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尘雪忽然怔住了。
长风骤起, 他猛然睁了眼。
他似乎……曾见过这万鬼过境的场景, 于千年前……
那时,也有一只鬼魂提着青灯, 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了长路。
***
那是个冬日,天地间许多地方都在落雪。有人在氤氲白气中出生, 也有人在冰天雪地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医尘雪不一样,他那时已经死了很久了,成了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大雪中。
青布长衫拖在皑皑白雪上,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鬼魂没有生前的记忆, 不记事不说话, 只能靠一盏青灯指引方向,去生前旧地走一遭,见见旧人。
但医尘雪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手里没有青灯。
因为做了有违天道之事,受了天谴,天道的慈悲落不到他身上。
哪怕是生前罪孽深重之人都能得到的青灯,他也没有。
而别的鬼魂没有的,譬如人的情感,他却有。
这也是天谴。
天道让他记住他曾是人,却不肯让他记得自己是谁。
他以为,也许他要在人间游荡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等上无数个难熬又绵长的秋收冬藏,才能得那一盏指路的青灯。
他曾见过许多鬼魂,提着青灯从他身边飘过。
那些鬼魂都有要去的地方,要寻的人。
唯独他不能有。
他驻足在无边雪地中,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轮转。
有一天,在那白茫的一片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幽幽的火光,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映得絮絮白雪都暖了起来。
鬼魂的身体本不知冷暖,可那时候,那一点微弱的火光,无端让他一只连心脏都没有的鬼感受到了暖意。
那也是一只鬼魂,罩在破烂的青布长衫下,像是远方而来的旅人。
但他手里提了青灯。
在那只鬼魂经过身边时,医尘雪给他让了路。
得了青灯的鬼魂是要去往昔之地,再到归墟入轮回的。与他这种受了天谴的不一样。
医尘雪给许多鬼魂让过路,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但因为少见形单影只的鬼魂,他的目光便在那只鬼魂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很快他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实,那只提着青灯的鬼魂绕过他身边,竟停在了他身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因为被盯着看,所以不走么?
医尘雪这么想着,便收回视线,缓慢地扭过头来,随意拣了个方向飘去。
只要走远一些,那只鬼魂就会离开吧。
好像成为鬼魂之后,他就不再会去深究一件事的缘由,所以只是简单地认为,是他的审视阻了那只鬼魂的去路。
然而,医尘雪飘出去好远,白雪压枝发出簌簌声响,他回头望去,那只鬼魂仍然提着青灯跟在他身后。
他停下来,鬼魂也停下来。他一动,鬼魂也跟着动。
医尘雪成为鬼魂以来,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事。
鬼魂过境,形单影只的有,成双成对的也有,见得最多的是成群结队的。
他们虽姑且算是成双,但一只有青灯,一只没有青灯,这样的组合放在什么时候都很奇怪。
医尘雪很想开口问一问,但他是无法说话的,即便他说了,跟在他身后的鬼魂也未必听得懂。
于是从那一天起,人间的花开花落,生命的新生消亡,不再只是医尘雪一只鬼看着了。
跟在他身后的鬼魂总是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让青灯的火光能照亮前路。
医尘雪原以为,也许是青灯出了什么差错,没有指引这只鬼魂去往生前旧地,但天道总不会放任不管,时间久了,青灯自然而然就会修好,这只鬼魂终有一天也会离开。
到时,又只剩他一只鬼看青山,看云起,看这人间灯火醉风烟。
可是寒来暑往,一场又一场花落,一段又一段长路,这只鬼魂还是提着青灯,始终落了点距离跟在他身后。
这种时候,医尘雪反而有点感谢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天谴。
寻常鬼魂不知人情冷暖,他却知道。
寻常鬼魂不懂因果缘分,他却明白。
寻常鬼魂也不会因为另一只鬼魂的陪伴而生出欢喜、慰藉,但他会。
茫茫天地间,大雪覆白梅。
在不知第几轮这样的寒冬里,医尘雪迫切地想要转生为人。
他十分想同那只鬼魂说上话。
于是,他不再循规蹈矩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青灯,他决定去往归墟。
天谴的好处还有一个,别的鬼魂只会跟着青灯的指引前进,他却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一日,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其间,他和那只鬼魂驻足在山上,等鬼魂过境。
他们等了好几个日夜,终于在一个起风的夜晚,等到山脚亮起了一点火光。
接着越来越多的青灯从那里亮起,整条山路都是提着青灯的鬼魂。
星星点点,恰似山下的人间烟火。
长风骤起的瞬间,医尘雪回头,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只鬼魂。
就如同此刻,他站在檐梁上,目之所及处,椿都内的万千鬼魂提着青灯,正往城外迁徙。
那一刻,他像千年前一样转头望去,看见司故渊垂着的眼眸里映着火光。
医尘雪蜷了手指,模模糊糊地听见司故渊在叫他。
大概是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司故渊转过身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太冷了么?”
