂太乱,又受着噬心之痛,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别的,也只能问司故渊。
闻言,司故渊从袖里摸出来一个纸人,让那纸人在掌心站定,举起来给医尘雪看。
那纸人的眉眼是医尘雪亲手所画,他是认得的。那是在陈家时,他放出去跟踪司故渊的……
只是他没想到,司故渊会将这个纸人好好收着,留到了现在。
“还以为你早扔了。”医尘雪伸手去碰那个纸人,下一刻话便顿住了。
他在纸人身上感知到了一缕残魂。
不用问,是花愁的,否则司故渊不会在他问了花愁的残魂落到哪里后,拿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纸人给他看。
“他倒是会挑地方。”医尘雪不冷不热的说了句。
落仙台坍塌,阵法被破,山石崩裂,怨煞肆虐。
那番险境之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不就是司故渊身上?
不过……
生魂和纸傀想要融合并不是件易事,花愁只剩一缕残魂,做不到这样。
“道长,是你帮了他。”医尘雪几乎是肯定的,在场的人里也只有司故渊有动手的机会了。
司故渊点头:“没有别的地方给他藏。”
他身上除了剑和铃铛,就只剩下这个纸人,只能将花愁的残魂暂时封锁到里面。
这么一来也有个坏处,请神容易送神难,将生魂附到纸人身上容易,想要再剥离就难了,若是生魂执意不肯离开,他也没什么办法。除非将纸人和生魂一起毁了。
但医尘雪多半不会让他这么做。
“日后他若是不出来,便只能这么养着了。”司故渊又说。
“嗯……”医尘雪嘴上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被囚锁在烬原时,也是有人将他的残魂强行留住,借助纸傀让他得以复生。司故渊虽只是让花愁的残魂附在纸人身上,但这二者之间也不是没有相通之处。
他抬眼打量着司故渊。
东芜纸傀之术厉害的人有许多,但能借纸傀重塑魂魄的却绝对是少数。况且借助纸傀复生死人,在仙门百家里可算不上什么光彩之事,是被严令禁止的。
便如同能与人一样生老病死的陈云舟一样,有些傀师不是没有那个能力造出那样的纸傀,而是因为违背人伦,所以无人尝试。
借助纸傀让死人复生,更是无人敢想。
除非是万不得已,除非是另有缘由,否则不会有傀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但败坏自己的名声,还会被仙门百家驱赶。
想到这里,医尘雪眉心都跟着拧了起来。
因为他猛然发现,要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司故渊太有缘由了……
他捏过那个纸人,塞给流苏,嘱咐了一句“看好他”,便拉着司故渊往前去,直奔他们所住的院子。
流苏很听话的没跟上去,捧着那个纸人坐到了廊下。
纸人在他手掌里走来走去,举手抬足时有些生硬,像个刚刚开始学步的孩童。
听坏嘴巴的意思,是要养着这个东西。
雪哥哥塞给他,应该也是要他养着的意思。
流苏暗暗下定决心,回一闲阁之后要找一个新的花盆,把雪哥哥的白梅移栽过来。原先那个栽白梅的花盆更大一点,适合他手上这个纸人活动。
***
司故渊是被拽着回的院子。
终于有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医尘雪拉人进屋,二话没说就拉着司故渊的手指,往自己唇上碰去。
这个动作让司故渊腕间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来的腕骨匀长,与当年在烬原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手指碰唇的触感也是一样……
医尘雪那时从冰棺里醒来,还记得将他炼成纸傀的人伸手碰过他的唇,记得那人身量很高,手指的骨节清晰好看,腕间的筋骨匀长,唯独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
他当时还在疑惑,什么样的人会伸手去碰他的唇。
在他的认知里,得是关系亲近之人才会有这种亲密的举动。
现在他就知道了,那当真不是一般的关系亲近。
未动自焚的灵符,诡异消失的冰面,那些只像是在等他醒来而非囚锁他的东西,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司故渊,烬原的……果真是你。”
医尘雪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的话:“你不要命了……”
他将人逼推到门上,手指攥得极紧:“说什么怕违逆天道,我看你不怕得很,上赶着往上凑,怕那天谴落不到你身上是么?司故渊,你有几条命?”
医尘雪气得手都在发抖,还不等司故渊有所回应,他双手便抓上了司故渊衣领,开始扒人衣服……
“医尘雪。”司故渊箍了他的手,声音被压得很低。
医尘雪抬眼看他,眼睛都是红的,气得狠了:“司故渊,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了,除非我亲眼看到你身上没有天谴印,否则你今日就别想出去了。松手!”
