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医尘雪笼在袖里的手垂了下来,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蜷了起来。他往后退开了一点距离,重复了一遍:“道长,你是谁?”
司故渊抬了手,似是想碰他,却终究没有,而是沉声叫他:“医尘雪。”
不知有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医尘雪听见的刹那,恍了下神。
两相对视间,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司故渊手里那张破了道口子的灵符被风吹了出去,在空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却没有人转眸去望,他们只是看着彼此。
这番对望,像是隔了千年。
直到冷风擦过脸颊两侧,医尘雪才轻闭了下眼:“道长,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人抬了手,食指在自己眉间抹了一下,撤了脸上的换相术。
医尘雪终于得见,这人真正的面容是什么模样。
那可真是……
好眼熟的一张脸。
第51章 酒香
那是一张他曾见过, 也依然记得的脸。
他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他曾在传闻里,无数次听到过关于自己与这个人的仇怨。
传闻说,他仗着一手几乎无人能敌的剑术, 嚣张得目中无人,常常惹是生非,今日得罪了某位傀师, 明日就能和一群剑修打起来。
就因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他惹上了三昔之地的弟子。
那日,他本是途径云暝城,并未打算久留。可有人认出了他,叫着喊着让他滚出云暝城。
他那时不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睚眦必报。
他当然可以自己离开云暝城, 免了这桩是非,但却不能是别人追着赶着让他走。
于是“医尘雪又和别人打起来了”的传闻,没过多久就传到了云暝城最大的仙门, 三昔之地去。
自家弟子让一个外来客打了, 还是一个人人看不惯的外来客,三昔之地的人又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
只第二日, 吃了亏的那几个弟子便又找上来。
这回多出了一个人,眉眼冷俊,身长肩阔, 骨相生得极为好看。
医尘雪瞧着那人舒心,当即眉开眼笑,冲那人自报了家门:“我叫医尘雪,你是谁?”
那人冷着脸回他:“司故渊。”
医尘雪曲着一条腿坐在檐上, 脸上依然带着笑:“你是来替你的几位师弟, 讨回公道的?”
他听那几个弟子叫那人“师兄”, 才有了这个猜测。
但司故渊仰头看他,却说:“不是。”
围在下面的那几个弟子顿时便急了,一个个语带埋怨地叫着“师兄”。
医尘雪于是明白过来,那叫司故渊的人大概是被硬拖拽来淌这趟浑水的。听说话的意思,那几个弟子想让他出头,但他似是不愿。
至于为何不愿,当时医尘雪不得而知,也觉得有些奇怪。
既然都是三昔之地的弟子,又是做师兄的,师弟被打了却不肯出头,这是什么道理?
莫不是也怕在他这里吃了亏?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推翻。医尘雪瞧着那人的模样,不像是个贪生怕死的性子。
眼看那人被几个弟子围在中间,脸色并不好看,却又强忍着不发作,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罢了罢了。
医尘雪勾唇笑了下,决定替他解个围。
“既是来讨公道的,那便同我较量较量。”医尘雪冲下面喊了一句,等下面的人都抬了头,他才接着道,“若是我输了,我便向你的几位师弟赔礼道歉。”
照常理来说,后面本应跟上一句若是赢了该当如何如何的话,但他没有,他只是看着下面的人,心情甚好地问:“如何?”
司故渊却凝眉看他,没有答话。
反倒是那几个弟子没忍住,气得牙痒痒,你一句我一句地喊起来。
“比就比,谁怕谁!”
“我师兄绝不会输给你。”
“就是,你少得意!”
……
不只是那几个弟子,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整条街就空出了他们这一处,其他地方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楼阁雅间里的人也都开了窗,想瞧一瞧这出热闹。
终于,另一位当事人开了口:“若是你赢了,你想如何?”
