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尘雪已经信了他说的这些,只愣愣地抬着头问了声:“为什么……”
“因为天道不认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医尘雪大致能猜出来,完整的话应该是“因为天道不认是我犯下的过错,不认是我该受天谴”。
有违天道的是他医尘雪,该落下天谴印的,该受天罚的也是他医尘雪,与旁人无关。
天道也有公平的时候。
只这一刻,医尘雪忽然就有些感激这所谓的天道了。
身上没有天谴印,司故渊这一世就能少受灾祸,不必如他一般人人唾弃,被众仙门诛杀,囚锁烬原,再到如今落得一个苟延馋喘的下场。
医尘雪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是么……”
他几乎是庆幸的。
需要赎罪的天谴也好,无法转圜的天罚也罢,横在他一个人面前就够了。
他一点也不想司故渊牵扯上这些。
想着这些的时候,医尘雪下意识垂了眼,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再次蒙上了一层隔绝外界的冷雾。
司故渊一直在看他。
紧绷的神经松下来,医尘雪得了空去想别的事情,才记起来他该去找找流苏掉在哪儿了。
他刚要转身,又注意到手腕还被人扣着,便连带着抓他的那只手一起晃了晃,示意司故渊放开。
既然事情说清了,司故渊也没有理由再拉着他了。
医尘雪是这么想的。
但司故渊不这么想,不但没松手,还扣得更紧了,像是谁惹恼了他。
医尘雪正想问“做什么”,司故渊当头就是一句:“医尘雪,你也很蠢。”
“嗯?”这话来得太莫名其妙,没有缘由,没有前兆,医尘雪后知后觉便有些恼,“司故渊,你说什么?”
他蠢?
医尘雪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司故渊像是为了专门气他,字正腔圆地又强调了一遍:“医尘雪,我们都一样,很蠢。”
“……”
这回医尘雪听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蠢了?”医尘雪又抓上了司故渊颈间的袍领,不满写在脸上,“司故渊,你报复人。”
“不是报复,他说的……是实话呢。”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源头是另一座高楼。
那嗓音很温,像落在山间的长风。
两人转头看去,素白衣袍的人冲着他们的方向,双手合握,行了个长礼。
那一瞬,像是久违的故人重逢。
第59章 玄鹤
那处高楼上的人一脸慈悲相, 气质上与裴塬倒是相像得很,医尘雪看过去的第一眼甚至晃了下神。
不过用不着细看,他第二眼便知那不是裴塬。
要与一个毫不相识的人争论自己蠢不蠢的问题, 这事医尘雪做不出来。他先问了来人:“你是谁?”
大概是被司故渊叫过名字了,他反而不再顾忌问人名姓这事,若是那人反问回来, 他多半也会把自己的名字抖落出去。
“我么?”那一身白衣的人似是有一瞬的惊讶,而后才笑了下,像是明白了什么,“你们在裴家住了这几日,我现在的名字你也许听过,玄鹤。”
确实是听过, 而且不止一回。
裴家的弟子同他说过不止一次,裴家有位卜术修得很好的傀师,弟子们常常是“玄鹤先生先生”的挂在嘴边, 他想不记住也很难。
但他说“现在的名字”……
如此说来, 对方这多半也不是个真名。医尘雪顿时便又有些犹豫,他似乎也没必要礼尚往来, 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对方。
不过那人似也没有要问他名姓的意思,反是看向了他身侧的人。
司故渊微点了下头:“多谢。”
医尘雪想起来那时司故渊说的“阵外有人”,反应过来应该就是这位了。
听语气, 二人似是相熟。
医尘雪偏头问:“椿都有位旧友,也修卜术,便是他么?”
司故渊“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
医尘雪“哦”了一声。
玄鹤手指抵唇, 笑了声。
医尘雪抬眼看去, 不明白他为何笑。
但他终于有了个好时机问先前那句话:“你方才说不是报复, 是实话,是什么意思?”
玄鹤笑着,明明是一张极为温和的脸,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们两个都很蠢。”
若只但看他那张脸,不听这话本身的内容,医尘雪都要怀疑他说的是“你们两个都很聪明”了。
司故渊说他蠢时,医尘雪尚且也要驳,这个就更不会忍气吞声了。
但他才动了唇,还没来得及出声,司故渊先他一步开了口:“你在旁边听多久了?”