他平日里说话总是很轻,重了点时便会有些吃力,呼吸不稳,配上苍白的面色,简直像是要魂归天外了。
司故渊看着他,默了一会,松了箍他的手。
医尘雪顾不上什么羞耻,扯人衣袍的动作娴熟迅速,将司故渊肩颈的衣物都剐了下来,仔仔细细将左右肩颈的位置都看了一遍,连后颈也看了,也没看见天谴印。
但他还是紧抿着唇,似是还不信。
司故渊抬手抹了下他的唇角,平日里很冷的声音温了不少:“我没用术法,没有什么障眼法。”
闻言,医尘雪埋下头去,声音闷在狐裘里:“司故渊,我真是……怕了你了。”
此刻,他强撑着的力气全没有了,一下子脱力往下滑去,司故渊伸手扶他,两个人一块跌跪在地。
医尘雪死命垂着头,不肯抬头看司故渊。
他快被吓死了……
直到现在才完全卸下力来,忍不住红了眼尾。
倘若司故渊身上真的因为他留下了天谴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是个随时都可能丢了命的人,不该拖拽着司故渊陪他一道赴黄泉。
那不公平。
“司故渊……你怎么敢啊……那种事,你怎么敢的啊……”
烛光照不到他的脸,他声音很低地轻颤着,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连气息都很弱,像是要晕厥过去。
司故渊伸手摸索着去碰他的脸,指尖触到了一片湿意。
司故渊瞬间怔住,随即有些强硬地捧起了他的脸,逼着他和自己对视。烛光将他的眼睛映得很亮,眼尾那一块红也格外明显。
“医尘雪。”这一声,语调是冷的。
医尘雪愣了一瞬,意识到对面的人似是在生气。
但他气什么?
医尘雪还没弄明白,就见司故渊抓了他一只手,两指并拢在他腕间抹了一下。
接着医尘雪便看见自己腕间生出来一根红色的细丝,延伸得越来越长,直至缠上了司故渊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
医尘雪不是不认识这种细丝,修卜术的人都知道,这是缘线。
命仙用来捉弄人的把戏。缘线两端系在不同的人身上,只要种下缘线的一方轻扯,另一方便会被限制行动。
有些时候,为了防止两个人在人流中被冲散,也会用到缘线。
但说到底并没什么别的用处,这种缘线好断得很,稍微有点灵力的人都能断。
即便是现在的医尘雪,凝出来一撮灵火,也能将这线烧个干净。
他疑惑的是,这缘线是什么时候系在他和司故渊身上的?
五年前他并没有修卜术,根本不知道还有缘线这种东西。而从烬原到青枫,他虽然修了卜术,却绝对没有使用过缘线。
那便只能是……
“一千年前。”司故渊将他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
医尘雪倏地睁了眼睛,瞳孔骤缩:“怎么可能……”
缘线不可能、也不该在两个转世之人身上出现。
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跨越了一千年还依然存在在他们身上的缘线,是为天道所不容的……
司故渊冷生生的声音响在耳边:“医尘雪,你身上的天谴印,就是这么落下来的。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你是怎么敢的?”
医尘雪死命盯着那根缘线,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此刻才想明白玄鹤说的那句“你们两个都很蠢”是什么意思。
真是……
两个疯子!
蠢得彻彻底底的疯子。
第61章 铃铛
转世之人, 无论前世牵绊再深,今世也有可能只是陌路之人,直至过完了生老病死的一生, 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有缘线就不一样。
他们会再次相遇,牵绊也会越来越深,任谁也分不开。
可强留下这条线, 于天道便是对世人不公。
人人都想下一世再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但不会谁都有这份运气,更多的人或许一生,也遇不上那个想见的人。
即便遇上了,也是相见不识,重逢不知。
哪怕是身为命仙的医尘雪, 也不会是例外。
强留下那根缘线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只是后来的他忘了他为何那样做。
想起这些的医尘雪嗤笑出声:“司故渊, 你是觉得凭这根缘线, 你受的天谴,做的事, 就抵消了?”
司故渊与他四目相对,始终看着他:“医尘雪,账不是这么算的, 你欠我的太多了,你还不清。”
“一千年才等来的重逢,没有谁比谁更难熬、更受苦,你若是敢撇下我, 下次我便在你腕间种上十根、百根, 千万根缘线。”
他说得极其平静, 却又极其认真。
医尘雪怔怔听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偏脸笑了声,从唇间蹦出来两个字:“荒谬。”
可下一刻,他便将手伸到司故渊腰间去,摸到了那些鸟羽和珠串,银铃也在其中。
他把东西解下来,拎着在两人中间晃了晃,几乎有些孩子气地说:“我的。”
司故渊盯了他一瞬,将那铃铛拿走了。
“先前千方百计要还我,现在就是你的了,这是什么歪理?”
“我……”医尘雪一时语塞。
这铃铛司故渊当了信物给他,细想来也有好几次在他想归还铃铛时故意避开了,最后还是他不由分说将铃铛挂在了屏风上,自己让出去的。
但那也是因为……
36/58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