“唔……”医尘雪倒是有些惊讶,这人居然会主动提及。
若是不提赢了如何,那便是输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医尘雪想,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他了。
他望着下面不苟言笑的人,朗声道:“若我赢了,你请我喝酒吧。”
不知为什么,他说完这话,下面几个弟子的脸色就更加难看起来。
还没等他细想为什么,便听见那人应了一声:“好。”
于是那一天,在场之人再谈及那场比试,无不是惊叹不已。
一个是张扬得出了名的剑修,一个是天纵奇才的傀师。
剑光四射,灵符乍燃,医尘雪扫出去的剑气凌人,削没了半边檐角。司故渊手里的符纸飞出,灵力迸溅,一时间飞沙走石,木屑碎了满地。
那番阵仗,东芜前所未有。
最终,那场比试医尘雪在结果上占了上风,拉着司故渊喝了一夜的酒。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位三昔之地的天才傀师,其实滴酒不沾。
至此,三昔之地内多了一条规定——
禁止医尘雪入内。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于医尘雪无关痛痒,他本就没有踏入三昔之地的打算。
不过意愿与规定的性质不同,医尘雪骨子里就是个大逆不道的人,绝不受旁人半点束缚。
三昔之地若是没有那条规定,他多半也不会踏足,但有了,他便不但踏足,还要夜半三更的去,平白搅了司故渊好几场清梦。
***
传闻说,他与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渊水火不容,自第一天见面便打得难舍难分,最是不可能和和气气说上话的人。
每次两人在外面碰上,司故渊总是冷着一张脸,也极少说话,旁人瞧了便都以为,定是医尘雪又做了什么事惹了他。
当初在听了那些传闻时,医尘雪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现在看着这张脸,他知道不是了。
水火不容,竟是容到了榻上去么……
那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到了此刻,那些关于他和司故渊的事,医尘雪才想起来了许多,大都是他不曾在传闻里听过的。
***
司故渊是年轻一代傀师里的佼佼者,三昔之地最为出色的弟子,医尘雪的纸傀之术便是他教的。
医尘雪最初只修剑术,因此与椿都裴家交好,与裴塬是交心的好友,常也在一起探讨剑术,较量一二,对傀术却是知之甚少。
有一回,他如往日一般在夜半偷去了三昔之地,在檐上看见对面的窗下坐了个人,正执笔画着什么。
他跳到廊下,走过去趴在窗台上,问司故渊:“你在画什么?”
似是早就知道他会来,或是早就发现他来了,司故渊并未惊讶,笔下未停,但也开口答了他的话。
他说:“印记。”
烛光将他的声音衬得有些温。
医尘雪凑近了一些:“做什么用?”
“没什么用。”司故渊说。
医尘雪也没再问,就盯着他看。司故渊低着头,却明显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没有抽离开去。
院内很静,竹影绰绰映曳在水中,火光暖黄一片铺在纸上,能听见细微的风声。
司故渊终于受不住,眸光从半垂的眼缝里投落在那个印记上。
“纸傀的印记常与傀师的名姓有关,供辨认之用。”
医尘雪满意地点了下头:“哦,中看不中用。”
他这话算不上错,但还是让执笔的人顿了下。
“你这个怎么不是名姓?”医尘雪伸手点在那处,那是一个看不出以什么为原型的印记,既不像花鸟虫鱼,也与“司故渊”这三个字毫不沾边。
司故渊放了笔,另摆了一个纸人出来,还是没抬眼,语调平静:“不喜欢那么画。”
医尘雪“哦”了一声,坐到了窗台上,两条腿垂在窗外,偏脸看着司故渊给那个新的纸人画上眉眼,又在额上画了印记。与先前的印记并不是一个模样。
他轻疑一声:“是想到什么便画什么么?”