“从你碰他脸的时候。”玄鹤抬手指了下医尘雪,“我一直在,你没发现么?”
“……”
“……”
司故渊和医尘雪同时沉默了。
这不就是从一开始就在了,将他们的话,该听的与不该听的,都听了个全么……
“说起来……医尘雪,你怎么就只想起来他一个,想不起来我呢?”玄鹤语气似有怨怪,但细听便知只是玩笑。
“你认得我?”
医尘雪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这人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听了去,自然是知道他和司故渊的名字的,若是换了个普通人来,听了这两个名字都不会是现在这镇静自若的模样。
他和司故渊,两个都死在烬原,仙门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玄鹤既是裴家的客卿,便不会不知道这些。
“如何会不认得,无相。”玄鹤仍然温温笑着,说出“无相”这个名字时语气神情都没什么变化。
和司故渊一样,“无相”这个名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显得没什么重量。
并不是那种轻蔑的意味,而是好像于他们而言,这个名字已经太过熟悉,哪怕前面跟了“命仙的祖师爷”或是“有违天道”这样的字眼,也与一个普通的名字没什么两样,没有敬畏,也没有憎恶。
“无相”这个名字,传闻里没有,旧时书册上也没有,就是无相本尊自己,也是从司故渊那儿听来的。
天罚几乎抹去了无相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哪怕是曾虔诚信奉过他的信徒,有关的记忆也会慢慢消逝。
而唯一的遗漏之处,便是曾与他相识相熟之人。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与司故渊在千年前是何种关系,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交情浅淡的关系,否则司故渊不至于替他受了一半的天谴,还为他掌了好几个隆冬的青灯。
那么,眼前这位,与他的关系也多半不一般。
只是他仍然没有什么印象,他虽想起来自己便是那位触了天道的命仙,但生平经历过什么,与什么人交好,或是与什么人私交过密,一概没想起来。
所以玄鹤说出那个名字时,医尘雪脸上有一瞬的茫然。
“看来时机未到,想不起来便罢了。”玄鹤注意到他的神情,抖了下袖摆,视线朝下落去,“下面有人在寻你,你且去看看吧,他大概找久了,要着急的。”
说完,自己先跳了下去。
医尘雪自然不会跟他一样跳下去。
如此高的楼阁,旁人跳下去能毫发无损,他就未必了。
于是他抓了司故渊一只手臂:“道长,帮个忙。”
司故渊瞥了一眼他的手:“你这么箍着我有用?”
“……”
医尘雪当然也知这样无用,但他总不好直接说让司故渊搂着他下去,更不好直接上手去搂司故渊的腰,便只能这么抓着人家半截手臂,指望司故渊靠自己领会他的意思。
司故渊也确实心领神会,知道医尘雪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他并未有所行动。
医尘雪忽觉不妙。
果然,司故渊又用“说你想,我便帮你”的视线盯着他了。
医尘雪更不想说了。
哪怕是半个脑袋埋进狐裘里,他也不想说了。
因为不一样了,先前为着上去落仙台,他真就遂了司故渊的愿,亲口说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但现在他有记忆了,关于他和司故渊那些所谓的仇怨,和传闻里截然相反的关系,以及千年前的鬼魂和天谴。
他想起来不少。
有了这些,司故渊那番行为就变了味,不再是单纯的戏弄,也不可能是出于怜悯。
医尘雪这人,把什么都看得可有可无,这是幼时便养出来的性子。
五年前的司故渊知道他这性子,所以才会刻意引着他说话,现在也是一样。但五年前的医尘雪会被牵引着说出心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现在却不能。
因为这五年有太多事了,一下子是填不满的。
他所有的“我想”,不能让司故渊一个人去担。
***
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下去,司故渊眸光微动,看向了医尘雪的脸。
他默了会儿,伸手在医尘雪的眼尾处抹了一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抹掉似的。
医尘雪愣怔地抬眼,听见温沉的声音落在耳畔的风里:“医尘雪,别有顾虑。”
腰际环上来一只手,下一刻,脚下一空,二人就已落到了地面。
人群里流苏眉眼耷拉得比谁都厉害,神情慌张地四下找寻着什么,远远瞧见了医尘雪,眼睛便一下亮起来,忙不迭跑过来。
“雪哥哥,伤?”
