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故渊,若是有机会,我……”
不知为何,他没再往下说。
司故渊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热的。
“想说什么?”司故渊问他。
医尘雪咕哝着,半天才说:“我想回椿都了,裴塬又来信了,他说……椿都要放天灯了。”
每年都会有这么一次,天灯从落仙台底下升上去,火光星星点点映在水里,繁灯满天。
落仙台上供奉的都是裴家历代家主的石像,天灯从那里升起,是感恩,也是祈愿。
医尘雪想起来那番场景,唇边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笑意:“司故渊,你看过椿都的天灯么?”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余,没去过椿都又何谈看过椿都的天灯?
但司故渊却认真答了他的话:“也不曾。是什么模样?”
“很好看,千灯满天,一盏一盏升起来,越来越多……”
说到最后,医尘雪声音也模糊起来,听不清后面说的是什么。
司故渊俯身去看他:“还想说什么?”
此前,司故渊从没这么哄过一个人说话,医尘雪也没被人这么哄着说过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算得上温和、轻柔。
医尘雪在这样的哄引下,终于闷闷地开了口:“司故渊……我想和你去椿都,看看那个我很喜欢的地方……”
他说得很小声,不知是醉的,还是在害怕什么,整张脸都埋进了狐裘里,闷得他有些难受。
但他始终不肯抬头。
第54章 槐树
传闻说, 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渊,傀术精深,为人直正, 匡扶正道,为了让医尘雪这个狂妄得无法无天之人改邪归正,竟一路追到了椿都去, 形影不离,日日规劝。
医尘雪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如今想起来这许多事,他才知晓,所谓的追至椿都苦心规劝,原是因为他闷在狐裘里的一句话。
梦里那些场景渐渐完整起来,那个总在身后唤他的人, 如今终于有了脸和名姓。
裴家府宅前,他与裴塬攀谈时,为何会忽然转了头?
伏在桌案前写字时, 为何他会在一片烛光里抬眼望向前方?
那些廊桥下, 仙台上,漫着冷雾的林荫小道, 为何他总是回眸,像是要望向谁?
不可知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司故渊。”
时隔五年, 在经历了诛杀、生死之后,医尘雪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高兴还是难过,怀念还是冷淡, 医尘雪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 他终于以医尘雪这个身份, 毫无顾忌地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感觉有点儿微妙。
医尘雪扯着唇角笑了下:“我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或是……”
他唇边的笑慢慢淡下去,直至看不见,甚至于漠然:“别来无恙。”
“医尘雪……”司故渊眸光微沉,显然不待见医尘雪那怎么听都担不上一个“好”字的语气。
他后面有话,医尘雪却出声打断:“先找人吧。你不会被吃掉,流苏和裴时丰就不一定了。”
说完,不等司故渊应声,他便转身往城门去。
此刻,比起满城的怨煞,他似乎更害怕和身后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因为再站下去,他怕自己就忍不住了。
当年烬原诛杀一事,参与卷入的仙门太多了,他记不全,可世人替他记住了。
那些信誓旦旦的传闻中,诛杀他的仙门里,三昔之地也在列,其弟子司故渊更是在与魔头医尘雪近战时,不慎殒命。
但现如今两个在传闻里已经死了的人,见了面,说了话,还一前一后的走在一起。
可是……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司故渊,你也在怕,当年烬原诛杀一事,是真的么?
医尘雪搓着冰凉的指尖,忽然觉得更冷了。
只站在城门口时还没有这么严重,进了城便能极为明显地感知到,混在阴潮湿气里的怨煞气息,仿若压在心上的重石,难移半分。
入目之处,皆是空旧的房屋,积灰的摊店,纸伞和灯笼乱了一地。
屋瓦檐梁上,黑雾弥散,四方穿行。
城外的浅沟里流淌着黑红液体,泥土是湿的,进了城也是如此,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满是水迹。
那水迹的颜色也有些怪,一处是正常的,一处又是乌黑的,还泛着点红。
医尘雪垂眸扫过那些水迹,其实大致也能猜到那是什么。
这阵中怨煞气息之重,还有那些裹挟在风里的声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座死城。
这阵中幻境的时间,多半便是灭城之日。
只是想来便觉悲哀,一座城内百姓何止千万,是什么样的灾祸,才在一夜之间让这座城覆灭至此?