那一下的碰触让医尘雪回了神。
他却没有回答司故渊的问话,只是眯了眸子,盯着满城的青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司故渊,你知道么?”
司故渊接了话:“什么?”
医尘雪偏脸朝他看过来:“这么多鬼魂过境,若是不小心混进去一个生人,最后也会误入归墟的,若是混进去的是一只鬼魂,就更容易进入归墟了。”
“……”
归墟落在天地间哪一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只有鬼魂,才能在青灯的指引下去往归墟。
生人误入归墟,会无知无觉睡过去,醒来后便觉是做了一场梦,对归墟的印象也会逐渐消逝,不再记得到过归墟的事,只偶尔会因为某种契机,暂时想起来自己曾见过那样一个金光四溢的地方。
生人尚且能因为被鬼魂盖住气息,误入归墟,鬼魂更是如此。
哪怕没有青灯,万鬼同行之下,也能钻了空子去往归墟。
若是千年前,医尘雪还只是一只没有青灯的鬼魂,他必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何而死,又为何落下天谴。
可是现在不一样。
他于同样万鬼提灯过境的场景中窥见一千年前的过往,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了……
一千年前,他有着与一千年后一样的名字。
他叫医尘雪,山下的凡人常会称他的另一个名字——无相。
“司故渊,我记得你说过,你知道那位命仙的本名。”
医尘雪完全侧过身来,额前的墨发被风吹得有些挡视线,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司故渊。
“你一早便知,我就是那个无相么。”
“跟在我身后的那只鬼魂,是你么?”
“触逆天道的人,不得往生,那我是怎么入的轮回?”
问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医尘雪头一次,面若寒霜。
司故渊却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良久的沉默之下,长风并未歇止。
医尘雪喉间滚了下,也许是长风煞人,他眼睛有了点酸意。
但他始终强撑着,不肯露出一丝破绽来。
“司故渊,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阵法?”
“……”
时至今日,医尘雪才恍然明白,为何这人会阻拦他以命仙的身份给司兰卿留下警示。
司家发丧那日,他曾问过司故渊,是否也怕违逆天道。
司故渊答他:“很怕,因为见过。”
当时他没有深究这话,反因为自己肩上的天谴印而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如今想来,哪有什么同病相怜,不过是有人,于千年前承接了他的那份天谴,让他得以入归墟,入轮回。
裴家府宅内,这人说起触逆天道的“无相”,没有憎恶,反是嗓子里闷出来一声载了无限悲哀的“嗯”。
医尘雪那时还奇怪,为什么这人会为了一个有违天道的人悲哀。
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这个人就曾站在一千年前的那场长风里,看着无相落下天谴,被后人遗忘了名姓,又成为鬼魂游荡在天地间。
连接花槐城和落仙台的那种阵法,也曾被人使用过,用来承接一个大逆不道之人所受到的天谴。
生人误入归墟会被谴回,没有青灯的鬼魂钻了空子进入归墟,也一样无法入轮回。
千年前成了鬼魂的医尘雪不知道这一点,但千年后重修卜术的医尘雪却比谁都清楚。
若非有人替他受了天谴,他现在合该还是一只鬼魂,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要去往何处。他会一直游荡在这热闹又安静的天地间,直到天道允准,饶恕他的罪孽。
所谓天谴,他一个人受着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有一个人……
想明白了这些的医尘雪几乎怒不可遏,他眯着眸子,眉心紧拧着,一字一顿地质问,字音咬得极重:“司故渊,你可蠢么?”