是要问他受伤没有。医尘雪摇了下头:“我没事。”
语气轻柔,不乏有安慰的意味。
司故渊已经收回手,听见这话,眸光往流苏这里扫了一眼。
流苏又将医尘雪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伤口后才放下心来,站到了医尘雪身后去。
这一回,他难得的没有同司故渊较劲。
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方才同他们说话的玄鹤,另一个有些眼生,但那张脸与裴塬有几分相像,看年纪,应该是裴塬的长子,裴清晏。
有那么一瞬间,医尘雪眯了下眸子,视线在裴清晏身上多停留了好一会儿。
落了裴清晏一步的玄鹤在此刻抬手,食指碰了下唇。
是了,裴家弟子都说这位玄鹤先生卜术修得精,又在裴家做了许久的客卿,怎么会窥不见裴清晏的命格。
司故渊自然也看见了玄鹤那个动作,只一瞬便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即刻拉了下医尘雪。
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怕他身上的天谴印加重。
医尘雪有些无奈,他都没这么在意自己。
但想到司故渊替他受的那一半天谴,医尘雪就又小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不说。”
***
这位裴家的现任家主,性子同他爹倒是很像,文质彬彬的谦和模样,站定时朝他们拱手作了个礼。
医尘雪和司故渊也躬身回了礼。
“裴小公子无碍吧?”医尘雪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裴清晏往落仙台塌落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劳烦记挂,舍弟受怨煞影响,此刻还未清醒过来,我已嘱咐家中弟子送他回去了。”
医尘雪四下扫了一圈,见裴家的几个弟子正驱了一辆马车往前去,其余的弟子则是在疏散人群。
想来是裴清晏下的令,一是担心那阵中的怨煞未清干净,伤及普通百姓。二是给那些过境的鬼魂让个路。
“对不住,为了破那阵,毁了落仙台。”
医尘雪注意到裴清晏的视线总瞥扫的方向,想着也该道个歉。
司故渊紧随其后,说了句:“得罪。”
裴清晏抬手止他:“摧毁落仙台是我同意了的,二位不必自责。玄鹤先生也同我说过了,那阵中怨煞万千,若是不能破阵,落仙台保不住事小,恐怕会危及整个椿都。我该向二位道谢才是,若不是你们,只怕到现在,我们也未能察觉到那个阵法的存在。”
“说来惭愧,近日椿都边界妖物邪祟颇多,我却一直未能查出缘由,没想到源头竟是这落仙台。”
医尘雪笑了笑道:“落仙台本就是灵气聚集之地,别说是你,你旁边那位也不会怀疑到那里去。”
“是这个道理。”玄鹤笑着附和了一句。
***
落仙台塌落,周边草木,水中碎石,还需处理的杂事有许多,裴清晏脱不开身,遣了两名弟子来,送他们先回裴家安置。
玄鹤也跟着一起。
好在那马车空间够大,坐了四个人也不挤。
这一回,流苏并没有对司故渊坐在医尘雪旁边表现出什么不满,只默默地挤在一个角落,偶尔往医尘雪这里看几眼,确认医尘雪完完整整的还在。
于是坐在两人对面的就换成了玄鹤。
他们坐的是裴家专用的马车,外面还坐着两个裴家的弟子,说话并不方便。
医尘雪心里还惦记着玄鹤那句“你们都很蠢”,但眼下不好问,便只能作罢。
不能说话,便只能靠眼睛看。
医尘雪一眼就锁定了盯视的对象。
司故渊阖着眸子,正倚着窗壁小憩。
此刻,他脸上难得地有了些疲色。
先前医尘雪还未察觉,现下他松了防线,医尘雪轻而易举便能看得出来,这人似是真的很累,只是撑到了现在才表露出来。
是因为那个阵……
医尘雪这时才恍然想到,落仙台有阵外的玄鹤和裴清晏,阵内的怨煞却只能靠司故渊一个人。
医尘雪转眸去看对面的玄鹤,本是要问些什么,却没出声,估摸着是怕吵醒身侧的人。
玄鹤了然,笑着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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