“司故渊?”医尘雪忽然住了脚步,偏过头喊了一声。
司故渊本就在看他,此时两人的视线便不偏不倚撞在一起。医尘雪愣了下,又转了回去,继续朝前走。
“想说什么?”后面的人难得没有跟着他一起沉默不言。
医尘雪顺理成章地问了想问的:“那棵槐树,你先前碰上过么?”
“嗯。”没有丝毫犹豫,司故渊应了一声。
医尘雪反而有点惊讶,回头看了他一眼:“真见过?”
“嗯。”
还是一样的回答。
医尘雪更加惊讶,甚至完全停下来,转过身来,语带埋怨:“那你不带路? ”
司故渊没什么表情:“是你自己要走前面。”
“……”
“所以?”
“所以我只能走后面。”
“……”
医尘雪再度无言。
凭他现在的脚速,这个人想要超过轻而易举,什么叫“只能走后面”?
“司故渊,你唬谁?”
“唬你。”
“……”
大概是没想到司故渊会这么实诚地答他的话,医尘雪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木着脸往旁边让了下:“走前面,带路。”
司故渊却没挪动一步。
医尘雪气笑了:“道长,前面没鬼。”
就算是有,也没见你怕过。
也许是他换了称呼的原因,两人之间那种奇怪又紧绷的氛围一下松了许多。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我知道。”
“那为什么?”医尘雪不解。
司故渊反问:“你想知道?”
医尘雪:“……不想。”
医尘雪极为笃定,他若是不说出“我想知道”这四个字,司故渊绝对不会告诉他原因。
但他并不想说。
总是被这人牵引着说出心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这样的举动不是两个对立之人该有的。
于是在医尘雪别扭的言不由衷之下,他只能继续走在前面,司故渊走在后面。
裹挟在风里,被带到城外的那些声音,在此时清晰了许多,窸窸窣窣地又响了起来。
“吵起来了呢。”
“生气了呢。”
“好羡慕……”
“是啊……”
……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医尘雪心里想着,却没有开口打断那些细微的感慨声。
因着修了卜术的缘故,哪怕他没有刻意去感知那些声音里的情绪,也依然觉得那声音里的落寞快要溢出来了。
因为已经死了,才会连吵架生气这种小事都怀念。
这就是人。
某一刻,医尘雪正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后面蓦地响起一道声音:“右转。”
冷的,不是那些轻飘飘的声音里的一个。
虽然不怎么情愿,但医尘雪还是依言照做,换了个方向走。
没过多久,那道低冷的声音又响起来:“左转。”
如此换了四次方向,医尘雪终于忍不住,不再轻车熟路地调头,而是眯着眸子,转过身来盯着司故渊。
为什么你不能直接走到前面来带路?
他没说话,但脸上明晃晃地就写着这句疑问。
司故渊张了下唇,正要说些什么,下一瞬先飞出去的却是手里的剑。
剑气擦着医尘雪耳边垂落的几缕墨发而过,在身后激起一阵剑鸣,强劲的冷风倏然猎猎作响在后背,衣袍墨发都跟着翻飞。
还未碰触到医尘雪的那团黑雾散了个干净。
医尘雪稍微用力闭了下眼,在那阵劲风弱下去的时候,愣愣地看着司故渊。
这回再不用问,他已经知道司故渊为何不肯走在前面了。
“你的剑,不是以前用的那柄了。”医尘雪不想再谈论走前面还是走后面的问题,索性挑了个话题,先开了口。
虽是拿来当挡箭牌的问题,但问出口后他就发现,他似乎也是在意那柄剑的。
从前司故渊教他纸傀之术,他也教过司故渊剑术。
司故渊在剑术上极有天分,持剑的模样也不像第一次,医尘雪还曾开过玩笑,说他天生就是为剑而生的。
后来他们同去椿都,司故渊的剑便是裴塬相赠。
裴家世代剑修,用剑极为讲究,所藏名剑也有许多。因了他与司故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裴塬才会挑了一柄上好的名剑赠给司故渊。
医尘雪见过那柄剑,不是现在司故渊手里握着的这柄。
“不称手,所以换了么?”医尘雪又问,半垂的眼里隐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落寞。
他听见司故渊说:“不是,那柄断了。”
说得那样轻易,就好像,那剑断不断都没什么两样似的。
医尘雪“哦”了一声,想说些话来掩一掩心底漫上来的失落。
他问:“那你手里这柄,是谁送的?”