第58章 天道
明明是同一人, 世人却只知千年前有位命仙违逆天道,落下天谴,不知无相曾受香火供奉, 信徒万千。
天道只让后人记住触逆天道的下场,让他们引以为戒,却不曾让后人知晓, 是命仙的祖师爷自己,断送了这一脉。
转世之人没有前世的记忆,就像司兰卿同司故渊做过一场兄妹,却什么也不记得。
若不是身上的天谴,医尘雪想,他也不会因为偶然的契机想起来那些事。
在他成为鬼魂时, 他就与别的鬼魂不一样,天道让他记住自己曾是人,却不记得自己是谁。
而如今也一样, 哪怕是新的一世, 天道也不会让他忘了自己曾经的罪孽。
天道最是仁慈公平。
世人都是这么说的。
可医尘雪抓着司故渊的袍领,心中只有恼怒。
胸腔灌进去的冷风让他止不住咳嗽, 可他死盯着司故渊:“那个阵法……是不是禁术?司故渊,你身上有没有天谴印?”
这样的质问谈不上半点温和,司故渊却异常平静, 甚至松了口气。
还能问出这些问题,就说明没有完全想起来。
司故渊抬手抹了下他发红的眼尾:“想起来多少了?”
手指从眼角抹过去,惹得医尘雪忍不住闭了下眼,也因为这个动作, 他绷紧的颈线有一瞬的松弛, 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下脸, 才继续道:“你别转移话题,你身上到底有没有天谴印?”
“没有。”司故渊答得很认真。
但医尘雪眯着眸子盯了他一瞬,半个字不信:“司故渊,你骗人。”
“那个阵法,你明明用了……”
“嗯,我用了。”司故渊点头打断了他的话,“但我身上没有天谴印。”
他没有否认自己用了阵法,医尘雪又有些信他说的是真的。
可转念一想,既然用了阵法,那么除非天谴被成功转移,否则他一只没有青灯的鬼魂,是怎么入的轮回?
不对。
医尘雪自顾自摇了头,又抬眼看着司故渊:“我不信你说的。那个阵法能将花槐城的怨煞都转移到落仙台,也能将我身上的天谴转移到你身上,你在骗我。”
这下,司故渊真有些没辙:“我不骗你。”
他说得太笃定,很难让人不相信。可一想到这人就连撒谎都面不改色的模样,医尘雪就又怀疑了。
但无论他问多少遍,得到的也只会是一样的回答。
长久的盯视下,医尘雪脖颈往狐裘里缩了下,遮住了下唇。
他的声音又变得有些闷,半天只闷出来三个字:“我要看。”
“……”
司故渊脸色一沉,皱了眉。
司故渊扣了他抓自己袍领的手,慢声问着:“你说……要看什么?”
医尘雪本来死抓着对方的袍领不肯松手,这会儿却因为对方的语气想将手抽回来,手腕反被扣得更紧。
“我要看”这话是他自己说出去的,横竖也收不回来,医尘雪索性放弃了反抗,将那句话补充完整:“我要看你身上有没有天谴印。”
果然,他说完这话,司故渊眸色更暗了些。
似乎是在隐忍克制着什么,司故渊闭了下眼,尽量用了和缓的语调:“医尘雪,我看过你左肩上的天谴印,我身上有没有那个印记,你应该很清楚。”
“……”
医尘雪从脖颈红到耳根,好在有火光有凉风,能替他遮掩些。
但他还是下意识往狐裘里躲了躲,声音依然是闷的:“司故渊,你不讲道理。”
五年前的那些事,他虽然想起来一些,但没想起来的也有,还有些只是有个印象,细节的根本记不清。
更何况那时他整个人都被罩在另一个人的气息里,鼻息紊乱,意识不清,连眸光都是散乱的,不知道投落到何处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印记。便是现在想起来了,也记不起来司故渊身上究竟有什么……
“你又没丢了记忆,只有你记得我身上有天谴印,不公平……”医尘雪越说越小声,整个脑袋都快埋到狐裘的毛领里去了。
显得气势全无。
但偏偏每次他这副情状,司故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过了没会儿,医尘雪感到下颔上捏上来一只手,力度不大,只是让他抬了头。
司故渊温温沉沉的声音落在近处:“医尘雪,你听好了,那个阵法不能完全将你所受的天谴承接给我,我受的天谴只有一半,身上也没有落下天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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