司故渊嗓间闷出来一声“嗯”。
医尘雪却笑起来:“还以为你守着三昔之地这么多规矩,没趣得很,在这种小事上却原来如此随性。”
司故渊终于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我也能画么?”医尘雪手撑着窗台,上身往前倾了点距离。
司故渊一抬眼,便看见一张放大的脸,眼睫浓长的阴影都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坐了太久,滴水未沾的缘故,他喉间滚动了下,静默一瞬,垂了眼道:“随你。”
医尘雪伸手,托住他将要落的笔,眨了下眼:“那你教我。”
他神情很认真,不错眼地看着面前的人。司故渊却没看他,依然垂着眼,眸光从狭长的眼缝中投落出去,停在两个人相碰的手上。
医尘雪托住了笔,便也连同他握笔的那只手一道托住了。
这个动作算得上亲密,医尘雪却仿若未觉。
然而此刻,三昔之地最是规矩端方的弟子,本该清明的眸光里晦暗不清,多了些难以说清的东西。
那个长夜,司故渊桌案上下都铺满了纸人,没规没矩地散乱一片。细观之下,那些纸人额上的印记,竟没有一个是完全重样的。
医尘雪翻窗出去时,站在檐下回头冲他笑着:“下次再来,我带酒给你做谢礼。”
那时医尘雪还不知道,司故渊其实不喜喝酒。
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坐在不知哪处高楼的檐脊上,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几壶酒。
眸光迷离间,他看见司故渊直视着满城的灯火与人潮,唇角很轻地弯了下。
他当时已经有些醉了,眼里雾蒙蒙的,连眸光都是散的。他甚至无法确定,司故渊是不是在笑。
就因为这不知是幻是真的笑,医尘雪便一直认为,司故渊同他一样,也很喜欢喝酒。
***
学画纸傀没隔几天,他就又偷溜进了三昔之地,提了酒往司故渊的居处去。
已是夜深露重的时候,三昔之地少有弟子的屋内还亮着,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开着的窗中漏出来的火光。
那个人依然同以往许多次一样,垂首坐在窗前,执笔在画东西。
医尘雪到了近处,司故渊便抬眼望向他,似是听见了脚步声。
“在等我么?”
医尘雪尾音微扬,心情十分不错。
他此前几次来,这人明明早就发现了他,却总是做着自己的事,并不会在他还没出声时就抬了头看他。
今日是头一遭。
司故渊搁了笔,桌案上纸人的眉眼才画了一半,并未画全。他说:“等我的谢礼。”
“啊。”医尘雪曲着食指抵在唇上,很轻地惊叫一声,“我忘了这回事了。”
他一脸愧色,眼尾却有笑意:“对不住啊司故渊。”
司故渊盯着他,视线往他身后瞥了一眼,而后抬眼看他:“我闻到了。”
一眼被看穿,医尘雪失落一瞬,将那两坛酒放到了窗台上,边抱怨着:“我明明都封得很严实了。”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视线便与司故渊的撞在一起。
他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这酒他提了一路都没闻到味道,眼前这人离得比他还远,怎么可能一下就闻出来了?
他疑惑地眯了下眸子,就见司故渊点了下头说:“嗯,骗你的。”
难得被人反将一军,医尘雪有些气又有些想笑:“司故渊,你们门规里没有不许骗人这一条吗?”
司故渊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门规里还有不许外人擅闯这一条。”
“那你赶我走?”医尘雪笑起来,“司故渊,我若是擅闯的外人,你算不算是帮凶?”
眼见着司故渊拧了眉,医尘雪更加放肆起来,他拎着那两坛酒往后退了几步,冷白月光和昏黄烛光同时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很明亮鲜活。
“既然不能擅闯,那就劳驾这位道长,出来与我共饮吧。”
司故渊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又落在他带笑的唇上,过了没多久,竟真的直起身,翻窗走了出来。
医尘雪没想到他会真的出来,有一瞬的愣神,而后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攀上檐梁,上去时司故渊还拉了他一把。
两个人坐在檐脊上,手里都端了一杯酒,司故渊的那杯还没碰上唇,医尘雪这杯就已经空了。
酒杯离唇的瞬间,医尘雪余光瞥见翘起的檐角上有一排吻兽。
中间隔着个人,他下意识后仰,想去看那些吻兽的模样。
但还没看到被挡着的那几只吻兽,撑着檐脊的后掌滑了一下,他失了重心,整个人都往后栽去。
一只手在这时扣住了他的后腰,将他往另一个方向带了一下。
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动作间,医尘雪手里的酒杯顺着青瓦滚了下去,摔倾在地。
也许是月光醉人,医尘雪在听到声响时清醒了一瞬,说出的话却没有过脑子。
他手还抓着司故渊的臂弯,视线在那杯没喝过的酒上短暂停了下,又抬眼看向司故渊:“你还没喝。”
司故渊“嗯”了声。
医尘雪又说:“我喝了。”
“嗯。”司故渊半垂着眼,拇指指腹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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