他语调稀松,几乎能够蒙混过关。
但在司故渊这里不管用。
司故渊往前走了几步:“医尘雪,抬头看我。”
“……”
你说抬就抬?
医尘雪最是擅长心口不一,心里这么想着,却在司故渊话音落下时,抬头直盯着司故渊的眼睛。
“不是旁人送的。”司故渊沉缓的声音响在近处,“裴塬送的那柄,也还收着。”
“不是断了么。”医尘雪小声嘟哝了一句,语气软了许多。
司故渊凝眉望他:“谁告诉你的,断了就要丢,什么道理?”
医尘雪默了片刻,抬眼道:“断了就没用了。”
剑是这样,人也一样。
医尘雪似是想要他承认断剑就该扔掉,不再顾惜,但他看着司故渊的眼神又无端带着某种期许。
司故渊就在那一片期许里,抬手抹了下他的眼尾。
“会修好的。”他说。
***
跟着司故渊的指引,弯弯绕绕走了不知多久,他们才看见了那棵槐树,以及旁边破败的张家酒楼。
说是酒楼,其实已经同一堆废木没有什么区别了,歪歪斜斜地倒塌着,仿佛风一吹就会尽数倾倒。
但不知是何原因,就像是有人撑着那未完全塌落下去的一角,让这座酒楼堪堪立住了,不至于塌下去,木屑四溅,成为一堆真正的废墟。
就连那棵槐树,也像是迎来了一场漫长的凋零,树干枯朽,见不到一髻白花,只余下稀稀疏疏的黄叶,固执又无力地拽着枯木,不肯落下来。
不过那槐树极高,枝干延伸极广,不难想象到它枯败前的模样。
定是枝桠疯长,落得满城绿白。
“这里的怨煞气息,好像弱了些。”医尘雪抬头望向槐树顶端,那里零星缀着几片绿叶,它眯着眸子瞧了半天才瞧清楚。
司故渊“嗯”了声,也跟着抬眼望去。
那是槐树的最高处,只凭肉眼其实不容易看见,但因为别处的叶子都是枯黄干裂,便又十分显眼。
第55章 困缚
“司故渊, 你看见什么了?”
这当然不是指寻常的看见。医尘雪失了灵力,近处尚可感知,但那槐树顶端太高, 除了看见那一点绿,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只是凭直觉,他觉得那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司故渊从那处收回目光, 动了唇道:“残魂。”
医尘雪眸光微动:“死魂?”
“不,生魂。”
“生魂?”
医尘雪有些惊讶,这城中怨煞横行,能有死魂残留其中已是件奇事,竟还是生魂?
司故渊点了下头:“嗯,只是太弱了, 撑不住多久也要消散了。”
“那就没办法了。”
医尘雪将狐裘往下拉了点,方便说话:“我没见过这种阵,就算能破阵, 这残魂只怕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司故渊没接话。
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事的缘故, 医尘雪很轻易就能辨认出司故渊的沉默是出于什么缘由。
他偏过脸来:“司故渊?”
好像是太久没叫这个名字了,医尘雪总习惯叫了名字再问话:“你知道这个阵。”
司故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眉心微拧着,良久才抬眼看向医尘雪:“这阵……只是媒介。”
媒介?
那便是连通了天地间某一处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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